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原始碼
第二十四章原始碼
捲毛的話音剛落,於白青便整個人倏地僵在了電腦屏幕前。
正全神貫注地盯着關星文在電腦前的操作,他壓根沒怎麼注意辦公室周圍。被身旁那小子這麼一說,他才突然想起來,應晚安靜地有些不同尋常,似乎自從進了辦公室以後,就什麼動靜都沒有發出來過。
灰背其實也挺納悶的。
看到老大半眯着眼睛,目光一直牢牢鎖定在同一個位置,他原本並沒有想多。
直到後來,於哥拿着水杯從辦公桌左側走到右側,老大的視線開始跟着在半空中從左到右緩緩移動。於哥在電腦屏幕前彎下了腰,他看到老大的視線也隨即往下移,落在了於哥別在腰后的手槍上。
他最初以為老大是在盯着那把槍發獃,又想起來老大的眼睛好像不太好使。
視線在兄弟倆之間來回徘徊,灰背隱隱察覺到一絲不對勁。
為了和姓關的討論案情,於哥俯身往下,用手掌心撐住了辦公桌的邊緣。兩條筆直的大長腿搭在辦公櫃前,無意中擺出的姿勢確實很能凸顯出他常年鍛煉的好身材。
就這麼緊緊盯着於哥身上的同一個部位,過了幾分鐘,老大居然獨自一人輕輕淡笑了一聲,連唇角都跟着彎了起來。
一心撲在自己的作業系統上,等着屏幕中的視頻開始導出,關星文後知后覺地轉過頭,在一片沉默的靜謐中好奇地問:“你們在說什麼?什麼屁股?”
辦公室內的人各自心懷鬼胎,只有於白青注意到了一處其他人都沒有留意的小細節。
很快就要到周末,他已經預約了市眼科醫院最好的主任醫師,準備先斬後奏,把這人拎去醫院做檢查。
窗邊是昏黃的落地燈,柔和燈光籠罩着側躺在沙發床上的身影,那人耳根浮出一抹淡淡的紅,在窗外月光的映襯下顯得尤為明顯。
他話音剛落,靠在沙發前的人便在毛絨里蠕動了幾下,整個人縮進了空調毯里,只露出半個毛茸茸的腦袋。
他倒是要看看,小孩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裝的。
——
“好了。”
單是這段案發時的監控視頻,整個技偵科加上章昱於白青阮天傑三個人,已經來來回回看過不下一百遍了。聽關星文這麼說,於白青也沒多問什麼,只是在座椅前換了一個二郎腿的姿勢,凝神盯緊了屏幕上的監控畫面。
從應晚身上不着痕迹地收回視線,於白青轉過頭來對關星文說:“開始吧。”
將電腦中的畫面定格在7月24日凌晨2點15分,關星文扭頭看着坐在身旁的於白青:“老於,你再看一遍案發前後的監控錄像,不用看完全部,從凌晨2點14看到2點16就行。”
7月23日凌晨2點15分,假扮成死者的兇手站在工地的裝載機前低頭使用手機,在他抬起手機對着夜空拍照的時候,背後無人駕駛的裝載機從陰影里緩緩駛出,朝他揚起了巨爪。
鏟斗朝着兇手的頭頂落下,他的身形被鏟斗巨大的陰影擋住,也同時在監控中消失了蹤影。整個案發過程前後用時不到一分鐘,視頻的進度條很快走到了盡頭。
到最後,還是始作俑者自己給自己解的圍。
沒人回答他的問題,房間裏的氛圍愈發凝滯了。
他知道應晚雖然表現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其實正在豎著耳朵,偷偷聆聽他們討論的每一個字。
這是成年之後,他第一次看到小孩紅了臉。
小孩將脖頸綳出了一條直線,即使刻意扭過了頭,仍然可以看到在頰間暈開的,不同於往常的顏色。
“你看錯了。”
錄像開始播放。
應晚的語氣淡淡,聽起來不是很愉快。
說完這句話,他馬上閉着眼睛別過頭,將半個腦袋都埋進了身後的沙發床,無視了包括於白青在內的三人朝自己投來的目光。
於白青往下壓了壓唇角。
關星文問他:“看出什麼不對勁的地方了嗎?”
“……沒有。”雙手環抱在胸`前,於白青蹙着眉搖了搖頭,“一切都很正常。”
“這就是問題所在。”關星文有些激動地拍了一下辦公桌面,“就是因為太正常了,所以才不對勁。”
掂了掂手裏剛洗好的新鮮水果,灰背懶散地靠在辦公椅前,指着畫面中一個亮着白光的小點:“於警官,你看月亮。”
攝像頭的角度對準工地基坑,並不能直接拍攝到夜空。聽到捲毛給的提示,於白青將目光移向了工地背後的兩座低矮的居民樓。
畫面中唯一符合捲毛所說的,是右側居民樓側對着工地的幾扇窗。窗戶外灑滿月亮的反光,透過欄杆,在左側居民樓的石灰牆表面斜射出了一片幽深的波浪紋。
將監控的時間線快速地從左到右拖了幾遍,關星文來來回回地看着窗戶上的月亮倒映從午夜出現,又在日出前慢慢消失,臉上露出一副意味深長的表情:“Denis,告訴於哥你白天的發現。”
“唔——”
趁機會咬了一大口姓關的買的水果,灰背拖着椅角往電腦屏幕前湊,“Otto先生也是在7月23日乘飛機抵達的繁市。那天他的飛機本來凌晨就要降落,可是入港空域天氣能見度很低,不支持航班盲降,所以他乘坐的那趟航班在空中徘徊了近一個小時,臨近清晨六點才降落在國際機場。
頓了頓,灰背忍不住感慨出聲:“他那天要見一個很重要的客戶,因為這件事流了個幾千萬的大單,到了以後和我們抱怨了很久來着。”
“……”
關星文服了。
他原本以為捲毛是憑藉著他那雙高超的火眼金睛,看出了什麼自己沒找到的技術剪輯痕迹,沒想到到頭來居然是這種原因。
於白青拿起手機,馬上點進繁市的氣象監測網站。
7月23日的天氣狀況並沒有什麼太大的異常,凌晨有小霧,能見度稍微下降了一點點,但並不明顯,幾個小時后就又恢復了正常。
入港區域的航空管制在航班還未飛入境內就會發出,確實不屬於繁市主城區的氣象監測範圍內,而高新區離國際機場比主城區要近,所以他們才會遺漏掉了天氣的因素。
如果說7月24日凌晨,天氣的能見度與前一天相比有所降低,那月亮投影在窗台上的亮光就不可能會和前一天一模一樣。
“這段錄像,並不是案發當晚的實時監控。”
於白青倏地抬起眼皮。
他背對着沙發床,沒看到角落裏睡得香甜的人抱着靠枕翻了個身,在暗處偷偷對着他豎了個大拇指。
關星文:“嗯,這是一段從另一個時間點完整嫁接過來的錄像。”
沒等於白青繼續追問,他已經起身走到辦公室東北角上鎖的證物櫃前,從柜子裏取出了一個黑色的證物袋,袋子裏放着的,正是警方從琴海灣工地上被拿回來當作證物的原版TF內存盤。
“我晚上又花時間讀了一下這個硬盤裏的原始數據,沒有發現有明顯被覆蓋的痕迹。”將內存盤塞進電腦主機,他在鍵盤前一頓操作,“但我查到了一個東西,琴海灣的工地經理要麼是真的不知情,要麼就是在刻意隱瞞警方。”
“這台工地攝像頭並不是7月23日開工當天才啟用的。”關星文按下黑色空格鍵,屏幕上滾動出了一段字母與數字混雜的內存卡元數據,“這台監控在工地開工前一天,也就是7月22號,其實就被人給啟動了。”
“按Denis的說法來看也完全符合。”他接著說,“那天的天氣能見度同樣很高,和視頻里案發時的天氣狀況是一致的。”
這也就能說得通,在整個監控的時間線沒有人為變動的情況下,7月23日晚上到24日凌晨案發當晚的視頻是從哪裏而來。
於白青放下腿,看着畫面中那道站在月光下,穿着工人服裝的靜止人影:“如果說兇手在7月22日就啟動了這台攝像頭,那他一定是通過了某種手段,在23日凌晨操作挖掘機,故意利用監控攝像頭錄下了這段‘機器殺人’的過程,然後再將23日的視頻往後移了一天。”
面無表情地盯着電腦屏幕,他心裏漸漸已經有了一些初步判斷。
監控里的真實發生時間,其實是7月23日凌晨,案發當晚工地上發生了一些警方並不知道的事情,卻已經被兇手將那天凌晨的錄像替換了。
隨手拿過桌邊的記錄本,於白青從筆盒裏拔出一隻鋼筆,在本子上寫下了【桑興文(真)】,【死亡時間】和一個筆鋒凌厲的問號。
“法醫給的結果,是死者在案發前已經死亡了十到十二個小時。”垂眸沉思了一會,他將記錄本放回膝前,“如果按現在的時間線來推斷,假的桑興文,也就是兇手,是先操作裝載機在監控前錄下了這段視頻,第二天中午到下午才將桑興文殺害,然後——”
關星文緩緩睜大了眼:“那被他替換掉的那段視頻,肯定錄下了他重新回到工地、將真桑興文的屍體放置在裝載機下方、然後離開現場的整個過程!”
灰背完全沒聽懂這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在談些什麼。
他捂着嘴打了個哈欠,在半空中扔出一道長長的拋物線,將蘋果核正正扔進了門口的垃圾桶。這時,他發現老大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從沙發床前坐了起來,用手肘枕着下巴靠在桌櫃前,正在滿臉若有所思地聽着兩個條子討論案情。
說完了自己的分析,關星文漸漸鎖緊眉頭,又覺得好像有哪裏不太對:“可是老於……案發那天的監控我們都給那幾個工人看過,如果監控里的畫面並不是那天凌晨,為什麼他們三個沒一個人指認?”
於白青淡淡道:“因為兇手故意用了障眼法。”
上周他和八爪魚去工地的那天,關星文並沒有隨同,因此也沒有聽到康六的二次證詞。康六那天曾告訴他們,“桑興文”這個人非常大方,四人才剛認識沒幾天,他卻每天晚上都請他們外出喝酒打牌。
每天半夜回工地以後后,“桑興文”也都會留在工地的空地上拍一會月亮,這樣的特殊愛好另其他三個人覺得有些奇怪和詭異。
然而事實上,他這是早就在為混淆幾人的試聽做準備了。
三個工人每天凌晨都喝得爛醉返回宿舍,每天都會和他在工地的基坑前道別,哪怕他們警方再怎麼詢問證詞,或者讓幾人查看監控,他們都無法通過細節辨認出監控里的錄像並不是實際的時間。
想到這裏,於白青的眸光微微一沉。
兇手選擇扮作桑興文,故意在工地接觸其他的工人,明擺着就是在為自己安排警方調查時的人證。
這人的反偵查手段很高,是個不容小覷的高智商罪犯。
線索整理到現在,整個案發過程的大致脈絡已經基本上清楚了。
走到白板前,於白青拾起馬克筆,在白板上畫出了一段筆直的黑線。他在直線上標註了三個距離平均的點,在每個小點下方分別寫下了三行小字:
【7月23日凌晨2:15】
【7月24日凌晨2:15】
【7月25日凌晨2:15】
“7月22日晚,兇手帶着其他三人像往常一樣外出喝酒,回來以後宣稱自己要留在工地上拍月亮,得到了獨自佈置現場的時間。”
於白青在7月22日到7月23日的直線上方畫了條弧線。
“幾小時后,也就是7月23日凌晨2點15分左右,他操縱挖掘機對着正在拍月亮的自己往下壓,但有可能在被碾壓的前一刻,已經趴倒在地,通過監控畫面中的視覺盲區成功欺騙了查看監控的人,讓我們以為他已經在那時候被活活壓死了。”
“犯罪嫌疑人往往會留在現場觀察一段時間,我認為這名兇手也不例外。”他說,“他或許在現場的某個角落偷偷觀察了一段時間,確認沒有人發現裝載機在半夜啟動的痕迹,才偷偷離開了現場。”
“時間跳轉到第二天中午,也就是真桑興文的死亡時間。”於白青用馬克筆指了指7月23日中間的空隙部分,“他在工地開工的白天殺害了死者,卻又等到了當天午夜,再一次和其他三人出去喝酒打牌。”
他回過頭問在座的幾人,其實就是在問關星文:“他有什麼目的?”
關星文馬上插嘴:“他回到現場,再次找借口留下來拍月亮,實際上就是第二次把裝載機給放下來,將真桑興文的屍體搬到鏟斗下面去了?”
於白青微微頷首:“同樣,兇手也算好了崔勝德每天晚上外出的時間。”
“崔勝德是那天晚上凌晨3點左右報的警,因為他那時候剛好從宿舍區出來,看到了被壓在裝載機下面的,真桑興文的屍體。”
“……難道說,兇手是在看到崔勝德報警以後才替換的監控畫面?”關星文的眼睛越睜越大,將驚訝的神情直接表露在了臉上,“這時間點踩得也太准了吧?一看到警方出現在監控里,馬上替換掉之前的畫面,這樣直接連在一起看,完全看不出有任何蹊蹺啊!”
於白青拿起手中的白板擦,擦去了7月23日到7月24日之間的線條:“按照我們目前看到的情況,7月23號零點到2點15分的畫面是真,23號2點15分到24號2點15分的畫面是假,用的是22號同一時間段的畫面。從24號2點15分以後,包括高新區警方抵達現場之後的畫面,一直是真的。”
“只是還有最後一個問題。”他話鋒一轉,指向了白板上23日白天,也就是真桑興文被殺害的時間點,“既然死者是在23號白天死亡,那兇手將屍體藏在了哪裏,能讓整個工地在開工第一天,那麼多人同時上工的情況下還沒有發現?”
於白青是故意問出這句話的,他心裏其實已經有了答案。
從他開始整理整個案件的脈絡起,小孩就從沙發背後探出了一個頭。雖然面上仍然一副慵懶睏倦的神情,但看到自己的筆在白板上移動時,小孩的一雙眼也忍不住微微眯了起來,像是跟着陷入了沉思。
這是他對應晚發出的第一次正式試探。
果不其然,自己話音剛落,他便看到那人眼中閃過一絲耐人尋味的微弱光亮,接着,應晚在柔和燈影下緩緩直起了腰。
小孩的聲音從角落裏傳來,很輕很輕:“哥。”
“你剛才說,那兩天晚上,裝載機的鏟斗都是立在空中,被兇手操縱着壓下來的?”
於白青注視着他的眼睛:“是。”
“他把屍體放在鏟斗里,白天的時候立在半空,沒人能發現,晚上的時候放下來,屍體自然就滾下來了。”小孩的語氣波瀾不驚,用的卻不是疑問句,而是肯定句,“你們去現場看看,如果是這樣,鏟斗里一定會留下血跡。”
輕描淡寫地將案件最後一個沒有解決的地方一語道破,應晚無視了於白青投向自己的深沉視線,再次往後仰倒,抱着枕頭側身翻了過去,一副自己真要睡了的樣子。
用空調毯將自己整個人蓋了起來,他隨即從褲兜里掏出老人機,給鬼鴞發了一條消息:
【條子查清那案子了。兇手和和裕聯繫上了嗎?】
他只能幫於白青幫到這裏。
接下來,只要和冠玉和宮津那邊露出一點點馬腳,他就能引導警方將兩件事聯繫起來。
消息發出去十多分鐘,他終於收到了鬼鴞發來的短訊。
鬼鴞回的信息很簡單,只有四個字:
【兇手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