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你是誰
第二十二章你是誰
雙手環住於白青腰的那一刻開始,應晚已經想好了開槍的先後次序。
瘦高男人是兩人中領頭的那個,站的位置比較靠後,明顯想讓前面的矮個胖子為自己打掩護。矮個應該是名剛入行不久的新手,最先亂了腳步,顯出身形的也是他。
於白青背後剛好是兩人的視覺盲區,在頭擱上面前人肩膀的同時,他已經同時用另一隻手勾出了藏在袖口內側的袖珍手槍。
凡事都為自己留條後路,這是他一向的行為準則。眼下唯一需要考慮的,似乎只剩下該怎麼和於白青交待。
靠在於白青肩頭,將手槍緩緩上了膛,應晚還沒來得及思考對策,就聽到了他哥的低語聲。
於白青的呼吸近在耳畔,語氣溫柔地如同情人間的呢喃。
也就是從那一刻開始,他猜到了於白青想幹什麼。
不出所料,將他一把推入射程之外的角落,於白青原地轉過身,迎上了來人的槍口。
還是和以前一個樣,無論在什麼樣的情況下,最先考慮的永遠都是別人的安危。
面對着朝於白青衝上來的兩人,他在黑暗中抬起了手中的槍。
男人拍了拍洗衣機的門,笑着說:“我要啟動了哦。”
——
“有人來了。”
隨着黑膠里的曲子步入尾段,男人將點燃到的煙頭狠狠碾在了膠片和搖桿相觸的交界處。原本優美的旋律剎那間變了調,娓娓道來的提琴音開始變得卡頓而又尖利,像是一名女子在絕望中掙扎的哀嚎,詭異中帶上了一絲毛骨悚然。
去你的,於白青。
【滋啦——】
小男孩在恐懼中微微睜大眼,清澈見底的瞳孔里映出了門上的血手印和外面那張與自己面對面的臉。
背對着洗衣機點燃一根煙,男人在裊裊煙霧中仰頭靠在搖椅上,眼睛半闔像是正在小憩。
耳邊傳來一道低沉的男聲,將應晚從無邊無際的荒謬回憶中拉回了現實。
一旦這群人離開他的家,他就馬上報警。
在打出那兩槍子彈后,他認為於白青已經察覺到了他眼睛的蹊蹺。為什麼仍然還能做出一副什麼事都沒發生過的樣子?
只差幾步,男人就要走出房門了。
沒有聽到小男孩的回答,男人似乎陷入了困擾。雙手在玻璃門上留下了兩道血手印,他歪過頭,將整張臉貼上了滾筒洗衣機的門。
剛才的那種失明感非常真實,以至於他以為自己再一次喪失了視覺。
站在洗衣機外的人緩緩蹲下,輕輕叩響了玻璃門。
靠在牆角的人緩緩垂下拿槍的手,臉上神色淡然,彷彿剛才射出那兩顆子彈的並不是自己。
男人調着陰柔的嗓子,在外面不疾不徐地開了口:“Knock,Knock——”
他心裏想。
應晚沒看到自己開槍的那一刻時,於白青臉上是什麼表情。
小男孩開始在心底默念。
床、柜子、地面全濺滿了血,小男孩屏住呼吸,蜷縮在洗衣機里的一堆衣服後面,緊緊抱着膝蓋,只露出一雙明亮的眼睛。
接過面前人遞來的盲杖,應晚神情微怔。
這是他小時候經常和母親在躲迷藏時玩的“敲門遊戲”,他要在規定時間內偷偷藏到一個地方躲起來,等母親找過來並且敲響了外面的門,他悄悄問一句來的人是誰,再開始和外面的人玩笑話接龍。
正在這時,他突然聽到頭頂的白熾燈傳出一聲輕微的異響,眯着眼抬頭往上望,他發現燈泡里的鎢絲逐漸開始在半空中扭曲模糊,像一根銀色絲線在他的眼前越拉越長,變換成了各種詭異的形態。
於白青沒站在原地等他,而是先一步往走廊另一頭的更衣室走去。推開半邊大門,他站在更衣室門口,等待撐着盲杖的自己慢慢走過來。
你這條命是我換回來的,誰允許你這麼糟蹋?
——
走廊里響起的槍聲驚動了外面大廳里的不少人,只是半分鐘功夫,隔着一道牆的賭場便傳來了人們慌張的叫嚷。
洗衣機外的人眼眶空空洞洞,裏面什麼也沒有。
聽到窗外傳來的喇叭聲,男人從搖椅前緩緩坐了起來。他拎起靠在牆角的獵槍,踩着滿地血污朝房門外走去。
掛在房梁的白熾燈閃爍了一下,滅了。一切再次陷入黑暗。
兩具死不瞑目的屍體當著他的面被拖走了,在地面上留下兩道深紅色的血跡。為首的男人讓手下先關門出去,獨自一人坐在了壁爐旁的老式搖椅前。
“先去更衣室。”於白青說。
嗆人的煙霧順着狹小縫隙飄進洗衣機的滾筒,小男孩連忙扯起一件臟衣服,緊緊捂住自己的口鼻,竭力不讓自己咳出聲。
那群紋着紋身的人都已經離開了,他不知道這個男人為什麼還一直留在自己家裏。
在房門口停下腳步,男人忽然回過頭,朝放置在角落裏的洗衣機望了過來。小男孩聽到了男人的笑聲,斷斷續續卻又愉悅至極。
沒等他開口應答,於白青已經原路返回,從靠牆的角落拿起盲杖,將長長的棍子重新遞入了自己手中。
他緩緩眨了眨眼睛,發現白熾燈沒有熄滅,眼前的一切已經恢復如常。他和於白青仍然站在走廊盡頭,沒有詭異的唱片機音樂聲,也沒有滿地的血泊。
皮鞋發出的腳步聲離洗衣機越來越近,高大的黑影從玻璃門外攏了下來,擋住了窗外僅有的一絲光亮。
將身軀往厚重的衣物下面又縮了縮,男孩緊閉上眼睛,額前漸漸浸出冷汗。
五米,兩米,一米——
兩道身軀倒落在地,發出沉悶的撞擊聲。不遠處的那道挺拔背影僵立在原地,久久不動。
隨手撥下矮柜上黑膠唱片機的唱針,優雅的古典交響樂開始在空蕩的房間內流淌,男人擦得鋥亮的皮鞋尖在木地板上輕輕敲打着節拍,與滿地的血腳印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月光從落地窗外投射進來,灑滿了整個房間的木地板。
被於白青面無表情地注視着,應晚抿了一下唇角,還是像往常一樣抖開手中盲杖,敲擊着地面一步步往前走。
經過躺在地上的兩個人時,他故意留出了一些細微的破綻,比如下意識地抬起腳,繞開了瘦高個攤在地上的手臂。
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朝自己所在的位置走來,卻完美避開了過道上的所有障礙,於白青面色依舊波瀾不驚,彷彿無視了他從剛才到現在的所有異常舉動。
等他握着盲杖走進更衣室,於白青合上了更衣室的門。
在置物櫃前取出自己的個人物品,於白青一言不發地走到了更衣室最裏面的雜物間門口。打開雜物間灰塵僕僕的鐵門,於白青率先鑽了進去,轉頭朝跟在身後的人伸出一隻手:“來。”
過道里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聞聲而來的那群人已經轉過了拐角。應晚不知道於白青葫蘆里賣的到底是什麼葯,他站在原地猶豫了一秒,最終還是聽從於白青的話,彎腰鑽進了雜物間。
“咔嚓”一聲響,雜物間的鐵門被於白青從裏面插上了插銷。
這個隱藏在更衣室角落裏的房間只有七八平米大小,其中有一半的位置都堆滿了浴巾和廢棄不用的拳擊套。靠牆的地方立着一塊閑置的PVC軟墊,前面勉強留出一片可供人落腳的空地。
雜物間裏沒有裝燈,入目之處一片黑暗,只有靠着那人身上淡淡的煙草味,他才能判斷出於白青站立的位置。
雙腳踩上一處沒有堆着雜物的地面,應晚聽到於白青的聲音在離自己近在咫尺的地方響起:“什麼時候的事?”
察覺到於白青在黑暗中往前走了一步,他用後背緊緊靠着身後的軟墊,下意識地拉開了自己和面前人的距離:“哥……我不明白你說的是什麼意思。”
是什麼時候視力恢復了正常,還是什麼時候學會的用槍?
前一個問題他沒辦法和於白青解釋,而後一個問題,只要能再拖延一段時間,他就可以給出於白青一個完全合理的理由,並且有把握不會讓他起疑。
被自己逼到了牆角,只能用後背緊緊貼着牆,於白青看不到應晚的臉,卻能感覺到眼前人的呼吸亂了節奏,是少見的,只有在自己面前才會流露出來的慌亂。
於白青打斷了面前人的猶猶豫豫:“把槍給我。”
從袖口裏抽出自己的袖珍手槍,應晚剛把槍放到於白青的手心,就發現持槍的手被於白青緊緊握住了,於白青扭轉槍把,將槍口對準了另一側,他自己的胸膛。
修長人影又往前近了一步,將槍口在自己的胸`前抵了抵:“怎麼不開槍了?”
溫熱掌心貼着冰冷的金屬,察覺到於白青的手指輕輕扣上扳機,按着自己的指腹往下壓,應晚的心臟倏地漏跳了一拍。他微微顫動了一下嘴唇,下意識地喊出面前人的名字:“於白青,你別——”
“麻醉彈的作用有三小時,”於白青說,“你現在把我擊暈,還能多點時間想出點新的借口。”
被面前人完全猜中了心裏的小九九,應晚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他正準備開口解釋,突然聽到更衣室門口傳來一陣此起彼伏的腳步聲。一個男人站在緊閉的大門外,操着口流利的外語吩咐着周圍的人。交待完畢,有人從門外抬起腳,一腳踹開了更衣室的大門。
走入更衣室,跟着於白青鑽進這個狹窄的雜物間前,他特意用盲杖在雜物間門外佈滿灰塵的地板上勾畫了一個小小的記號。
剛聽到走廊外的人聲,他就已經認出來人是奧託了。只要奧托查看過地上那兩人胸口的麻醉彈,就能認出剛才開槍的是自己。如果這人足夠細心,看見了自己留在門外的記號,很快便能猜出他現在躲在這裏面。
他需要有人馬上過來替自己解圍。既然於白青早已誤會了自己與奧托之間的關係,那再利用一下金髮大個似乎也並沒什麼不妥。
他卻沒有想到,奧托才被人在拳擊場上揍了個半死不活,腦子裏嗡嗡充着血,智商充其量只有平時的一半。奧托完全忽視了自己留在門外的記號,帶着幾名保鏢在更衣室里轉了一圈,一間間浴室和衣帽間挨個敲門搜查過去,唯獨漏掉了角落裏這個房門緊鎖的雜物間。
“先生,沒找到可疑的人。”
保鏢站在門外,和奧托彙報。
應晚正準備弄出點動靜吸引奧托的注意力,就被他哥伸手一把捂住口鼻。
於白青淡道:“別出聲。”
走廊里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奧托帶着他的人馬前腳剛離開,應晚口袋裏的手機就響了起來。
從兜里拿出手機,他下意識地想要按掉對方撥來的電話號碼,卻聽到於白青在身旁慢慢開口:“接。”
在於白青幽深的目光中按下接聽鍵,應晚用喉嚨輕咳了兩聲。
他這是在暗示對方說話注意着點,自己這邊有其他人在。
拳擊場建在地下,信號並不是很好。
“老大……你……哪啊?”
一道年輕男聲從聽筒里斷斷續續地傳了出來,顯然因為信號太差的原因,沒有聽出來他的暗示。
“……Otto剛給我打了個電話,說你在他的場子被人堵了。”轉過辦公椅背對着技偵科里忙碌的眾人,灰背壓低聲音,“你沒事吧?”
手中蘋果被啃得只剩下半個核,灰背起身繞到辦公桌的背後,拍了拍正埋頭在電腦前敲代碼的關星文,讓他再給自己遞個大一點的桃子過來。
像是在故意說給某個人聽,在電話那頭停頓了片刻,他漸漸抬高了語氣:“警局裏有個姓關的小子,遇到事情拿不準主意了,求我留下來幫忙。”
“不是讓你來蹭吃蹭喝的,幫不上忙就趕緊滾!”
灰背洋洋得意的話還沒說完,電話里就出現了另一道怒氣沖沖的聲音,分貝之大險些震聾正在公放的兩人的耳膜。
“我現在有點走不開,鬼鴞剛跟蹤完……我讓她順路去接你。”
電話那頭的信號又開始有些斷斷續續,應晚只聽到灰背嘿嘿了兩聲,突然在電話那頭髮問:“對了老大,你為什麼從沒和我們說過,我們在……那個人……是你哥啊?”
手機里的信號從兩格變成了一格,通話被自動切斷了。
四周又歸於寧靜,老人機的暗綠色屏幕在狹窄的房間裏散發出微弱光芒,應晚勉強可以看到他哥的臉。
於白青靠在距離他不到半米之外的鐵櫃前,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彷彿在等着看他怎麼解釋。
應晚:“……”
灰背一旦心情不錯,嘴就會像機關槍掃射一樣完全停不下來。他沒想到,這人像是和自己大半輩子沒見似的,打個電話過來那麼多廢話!
用餘光偷偷瞥了昏暗光線里的人一眼,他心裏一橫,想着要不真對於白青來上一槍好了。
哪怕讓他哥就這麼昏過去幾小時,也不會比現在的情況糟到哪裏去。
像是察覺到了應晚心裏在打什麼算盤,於白青用手抵着應晚頭頂的那堵牆,再次對他伸出手:“手機也給我。”
他的手機還在拳擊場門口的光頭手裏,現在只有應晚的手機能聯繫上外面。
“不給。”
小孩連忙搖頭,將手機匆匆忙忙藏到身後,接着蠕動了一下嘴唇,半天才憋出一句話來,“……我也是有私隱的。”
就是因為篤定於白青平時從不翻動他的老人機,他才敢那麼明目張胆地一直用這個手機對外聯絡。
聽到應晚弱弱的一句回擊,於白青突然想起了幾年前,應晚還在上學的時候,應晚有段時間一直不給他看自己的手機,他以為是小孩到了青春期,開始有自己的小秘密了。
後來有一天,應晚不小心摔碎了手機內屏,他送去數碼維修店裏維修的時候,店員恢復出廠設置前讓他保存一個備份,他才看到小孩用手機的盲人鍵盤敲了許多日記。
十幾歲正是青春最好的年紀,小孩幾乎每一天的碎碎念,卻都是和他有關的。
於白青沒再繼續和身邊人爭奪他的老人機,確認走廊已經被清空,外面沒人了,他走上前打開鐵門的插銷,卻發現插銷卡死在門上,怎麼用力扭都扭不動。
眉心一點點皺起來,於白青心裏頓時產生了一種不好的預感。
捲起半截袖口,使出九成立將扭動橫亘在房門前的鐵棍翻了個面,才發現或許是因為太久沒有使用過,這扇鐵門的插銷已經有些生鏽了。
他回頭告訴站在牆角的應晚:“給剛才那人打個電話,讓他把電話給關星文。”
撥通了灰背的手機,鈴聲在密閉空間裏響了半天,那頭的人終於接起電話。
讓灰背把電話拿給關星文,應晚想了想,還是把手機遞到了他哥的手裏。
“喂?”
“老於?”認出對方是誰,電話那頭的關星文有些驚訝,“你不是在休假嗎?”
“我給你發個地址。”打開公放鍵,於白青對着電話開口,“你找幾個人,帶着破門的設備來。”
話音剛落,正要說出兩人所在的位置,就聽到應晚的手機發出“滴”的一聲,電量耗盡自動關了機。
屏幕突然暗下,雜物間唯一的光源也跟着消失殆盡。
“……”
這一下,於白青徹底陷入了沉默。
半晌后,他察覺到一陣溫熱鼻息從後頸處襲來,應晚不知什麼時候來到了他的背後,有些不確定地問他:
“……哥,我們是不是出不去了?”
——
老人機的定位追蹤根本就是一個擺設,更何況老大的手機還安裝了反定位追蹤的功能。最後還是靠那通電話所途徑的信號區,灰背才最終將定位鎖定在了三貢鎮的位置。
警方的兩個小隊分頭行動,根據技偵科提供的信號消失位置在三貢鎮搜索了整整半天,才終於在弼打街一處偏僻的巷子裏找到了一家非法經營的地下拳擊場。
拳擊場的經理說昨天發生槍擊案后,自己帶人檢查了所有的房間,確定已經沒人了。還在貴賓休息室里躺着敷冰塊的奧托也信誓旦旦地告訴灰背,他已經派人搜查過了拳擊場的每個角落,確定應晚和那個“鷹”已經離開了這裏。
直到撬開生鏽的鐵門,在漫天飄揚的灰塵後面,一號小分隊發現了他們正在尋找的目標。
看到了門內的場景,站在門外的警察們都愣了,包括為首的關星文和緊跟在他身後的捲毛。
原本就狹窄的雜物間正中央放着一床軟墊,剛被撬門聲驚醒的應晚從軟墊前懵懵懂懂地坐直了身子,他的頭髮有些凌亂,肩頭還披着於白青的外套。
至於於白青,則獨自一人靠坐在角落裏,點燃的煙頭在腳邊堆了一地,上半身什麼也沒穿。
關星文一直以為老於是藉著休假的名義,被派去外面執行什麼機密的任務。沒想到老於居然被一道生鏽的鐵門給難住了。
走出地下室的路上,灰背偷偷摸摸地溜到應晚身後,好奇地放低聲音問他:“老大,你們是怎麼自己把自己給鎖起來的?”
話音剛落,他就聽到老大有些深沉地開了口:“閉嘴。”
沒有人知道在地下拳擊場的一天內發生了什麼,兩位當事人也絕口不提。
臨近傍晚下班,原本申請了休假的於白青又回到了市局辦公室,後面還跟着披着他外套的應晚。
目送着於白青帶着低眉順目的青年往走廊盡頭的會議室走,所有路過的刑警不約而同地達成了共識,看來老於他弟又惹事了。
只是這次和之前幾次不一樣,老於嘴角還掛了彩,也不知是自己撞的還是被別人打的。
跟着於白青走進接待室,應晚看到了坐在會議室里神色各異的幾個人。剛剛跟着自己回來的灰背,抱着手滿臉冷意的鬼鴞,還有把市局當成半個食堂,正在悶着頭解決盒飯的阿布。
除了灰背,其他幾人都是被他臨時打電話喊過來的,這是他和於白青被困在雜物間的那一段時間裏,交換達成的協定。
通常情況下,哪怕正處於非常緊急的時刻,他們幾人也能在短短几個字的話語或訊息中提取出最重要的信息。
然而今天臨時把他們喊來警察局,老大什麼都沒有在電話里說,就連慣用的暗號也沒有留下。幾人雖然有些摸不着頭腦,但多多少少猜到了一些,老大恐怕碰上了什麼非常棘手的問題。
不知道這個破地方有沒有安裝監聽或錄音設備,本着“能動手絕不開口”的黃金準則,三個人在會議室里坐了半天,一直默默地用眼神進行交流,卻沒一個人開口說話。
應晚剛跟着於白青進來不久,就聽到門外有人敲了敲門,老劉探出個頭,告訴於白青,他們已經把最後一個人帶來了。
腫着半張臉的奧托是在去餐廳約會的路上被幾名便衣請過來的,他原本讓身後的保鏢上去干涉,想找個理由推脫,卻沒想到對方直接全盤複述出了今天在拳擊場發生的槍擊案,說市局刑偵支隊的於隊長請他走一趟。
走進會議室,看到幾小時剛見過的“鷹”身穿制服,雙肩別著警徽,坐在會議桌的盡頭注視着剛進門的自己,奧托心裏咯噔了一下,暗叫一聲不好。
想起白天發生的事,他頓時恍然大悟。
這人不會查到了拳擊場是自己的地盤,故意來釣魚執法的吧?
看到人來齊了,於白青讓老劉幫忙關上門,坐在座位前翻開了剛剛從關星文手裏拿來的資料。
這是他對應晚提出來的條件,他要見一見這幾個在應晚。
應晚知道他是為了從幾人口中套出話來,最後卻還是答應了他的要求。
拍賣行投資商,混血商業廣告模特,知名外企IT工程師,流浪街頭的小乞丐。
圍坐在會議室里的四人身份各異,甚至國籍都全然不同,但他們卻都具備一個共同點——
於白青的目光從四人的資料上移開,落在了坐在自己正對面的應晚身上。
一個二十多歲的殘障盲人,從沒受過高等教育,也沒做過什麼正經的工作,卻能讓不同背景不同來路的人聽從他的指揮。
有意思。
會議室里一片沉寂,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於白青和應晚之間來回打轉,坐在另一側的應晚突然先開了口。
他正式向眾人介紹:“這是我哥,市局刑偵支隊的警官於白青。”
聽到他的話,幾人同時將視線移向了於白青。
阿布乖乖出聲:“哥。”
老大說什麼就是什麼,老大的哥就是他的哥。
灰背笑得熱情而又燦爛:“於哥,又見面了。”
這人應該想不起來他倆在什麼地方見過,不過沒關係,他一個人記得就好。
鬼鴞今天梳了個高高的馬尾,整個人看起來十分精神幹練。她雙手抱胸,對着於白青微微頷首:“於警官。”
奧托黑着個臉,從衣袋內側里拿出扁瓶酒壺喝了一口,明顯不想給於白青好臉色看。
於白青沒有理會奧托對自己的惡劣態度。他什麼都沒說,只是抬起五指,用指節叩響了面前的桌面。
一下,兩下,三下。
不同的節奏頻次在他的指尖變換,時而輕緩,時而急促,並沒有任何明顯的規律。
然而,整個會議室里除了應晚,其他幾人臉上的表情都不約而同地出現了變化。灰背和阿布兩個年輕人表現的更明顯一些,阿布怔怔地盯着他的手指,,眼神一直落在正在敲打桌面的指節間,還是聽到一旁灰背發出一聲輕咳,他才趕緊收回了目光。
應晚從進門那一刻開始就安靜地垂着眼坐在座位前,看起來沒什麼反應。
沒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於白青似乎也並不着急。他修長的手指在桌子前緩緩抬起又落下,像是在彈奏一架看不見的琴。
這是他在和冠玉的短視頻里看到的那段情報代碼,雖然並不知道其中含義,但他刻意記下了這段代碼的節奏。
如果他沒猜錯,在座的幾人都明白該如何用這種方式傳遞消息,包括那個被捲毛稱作“老大”的人。
叩完最後一遍節奏,於白青雙手交叉放回了桌前。他的視線越過會議室里的所有人,投向了坐在正對面,全程神色如常的應晚身上。
他直截了當地問:“你是誰?”
這句話的含義有很多,卻偏偏不該用在一對雖然沒有血緣關係,卻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弟身上。
他的口吻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像是兩個陌生人初次見面時的開場白。
於白青一直以為,自己缺席的只有執行任務的那兩年。直到最後那兩周,只剩下他一人如同行屍走肉般活在這世上的時候,他才意識到,他對小孩幾乎一無所知。
他知道小孩喜歡吃什麼糖果,卻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學會的抽煙喝酒。他知道他回家愛走哪條小路,卻不知道在自己晚上留在警局加班的時候,小孩一個人的時候都在做些什麼。
哪怕死過一次,這人卻還有很多他不知道的事。
比如那雙眼睛。
牆上的分針在緩緩轉動,會議室里的人將目光都聚焦在了他的身上,他們並不知道應晚會怎樣應對這樣的處境。
雙手捧着桌上的水杯,應晚低下頭,似乎在腦海里沉思了一會。
聽到於白青這樣直接問自己,他終於明白了他哥今天把鬼鴞他們幾人全喊到這裏來的目的。
一個人的時候,於白青總是招架不住他的柔軟示弱,一次又一次接受他給出的答案。而這一次,他哥是想當著所有他親近人的面,讓他的謊言無處遁形。
那人是偵查專業出身的精英,那麼多人證同時在場,沒有謊言能逃得過他的火眼金睛。
應晚抬起頭:“哥,你聽說過‘知更鳥’嗎?”
時間凝固了。在場的四個人當場愣住,震驚到難以掩飾臉上的神情。
除了他們幾個和機構里的老人,知道鳥兒真實身份的人用兩隻手都能數得過來。
這次任務才剛剛有點眉目,老大這是乾脆選擇放棄,就這樣在條子面前自爆了??
於白青眉頭微微往上挑,卻沒有開口接話,像是在等着應晚繼續說下去。
似乎在腦海里斟酌了一下,應晚抿了抿唇,如同下定了什麼決心,神情嚴肅而又認真:“哥,‘知更鳥’是我的救命恩人。”
奧托:……
鬼鴞:?
灰背:??
阿布:?????——
“我是在‘LEON’兼職的時候認識的Otto。”他捧着溫水喝了一口,眼睫微微往下垂,彷彿陷入了回憶,“那時候哥剛離開不久,我找遍各種途徑想知道哥的情況,Otto是我在俱樂部里的熟人,他告訴我有人能夠替我找到你的行蹤,那個人就是知更鳥。”
“Otto資助我出了國,我到現在都挺感謝他的。”應晚接著說,“我和Denis,Elaine,我們幾個一起跟着知更鳥一起學習收集情報,雖然從來沒有見過他真人,但我們一直聽從他的指揮——”
“你為他在外面收集情報,他會給你支付豐厚的報酬,對嗎?”於白青打斷了應晚的話,“後來你查到了一些關於你父母的事,本來想在國外繼續調查,可是很快就被人盯上了。”
“那幫人一直想把你除掉。‘知更鳥’為你打了掩護,把你送回了國。可是沒過多久,你就聽到了他的死訊。”
他語氣平靜地替應晚補全了這個故事的後半段。
聽到於白青說的話,應晚的臉上出現了進會議室后的第一次神情波動。他微微縮緊瞳孔,有些難以置信地抬起頭來,望着坐在對面的偵查官。
這個版本的故事,他只用過兩三次,幾乎全是萬無一失,他原本覺得剛好可以用來應付一下於白青,卻沒想到被面前人直接戳穿了他的謊言。
於白青從口袋裏拿出根煙叼在嘴裏,才突然想起會議室里禁止吸煙:“我還知道另外三個不同的版本,要全部和你複述一遍嗎?”
應晚張了張口,半晌沒說出一句話來。
過了一會,他緩緩地垂下頭,兩手交叉放在膝前:“我沒什麼可說的了。”
這是應晚以為他不會知道的事。
就像他今天在雜物間裏和應晚達成的協議,沒有當著這幫人的面戳破應晚的眼睛一樣,他們都有自己的秘密。
剛才的這個版本,他在遠山那裏就聽過了。
上天給了他一次重新來過的機會,冥冥之中一切都彷彿有跡可循。
於白青沒有再接着逼問應晚,而是轉過頭,盯着旁邊一直在發愣的捲毛:“你們這次來繁市,有什麼目的?”
“這個……”
看到老大被他哥給降住了,灰背一時間也不知道該怎麼接話。他左看看右看看,見沒有人能幫的上自己忙,支支吾吾地開了口,“我們這次來,主要是回來看看應晚,其他的——”
“他們在調查和裕置業。”應晚說,“和警方一樣。”
打不過就加入,騙不過就合作,而他向來喜歡和聰明人打交道。
“哥,”他盯着於白青深邃的眸子,“在琴海灣發生的,並不是一起簡單的連環凶殺案。”
——
入夜。
一個人站在警局頂樓的天台,應晚趴在欄杆前,俯視着不遠處小吃街上來往的人群。
於白青還在審訊室里開會,審問那兩個剛從昏迷中清醒過來的人的身份,他閑着沒事幹,於白青又不讓他亂跑,只能一個人待在這裏吹吹風。
奧托繼續去趕他的夜場派對,灰背和鬼鴞已經回到了所在的酒店,準備繼續為調查和裕作準備。阿布仍然在走街竄巷地收集消息。在於白青的眼皮子底下,他反倒成了最無所事事的那一個,像往常一樣等着於白青上班下班,彷彿他們之間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夜色漸漸深了,遠處響起渾厚的鐘聲,應晚低頭看了眼廣場鐘樓,時鐘剛好停在了十點的位置。
天台後面的小門被人打開,聽到身後傳來兩個人的腳步聲,他卻並沒有回過頭看。
他等的人到了。
看着年輕人靠在天台上的單薄背影,高鈞對着應晚出聲:“你想見的人,我已經帶來了。”
高鈞身旁站着一名穿着灰色風衣的中年男人,一雙濃眉和半張臉都掩映在衣領下面,讓人在夜晚看不太清楚他的長相。
轉過身禮貌地對高鈞點點頭,應晚走到天台休息區的桌椅前,為來人拉出了一個空椅子。
知道他們倆有事要私底下談,高鈞也沒想多留,只是在離開前好心提醒了他一句:“於白青那小子審犯人挺有一套,應該用不了多久就會結束。”
應晚撐着盲杖,站起來送他:“謝謝高叔叔。”
高鈞離開后,中年男人在應晚身旁坐了下來,一雙眼睛銳利地打量着他:“上次見面,我並不知道你的身份。”
放下水杯,應晚臉上流露出淺淡笑意:“以後就知道了,卓督察。”
他那時候已經準備赴死了,自然不會告訴眼前人自己是誰,從而破壞原本的計劃。
坐在他面前的,是在“7.13”人質劫持案中被派來繁市重審案件的高級督察,他們曾在案發現場有過一面之緣,這次卻是自己主動聯繫的他。
“今天為什麼找我來?”卓督察問他。
“我被另一批人馬盯上了,這次來的人比較危險。”應晚對他說,“為了之後更好執行任務,我請求提高我的權限。”
卓督察盯着他的眼睛:“你現在用的身份暴露了?”
“於白青應該知道了。”沉默片刻,應晚緩緩開口,“他很早就開始懷疑我了,只是一直不說。”
“那你那幫小跟班呢,怎麼處理?尤其是那個叫灰背的,他的技術手段超過了我們絕大部分的技術專員,我對他不太放心。”
“再等等吧。”應晚靠上椅背,“這幫情報販子用起來還挺趁手的,我暫時還需要他們幫忙。”
“所以,”他話音一轉,“雙方的情報我都提供給你了,我通過考核了嗎,督察先生?”
“……不行。”卓督察面色微沉,“之前和你說過了,你的情況屬於視障殘疾,肯定入不了編。但我會酌情和上面說一聲,先讓你——”
“我的視力已經恢復了。”緩緩將視線往右移動,應晚盯着中年男人包裹在衣領內的工作牌,“督察先生,您認識我的父母,知道我不是天生的盲人。”
被面前人用這樣的眼神牢牢鎖定着,卓督察似乎有些搖擺不定,他微微動了動嘴唇:“你怎麼證明?”
“停車場東側拐角,北門入口花壇的樹下面,還有站在天台門口的那兩個黑衣人,都是專門跟過來保護你的便衣吧?”回頭觀察了一番四周,應晚的語氣異常平靜,“可是即使安保措施做的那麼周全,左邊郵政大樓靠右第四扇窗,還是有個狙擊手正在對準你的眉心,想要在射程內把你一槍爆頭。”
卓督察神色一凜,他從座椅前猛地站起身,抬頭望向左側郵政大樓的方向。
“騙你的,那裏只是個廣告牌,什麼也沒有。”
一邊說著,應晚一邊笑眯眯地朝面前的男人伸出手,“現在,把我的警徽給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