第八十七章 牧羊人
第八十七章牧羊人
醫務內瀰漫著一股波詭雲譎的氛圍。
“你的應激障礙反應加重,精神狀況在船上突然變差,我認為不是偶然。”於成周說,“從登船的那天開始,牧羊人就派他的手下通過通風管道,向所有艙室釋放了大量精神類活性物質nitrousoxide,也就是所謂的‘笑氣’。”
聽到於成周的話,於白青沒有選擇打斷。他心裏清楚,於成周所指的“牧羊人”,應該就是廣播裏的那個人。
“笑氣”這種東西,曾經在禁毒工作的章昱應該再熟悉不過,酒吧街每次大抽查能查出好幾箱。這玩意嚴格意義不算毒品,但有着和毒品類似的致幻效果,能夠刺激吸食者的大腦細胞,讓人變得情緒興奮,狀若瘋癲。
“但笑氣只是一個幌子而已,他真正要做的,是從船上的乘客中挑出能獻給神的‘祭品’。”
於白青忍不住皺緊眉頭:“你指的神,是應晚?”
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聽到這個詞了。在錫隆那個詭異的村莊裏,他就曾聽見新泰女孩莎昂將應晚稱作“神的孩子”。而在昨夜的拍賣會上,那位中途暴斃的拍賣官也口口聲聲地宣稱,應晚是“六翼的天使”,“燃燒的蛇”。
於成周並沒有立刻回答他的問題,而是離開座椅走到醫務中心的大門外,對守在外面的幾名黑衣人低聲吩咐了幾句什麼。黑衣人們十分恭敬地對着於成周鞠完躬,悄無聲息地轉身離開了醫務中心。
確保隔牆無耳,於成周坐到沙發前,神色平靜地望着自己的兒子:“是,也不是。”
“計劃的第一階段,就叫做‘撒拉弗’。”
“一開始,撒拉弗計劃選擇在南美洲進行試點。一些西方的情報機關在政府的授意下,試圖利用精神類藥物、物理折磨等手段,讓南美大量具備一定影響力的人士患上某種特殊的癲癇癥狀。他們以南美洲考古隊新發掘的一段舊史為基礎,根據史料加工杜撰,將發掘出來的雕塑作為神的本體,輔以技術手段和藥物所產生的幻覺,在南美地區顯現所謂的‘神跡’。”
“你口中的應晚,也就是Noctis,”他說,“是他們生造出來的‘神’。”
——
“千禧戰爭期間,西方國家除了以軍事、經濟以及媒體力量對東方和第三世界國家進行抗衡,同時還籌備了以宗教意識形態力量進行對抗的秘密計劃。”
得到了於成周肯定的答案,於白青沒有吱聲。
隨手拍走落在膝蓋上的煙灰,他慢悠悠地靠回沙發椅背:“還要聽我繼續往後講嗎?”
於成周撩起眼皮,臉上帶上了一抹瞭然之色:“不錯,看來不用我再解釋了。”
“他將天使的翅膀改為毒蛇,眼睛變成了嘶吼的嘴巴,還將教派的紋身刻在了每一名教徒的身上。”盯着面前男人的眼睛,於白青的語氣非常篤定,“他就是殺害應晚父母的兇手。”
可是,如果牧羊人就是殺害應晚父母的真兇,那於成周和他又是什麼關係?
像是突然想到什麼,他微微昂着頭,用劍鋒般冷冽的眼神盯着面前的男人:“給我看看,你的紋身。”
“什麼?”
他的話音剛落下,坐在床前的於白青突然開口:“……那個紋身。”
“但後來,撒拉弗計劃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打擊。”
那個宮津死前和他進行暗中交易的男人、出現在繁市中學校園裏的老師、還有薩瓦爾警方派來運送應晚的那幾名警察,他們的身上全都有那個紋身的存在。這也從正面表明了,這群人全是教派里的忠實教徒。
“這要從幾十年前,千禧戰爭時期開始說起了。”
說到這裏,於成周抖了抖手中香煙,語調變得有些意味深長:“出於大局考慮,聯合情報機關的掌權者們同意了他的要求。”
“教派原本的管理者幾乎被以煽動民眾罪處死,只有主教身旁一名不起眼的貼身侍從,在大清除中倖存下來,但在逃亡的途中失去了一隻眼睛。”於成周說,“大清除結束后不久,他和聯合情報機關進行了交涉。他告訴這些幕後的操縱者,他身上保有計劃的全部關鍵證據,如果這幫人不希望事情敗露,便從此以後將教派的殘餘勢力交給他管理,不再出面進行任何干涉。”
於白青沒想到,於成周一開始給出的信息就印證了他腦海的一部分猜想,於是立刻收斂思緒,開口反問:“馮蒂多拉城那座著名的海市蜃樓,也和你說的計劃有關?”
說到這裏,於成周話鋒一轉,“各國派出代表簽署和平協議,宣告了千禧戰爭正式結束。當時,負責這一計劃的西方聯合情報機關為了防止使用精神控制手段操控民眾的行為敗露,當即拋棄了在南美扶持起來的整個教派,並對管理人士進行了清除。”
於成周喝了口放在茶几前的茶:“你已經聽拍賣師介紹過了,薩拉弗是舊約中的熾天使,以六片翅膀包裹自身,本體是一隻巨大的眼睛,衪的這些特徵,最終也成為了計劃的標誌。”
於成周頓了一下,仍舊沒有直接給出肯定或者否定的答覆,只是繼續往下接:“撒拉弗計劃在最初的幾年很有成效,聯合情報機關順利扶植了一名南美洲當地的傀儡宗教領袖,在運河地區傳播教義,受到操縱的目標人士多達數十萬。”
“至此,撒拉弗計劃宣告結束。那名倖存下來的侍從,也就是牧羊人,改變了計劃里的熾天使信標,成立了由他操控的新教派。”
於成周發出一聲低沉的笑:“誰和你說我身上有紋身的?”
默不作聲地活動了一下被固定在病床邊的手腕,於白青緩緩收回了目光:“你說。”
“沒有了情報機關的干涉,牧羊人很快便收編了撒拉弗計劃中遺留下來的精神藥物原料種植園和技術設備,重新整編了整個教派,並和幾名死裏逃生的得力幹將一同成立了教派的核心上層組織,他們通常把自己叫做‘黑庭’。”
“為了讓神的形象更加深入人心,黑庭開始繼續通過自己的途徑,讓運河區的‘神跡’頻頻顯靈,比如混合在沙塵和香料中的精神類藥物,偽造的出土文物,以及隱藏在市井中的傳教人員等等。用這種方式,黑庭發展了比撒拉弗計劃時期數量更多的忠誠信徒,藉此在南美地區鋪開了巨大的勢力網。”
於白青冷冷打斷了他的話:“你說錯了,黑庭沒有那麼大的能耐。”
他曾在南美地區執行任務數年,以IFOR部隊指揮官身份參加過大大小小的軍事行動。同樣作為跨國性質的販毒制毒集團,“黑庭”卻沒有“紅尾魚”這樣龐大而又複雜的全球利益輸送鏈,其核心勢力也主要集中在南美,尤其是巴拿馬運河地區,並沒有往境外滲透。
還有最重要的一點。他在珀堪斯行動中曾成功抓捕過“黑庭”的幾名高層人士,可以百分百確定,這些人的身上都沒有紋身。
“你所以為的大型販毒集團‘黑庭’,只是牧羊人拋出來的幌子而已。”於成周似乎對他的反駁完全不感到意外,淡然地掃了他一眼,“真正的‘黑庭’人數稀少,行事謹慎隱秘。表面上僅僅只在薩爾瓦海峽附近區域活動,其實在其他地區,都在以牧羊人心腹所率領的換皮勢力代為行事。”
於白青沒再繼續質問,只是微微挑起了眉。
從於成周所給出的這些信息里,他捕捉到了一些自己曾經遺漏掉的關鍵線索。他總覺得,自己距離最後的真相已經越來越近了。
“我想你應該大概猜到了。”身子微微往前傾,於成周為於白青拉上了垂落在地的被角,宛如一位和藹可親的慈父,“來,和我說說看,你的想法。”
注視着父親所做出來的一舉一動,於白青悄然無聲地攥緊五指,面部沒有任何錶情:“SPEAR生物科技,費爾南多·斯皮爾。”
聽到兒子的推論,於成周十分讚許地點了點頭。
“費爾南多一直在南亞地區活動,開闢藥物市場的同時擴大在東方的影響力。其他的心腹則被派往全球各地,同時開展傳教計劃,這些人表面與黑庭分庭抗禮,實則在背地裏互通款曲。”
“經過各自的發展壯大,牧羊人的勢力已經逐漸遍佈亞美非三洲,控制了全球大部分地區的興奮類精神藥物和毒品市場,並且發展了眾多的信徒。計劃的知情者,都把那幾年叫做——‘黑庭’時代。”
下一刻,於成周的聲音倏地沉了下來,“但在這幾年間,牧羊人本人也深受長期服用精神藥物的影響,行為舉止開始變得瘋狂,並逐漸開始對他們生造出來的‘神’深信不疑。”
“內部里的高層曾試圖阻止他,但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
於成周閉上眼睛,將佈滿皺紋的手背緩緩搭上沙發的扶把,“撒拉弗計劃結束后沒過幾年,牧羊人發動了計劃的第二階段——化身。”
——
隨着話題的逐漸深入,父子之間的氛圍也變得愈發凝滯,彷彿隔開了一道無形的鴻溝。
“為了在發展南亞市場的同時,能夠獲得正規的試驗設備,費爾南多在那幾年間不斷將自己的勢力洗白,在新泰成立了合法的生物科技公司,也就是你所說的,SPEAR。”於成周對他說,“我知道你年初的時候曾去過一趟,還差點捅出大簍子,具體的就不用我多說了。”
“SPEAR主要生產高活性的抗癲癇生物藥物,費爾南多的想法,是打算先利用藥物中的活性興奮劑人為導致個體產生嚴重的癲癇症,只有長期使用他們的藥物才能暫時緩解,以此來控制目標人物。”
聽到“癲癇症”三個字,於白青在床前緩緩繃緊腰背,太陽穴開始止不住地突突跳動起來。
這樣就說得通了。
去年發生在繁市第一中學的連環死亡案,是從患有家族遺傳癲癇症的女孩蘇蘇開始的。在她跳樓自殺后,學校範圍內又接連出現了興奮類藥物所導致的交通事故和腦溢血猝死事件。
到後來,在帕班村的那場“倖存者遊戲”中,SPEAR的工作人員也曾在現場為參賽者們注射治療癲癇的實驗性藥物,以此來觀察所有青少年體內的藥物反應。
SPEAR集團的最終目的,看來是想人為誘發目標的癲癇癥狀,再通過他們的產品進行介入,不僅能以此來決定目標的死活,並且從中獲取暴利。
觀察了一段時間於白青臉上的情緒變化,於成周接着開了口:“在實驗過程中,他們意外發現,世界上存在極少數個體,天生能夠抵抗這種興奮類藥物。一旦攻克了這類人體內的抵抗性基因,將對他們的藥物功效帶來不可估量的提升。”
像是在對兒子講睡前故事,他的語氣可以算得上是娓娓道來:“在同一時間,費爾南多和牧羊人也意識到,南亞龐雜的本地小型宗教極大程度地拖慢了教派的發展速度。尤其隨着南亞地區的經濟發展和教育程度的提升,人們對於宗教的信仰態度也開始出現下滑。”
“對此,他們共同制定了‘化身’計劃,決定挑選出一名具備極強抗藥性的兒童,對其進行精神和禸體的雙重改造,將他改造成為神的化身,從而提升他們在兩大地區的影響力。”
“這項計劃,或許可以稱得上一舉兩得——”
“夠了。”
於白青沉沉出聲。
一直聽到這裏,他已經非常清楚了,當年發生在應晚身上的種種。
第一批“化身”計劃的犧牲品,恐怕就是由這幫人親自從全球範圍內篩選,將具備一定抗藥性的年輕人聚集在一起相互殘殺。而最後那個活下來的勝利者,就是應晚。
從於成周口中說出來的一切,都令他幾乎快要喘不過氣來。他想要制止於成周繼續說下去,卻發現面前人完全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
“作為化身計劃中勝出的倖存者,Noctis在實驗室內接受了長期的抗藥實驗,同時也被迫接受了無數次體態改造。”於成周說,“他們用激光去除他的體毛,用飲食配方嚴格控制他的體型,派人精心保養他的肌膚和頭髮,不讓他接觸到外界的一切。”
“唯一的目的,就是想要完全剔除他作為一名人類的人性,更加接近所謂的神。”
抬起手鬆了松領口,於成周將兒子的微表情盡收眼底:“費爾南多原本還想給Noctis整形,讓他更加接近史書里所記載的神明形象。一切都已經準備就緒,牧羊人卻突然變了主意。”
“他的心理狀態越來越趨向不穩定,開始逐漸把Noctis當成了真正的神。以至於到後來,他認為考古隊所挖掘出來的所有文物,還有古籍中的神話傳說,都是拙劣仿製的贗品。”
聽於成周這樣說,於白青冷聲打斷了他的話:“按你這樣說,那座海市蜃樓——”
於成周抿了口茶,微微頷首:“那也不是神的原本形象,而是他通過投影設備和技術手段,參照Noctis刻意模仿出來的產物。”
“……”
電閃雷鳴撕破海面,將於白青的側臉映襯得愈發冷峻。他緊皺着眉心,半天沒有說話。
“第一次化身計劃非常成功,Noctis的存在極大地壓制了南亞本地的小型宗教,讓SPEAR在亞洲地區的影響力日益擴大。”於成周說,“但卻沒有人想到,在化身計劃順利開展的兩年後,又出現了新的變數。”
沒等於成周出聲,於白青便淡聲開口:“他逃出了實驗室。”
他沒有說出剩下的後半句。
——然後回到繁市,和我相遇了。
於成周放下茶杯:“嗯。“
“在那之後,SPEAR一直在各地尋找同樣高抗藥性的個體作為實驗對象,但再也沒有獲得同等的效果。牧羊人也變得日益瘋狂,最後被教派里的幾名心腹送入了全球頂級的心理療養院,進行了長達數年的精神病治療。”
“隨着牧羊人入院,教派內部不可避免的出現了權力紛爭。費爾南多也逐漸起了別的心思,不想再繼續受制於‘黑庭’和牧羊人的命令。”
“受到實驗室輻射的影響,費爾南多的身體出了不少問題,年紀大了,心也跟着變軟了。作了一輩子惡,卻在生命的最後階段,突然對自己親手打造的計劃悔恨不已。”
於成周感慨般地嘆了一口氣:“多麼諷刺的一件事,你說是不是,兒子?”
“可憐的老斯皮爾,辛辛苦苦打拚了一生,家裏的小輩卻只想着爭奪家產,死到臨頭連個送終的人也沒有。”他淡淡道,“也不怪他把這些年所有的秘密都記錄下來,拱手交給了一個外人。”
抓住了於成周話語裏的關鍵,於白青心裏一震,慢慢抬起了眼帘。
他不漏聲色地開口問道:“你為什麼要和我說這些?”
有關小孩的過往,眼前人顯然知道的比自己要多出不知多少。
“在你拿槍對準你的父親之前,他也想給你一個了解前因後果的機會。”
“我不是一個合格的父親,”雙手依舊穩穩搭在扶手上,於成周與他坦然相望,“但站在個人角度,我也願意盡到一點父親的職責。”
“你早就已經猜到了,不是嗎?”他問,“這個計劃里的其他參與者,那些表面上和黑庭分庭抗禮的人。”
“一個是你,國際刑警組織里的內鬼。”
於白青將大半張臉隱藏在枱燈的陰影下,臉上看不清表情,“另一個就是遠山,紅尾魚的頭領。”
於成周有些不置可否地勾起唇角,再次出聲時,卻將話題轉移了方向:“你知道嗎,費爾南多去世后,包括牧羊人在內,所有人都在尋找那份遺囑的下落。”
“直到去年夏天,Noctis從新泰回國,通過遺囑中給出的信息找到了遠山在國內的藏身之所,直接和遠山進行了接觸。“
於白青平靜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怔然:“……什麼?”
默不作聲地盯着自己的兒子看了一會,於成周開了口:“他帶着遺囑去找了遠山,和遠山達成了一項交易。”
“想知道交易的具體內容嗎?”
於成周說話的語氣淡淡,“恰好和你有關。”
他的話音落下,房間內頓時變得安安靜靜,就連窗外的雷雨聲也漸漸停息了下來。
沉默了片刻,於白青鬆開緊咬的牙關,最終還是出了聲:“告訴我……你為什麼知道的那麼清楚?”
聽到兒子總算問出了這個問題,於成周緩緩笑起來,眼角浮現出兩道明顯的皺紋。
從西裝內側拿出一份摺疊好的A4紙,他放在面前的茶几上,當著於白青的面一點點鋪展了開來。
他說:“因為我就是遠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