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騙子
第十四章騙子
吉普車踏着夜色駛入小區,於白青停車熄火拔鑰匙,一系列動作行雲流水。
在他的副駕駛座上,身披西裝的青年臉頰上染着薄薄一層緋紅,側頭倚靠車窗睡得很熟。
察覺到車輛不再顛簸,應晚緩緩睜開眼。他抬手按了按自己的太陽穴,遲鈍地皺起眉頭:“……到了?”
於白青沒有出聲。搖下半截車窗,從口袋裏拿出香煙盒,他攏火點燃了一根煙,深深吸了一口,將手搭在了窗外。
車門還在鎖着,應晚一時半會也下不了車。他用餘光掃了一眼駕駛座,只能看到他哥的半張臉籠在煙霧裏,濃郁的煙草味在車廂內瀰漫。
解酒藥漸漸在體內起作用,他的太陽穴還有些隱隱作痛,意識卻比在俱樂部里清醒了不少。
嘴裏呼出濕濁的酒氣,他咳了兩聲,輕聲開口:“哥,別抽了,嗆。”
抬手彈了彈煙灰,於白青沒像往常一樣把煙滅了扔進車載煙灰缸,而是收回搭在窗外的手,將燃着火星的半根煙蒂遞到自己面前。
“來一口?”
於白青問。
“但你也知道,來我們這裏消費的人身份多多少少都比較複雜,很多人登記的時候不會用真名。”悄悄放低音量,阿武問於白青,“……於哥,這外國佬有問題?”
午夜時分的港口,正是最熱鬧的時候。酒吧街出現了一群腰間別著槍的巡警,正在隨機檢查來往客人的身份證件。
煙頭在於白青的指尖徐徐燃燒,嗆人的氣息迎着面撲了過來。
警署里資歷比較老的警察,在一些風月場所和犯罪率比較高的街區都有自己的線人。年輕人叫阿武,剛滿二十一,是他從毒販手中解救的受害人之一。雖然比應晚還要小兩歲,卻已經是俱樂部里的老人了。
回家路上一句話沒問自己為什麼會來俱樂部,這會還突然給自己遞了根煙,應晚覺得他哥今晚有點奇怪。
沒等他把話說完,應晚便聽到於白青短促地笑了一聲。
於白青問他。
“局裏還有事。”反手插上車鑰匙,於白青避開了他的視線,“睡前先洗個澡,沒什麼事明早就多睡會,別去出攤了。”
“八爪魚”剛和女友同居不久,好不容易多了點二人時光。阮天傑在俱樂部門口遇到個老熟人,約着去酒吧街的另一家酒吧喝點小酒去了。
指尖火光燃盡,將熄滅的煙頭扔進煙灰缸,於白青打開了門鎖:“你回去吧。”
盲杖敲擊地面的聲音消失了,應晚停在了原地。
——
指尖又燃起一根煙,於白青盯着僵在夜幕中的單薄背影。
這裏是整個繁市人口流動最大的區域,一到周末,來自不同國家地區的遊客和商人總會聚集在酒吧街附近,在紙醉金迷中整夜笙歌,背後自然也暗藏了許多見不得人的交易。
要怪只能怪他沒在警苑小區申請個宿舍,大半夜的不想回家,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
順手摸了摸胸口,只摸到了一個空煙盒。他才突然想起來,送應晚回家以後,他一個人坐在車廂里,抽完了身上所有的煙。
幾分鐘后,一個身穿侍應生制服的刺頭出現在了俱樂部職員專用的側門門口,左右打量了一圈,確認沒有什麼人盯梢,他揣着褲兜朝於白青的吉普車小跑了過來。
那些從來沒有想像過的畫面,像走馬燈一樣在他的眼前一一上演。燈紅酒綠,光怪陸離,溫軟示弱的懇求,帶着索取的呻[yín]……
他想像不出應晚會有的表情。
開着吉普圍主城區繞了半圈,於白青心裏那股燥勁沒有得到絲毫緩解。
在“LEON”對面的停車場停下吉普車,於白青用手機撥通了一個電話號碼。
於白青晚上沒回市局。
支隊沒什麼要緊的事,需要他這個已經丟了烏紗帽的前任隊長趕回去連夜處理。
接電話的是他在酒吧街的線人之一,“LEON”俱樂部的一名兼職侍應生。
“也是,”於白青說,“小晚從來不會抽這種東西。”
盲杖輕輕點上地面,應晚攬過披在身上的西裝,轉身朝公寓的單元門口走。剛走出兩步遠,他突然聽到於白青在身後開了口。
他抿了抿唇,斟酌着開口:“哥,我不抽——”
應晚十二歲生日那年,他送了他第一根盲杖當生日禮物。隨着小孩慢慢長大,盲杖的尺寸也跟着越變越長。
“LEON”只有十間VIP包間,卻為預訂包間的客人準備了幾十個車位。開車沿停車場一路往裏駛,他在VIP區的泊車位附近找了個不起眼的位置停了下來。
半小時過去,於白青開着車重新回到了酒吧街。
應晚安靜地點點頭,臉上沒什麼情緒。他向來不愛過問於白青工作上的事,也知道於白青並不想讓他知道太多。
“哥,”那人沒有回頭,只是淡淡笑了笑,“不想看可以不看啊。”
“喂,於哥。”背景音樂震徹耳膜,年輕人的聲音帶着幾分懶散,“今晚又有活了?”
怔愣了幾秒,應晚吊起的心緩緩往下放了些:“……嗯。”
“和那些人一起,你不嫌臟嗎?”
拎起擺在腳邊的盲杖,伸手打開車門,應晚發現他哥完全沒有要下車的意思。他轉頭問坐在駕駛座上的於白青:“哥不回家嗎?”
應晚這時才意識到,這是他哥抽過的煙,上面還殘留着他哥的氣息。
“五分鐘后,在VIP泊車位等我,”於白青說,“有個事需要你幫忙。”
他沒有煙癮,以前在俱樂部里抽的也大多是電子煙。鬼鴞和灰背那幫人總嘲笑他就連抽煙也要看心情,如果不是任務需要,他一般隔幾天才會來上一根,過過嘴癮。
影子被路燈拉長,腳下青石板發出“噠噠”的聲響,應晚撐着手中盲杖漸行漸遠,直到消失在了他的視野里。
沾在小孩唇角的那抹殷紅,像一根尖銳而又帶着劇毒的刺,貫穿了他的整個胸口。沉眠在心底的巨獸發出沉甸甸的嘶吼,令他一整夜都不得安寧。
無論走到哪,這根黑色手杖總是不離身,彷彿如果沒了它當作支撐,一陣風就能把眼前人吹散。
坐上吉普後座,阿武從兜里掏出兩張皺巴巴的複印紙,遞給了駕駛座上的於白青:“於哥,我找領班打聽過了,七號房的客人是名熟客,這是他的會員登記信息。”
“這人長什麼樣?”
阿武趴在座椅靠背上,比劃着對於白青形容:“我見過幾次,金髮碧眼,個子挺高,挺引人注目的。主要是人大方,我們有段時間爭着要去VIP區輪值,就是為了拿他給的小費。”
“不過他有段時間沒來了。我要知道他今晚會來,肯定申請去VIP區打下手。”
於白青又問:“他上一次來是什麼時候?”
“……大概半個月前?”阿武想了想,“七號房倒是一直為他留着,但從今年開始這人就很少出現了。”
奧托.費爾明(Otto.Fermin),三十六歲。從三年前就包下了俱樂部的VIP七號房,領班給他登記的備註是“拍賣行投資商”。
隨手用手機搜了一下,於白青發現網上並沒有這號人,奧託大概率是個假名。
低頭看了兩遍手裏的登記表,於白青微微皺起眉頭。
他所留意的並不是這人本身,而是他出現的時間點。
幾周前,應晚在郊外的工廠區遭遇劫持,再一次回到繁市,而這個叫奧托的外國人也是半個月前重新在俱樂部出現。
之前那些有關應晚的傳言,流傳最廣的,就是他跟着一名富商移民國外,慘遭拋棄后才回的國。
如果按時間點來算,這名外國投資商嫌疑最大。
自己是在年初剛回到繁市時知道了應晚失蹤的消息,這人也是從年初開始不再來俱樂部。而應晚回來后不久,這人又開始光臨“LEON”。
這個叫做奧托的人為什麼回來?和應晚到底有沒有關係?
收好於白青給的線人費,下了吉普車,阿武像是突然想起什麼,轉身敲了敲車窗:“對了於哥,你是不是認識‘N’?”
看到於白青打開車窗,視線朝自己掃過來,阿武連忙補充:“我今天給客人泊車的時候,看到‘N’上了你的車。”
四周張望了一眼,他趴到車窗前,對着於白青低聲開口:“於哥,‘N’可不是什麼好人。我們這裏好多熟客都被他宰過,你千萬要小心,別被他給騙了。”
交班時間馬上就要到了,阿武也沒多說什麼,只是揮手和於白青匆匆道了個別,掉頭便朝着職工入口跑。
離開酒吧街,將口袋裏的空煙盒扔進路口的垃圾桶,於白青扭轉鑰匙啟動引擎,駕駛着吉普闖入了城市的沉沉夜幕。
車載廣播的音量被他扭到最大,深夜電台的音樂在車廂內徐徐流淌:
【You’llcomeandfindtheplacewhereI’mlying,andkneelandsayan‘Ave’thereforme——】
無論是在偏僻的老街還是喧鬧的港口,每一個見過應晚的人,都會善意地提醒自己:他是個騙子,你千萬別被騙了。
可是沒有人知道,十二年前,那個交完學費身無分文的落魄青年,明知小孩的嘴裏沒一句真話,還是在路口蹲了下來,牽起小孩髒兮兮的小手,問他願不願意跟自己走。
他接受了他的所有謊言,給了他一個家。
——
清晨開例會的時候,關星文派了個人來支隊辦公室報告,說那把邁克恩D38的鑒定結果出來了。
開完晨會,章昱,阮天傑和於白青親自跑了一趟技偵科。
剛走進堆滿文件袋的技偵辦公室,三人便看到關星文獨自窩在角落裏看警匪片看得津津有味,他手下的幾名技術員在電腦面前忙得飛起。
屏幕里,男主角抱着剛從綁匪手中搶回來的美人在高樓大廈間穿梭,單手拿着衝鋒槍朝四周瘋狂掃射,一槍干翻一個追兵。
悄無聲息地到關星文身後,章昱意味深長地拍了拍他的肩:“工作時間看片,告訴領導扣你獎金啊小關。”
每次都被這幾位走路不帶聲的大佬嚇得夠嗆,關星文趕緊放下懷裏的薯片袋,轉過頭瞪着身後人:“八爪魚你要死啊,我這是在學習,學習懂不懂!”
“給你扔支衝鋒槍,你那小胳膊小腿能抬得動么?”章昱挑挑眉,一把拉過身後的椅子,“別光顧着看了,都過來聊聊老於手上的案子。”
幾個人圍坐在一起,阮天傑這才注意到,於白青身上換了件嶄新的警服,發尾還沾着幾滴水珠,像是剛在水龍頭下面隨便衝來了兩把。
舉起手中資料擋在臉前,他往老於耳旁靠了靠:“……你昨晚不會沒回家吧?”
於白青雙手抱胸,用沉默代替回答。
阮天傑睜大眼睛:“那小晚呢?”
於白青面色如常:“送回去了,在睡覺。”
沒等阮天傑細細追問,關星文已經起身走到工作枱前,打開了繪圖板:“這把邁克恩D38不是新出產的貨,有被明顯使用過的痕迹。至於操作原理,於哥應該比我們更清楚,我就不多說了。”
“我們只在槍柄和扳機上提取到了於哥他弟的指紋,這與現場的調查狀況沒有出入。初步判斷在寄出這把槍之前,寄件人曾經專門處理過自己的指紋。”
關星文話音剛落,章昱馬上問道:“快遞盒和包裝膠帶檢查過了嗎?”
扔給了章昱一個“廢話”的眼神,關星文繼續接著說:“我們又檢查了快遞盒、盒子裏的泡沫板,還有老於家公寓的門鈴按鍵,的確在上面發現了幾枚不同的指紋。”
“結果可能會讓你們失望。我們在聯網數據庫里進行過比對,這幾枚指紋都是本市幾個快遞點的揀貨員留下的,暫時沒發現可疑人物。”
“不過,”關星文話鋒一轉,“有個地方值得特別留意一下。”
在大屏幕上調出幾份提取的指紋和相對應的身份信息,他回過頭望向於白青:“老於,我們唯獨沒有在快遞盒上發現你弟弟的指紋。”
“問題來了,如果他沒有親手拆開快遞盒,那他是怎麼拿到放在裏面的槍的?”
似乎在腦海中沉思了片刻,於白青抬起眼皮:“他拆快遞的時候帶了手套。”
從警多年以來養成的習慣,讓他會時刻注意生活中的每一處細節。公寓茶几的雜物盒裏放了袋吃燒烤用的一次性手套,之前看到盒子有人翻動的痕迹,他專門問過應晚,應晚說他在盒子裏翻找過剪刀。
章昱笑了:“沒想到這小子還有點反偵察意識。”
“可你弟為什麼拆快遞盒的時候戴了手套,拿槍的時候反而就把手套摘了?”關星文忍不住追問,“他這是粗心大意,還是巴不得在槍上留下自己的指紋?”
聽了關星文的疑問,眾人紛紛沉默不語。大家都不明白應晚當時是怎麼想的。
收到手槍快遞,不慎持槍走火,驚慌之間打電話報警,這符合任何一個普通人的行為邏輯,更別說於白青他弟還是名生活不便的殘障人士。
可整件事情的背後又處處透着詭異,他們總覺得自己漏掉了什麼關鍵因素。
“老於,我有個猜測,不知道說的對不對。”過了一會,只聽到阮天傑遲疑着開了口,“我覺得,小晚會持槍走火,也許不是因為操作失誤,而是——”
“……他這是想故意讓警方介入啊!”
關星文打斷阮天傑的話,臉上露出醍醐灌頂的神情:“你們想,如果不是想讓我們徹查這案子,他幹嘛在居民區弄出那麼大的動靜?”
作為國際港口貿易樞紐,這座城市三教九流什麼人都有。如果只是收到一把沒有來源的普通手槍,並沒有發生持槍走火案,下九區警署肯定不會大張旗鼓地派那麼多輛警車進小區,還將事情直接捅到了市局。
關星文本來還想要興緻勃勃地接着推理下去,餘光瞥到了坐在辦公桌后的於白青,突然意識到他們正當著老於的面毫無顧忌地議論他弟,很有眼色地閉上了嘴。
於白青似乎對眾人的分析沒什麼看法,他用指節敲了敲桌面,問了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那兩個差點被誤傷的路人,和我們聯繫上了嗎?”
“……”
“這麼一說,我突然想起來了。”阮天傑蹙起眉頭,“下九區警署和咱們都沒有接到任何關於走火事故的報警電話,那對夫妻就跟人間蒸發了一樣。”
於白青目光微垂。
他基本能確定了。
應晚那天之所以會持槍走火,根本就不是什麼意外。
他是想借警方的手幫他找什麼人,很有可能就是那對偶然“路過”的年輕夫婦。
他用自己的方式,給警方留下了犯罪嫌疑人的線索。
——
撈起掛在椅背上的外套,於白青對辦公室里的幾人開口:“我回趟小區,你們先忙。”
驅車回到小區,於白青沒有開着車來到公寓樓下,而是將吉普停在了小區門口的停車場,一路步行到了自己家所在的公寓樓。
現在的時間是早上十點,應晚卧室的窗帘還沒拉開,人應該還沒醒。
套上外套,遮擋住穿在裏面的制服,於白青走入了清晨的人群。
一群大媽正在小區廣場上跳廣場舞,居民樓下,幾名大爺坐在大槐樹底下下象棋,蒲扇在手中緩緩晃動,一切看起來歲月靜好。
他身後橫着一條僅供一人通過的小道,小道大約一米寬,將兩棟緊挨着的居民樓隔在了臭水溝的兩側。地面和水溝里堆滿綠里泛黃的落葉,預示着夏天即將結束,秋天馬上就要來臨了。
來到剛撤走警戒線的電線杆下,於白青在陽光下抬起頭,眯眼看向頭頂燒得一片焦黑的電箱。
他所處的位置,正好可以看到位於對面五樓的,應晚卧室的窗戶。
正在這時,於白青注意到了周圍的一絲異常。
大槐樹的茂密葉冠中,藏着一扇二樓住戶的落地窗。在靠近落地窗的冰箱頂,有一個小紅點正在弱弱地閃着微光。
除了偷窺狂,平時沒有人會去刻意觀察別人家的內部構造。如果不是他仔細查看了一遍周圍,並不會留意到這個細節。
住在他們公寓樓對面的這戶人家,在冰箱頂上安裝了一個家庭攝像頭。攝像頭正對着他家樓下的單元門,正好可以錄製到他和應晚每天出入的畫面。
“喵——”
於白青聽到頭頂傳來一聲微弱的貓叫。
一隻奶牛貓從窗邊的花盆上一躍而下,慢悠悠地走到窗檯邊,低頭打量着這名盯着自己家看的不速之客。
放置在冰箱頂部的智能攝像頭察覺到小貓在屋內亂跑,也跟着小貓的動作開始緩緩移動,紅色的小點最後停在了於白青的身上,對着他不動了。
小貓見於白青並不想搭理它,在落地窗前緩緩翻了身,開始愜意地舔舐起自己的皮毛。
盯着躺在窗檯前曬太陽的小貓崽看了半晌,於白青靜立片刻,從口袋裏拿出了手機。
“老章,”撥通章昱的號碼,他沒有多說一句廢話,“你帶上陳安陽去趟琴海灣工地,我馬上就到。”
掛斷電話,於白青立即轉過身,朝着小區門口的停車場大步走去。
他知道兇手是如何作案的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