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第九十八章
聖經里說,上帝為了阻止人類聯合興建能通往天堂的巴別塔,於是製造出了不同的語言分裂文明。
但陸鈞行覺得,後來的人類仍然重新創造出了兩種共同語言,在全世界流通。
一個是跨越地域空間的錢。
一個是跨越地域空間和時間的視聽語言。
文學、音樂、舞蹈、繪畫、雕塑、戲劇、建築、電影、遊戲皆屬於後者。
而其中,電影就像是一種製造共情的媒介。
它讓人們對不同性別、不同種族、不同年齡、不同經濟階層、不同國籍、不同職業、不同志向與恐懼的人,擁有更多的了解。
而目前以江穎為首,令一些國內電影人苦惱的是——如今我們國家的電影已經失真了。
它沒辦法聚焦於當下社會的真實情感,課本里“群眾喜聞樂見”的精神文明建設逐漸被架空。
影片的最後鳴謝滾動到結尾,投影燈光熄滅,陸鈞行往前挪了點椅子,額頭抵上前排年長者的後頸。
陸鈞行也不是不待見現在影院裏其餘的主旋律電影。
為了防止在拍攝過程中發生不可控的意外,也出於節省預算開支的考慮,婚禮擬定的邀請名單除了姜倩熟識的幾位廣場舞姐妹,剩下的是都曾經參與過芸生企劃的人。
陸鈞行跟在林雲笙身邊,他的聲音越過相機鏡頭,在取景器外隨意攀談道:“都要花錢包場重新舉辦婚禮了,那婚紗租個貴點的不是更好?”
畢竟誰也不敢指着具有象徵性的紅色說不對。
在陸鈞行的劇本後來的縞潮段落中,宋碧華舉辦了一場驚世駭俗的婚禮。
陸鈞行對這段劇情採用了紀錄片式的處理拍法,他不再刻意去追求鏡頭裏的構圖與隱喻,劇本也故意不寫明台詞,只告訴姜倩一個大方向的脈絡,儘可能讓她流露出自己最真實的情感。
她兩手空空地走出了門店,臉上的表情卻意外地坦然自若,幾乎可以讓人流暢地聯想到她平時在地攤砍價時折半叫價的模樣。
三天後,王衛林的綜藝審查結束,節目終於提上拍攝進程。
他們在拍攝人像寫真之初就與林雲笙簽過身份保密合同,大多也願意承這份情——發出去的六十三份郵件里,有六十一份都收到了迴音。
夏光跟婚紗店老闆談場地價格的時候,拿到了兩天的拍攝權,大家都鼓勵姜倩按照自己的想法先試着演一遍。
“怎麼了?”林雲笙偏頭去看對方,任由他的小臂又環上了自己的腰際。
“就是忽然覺得,我能遇到林老師真的太好了。”
比如劇中挑婚紗的場景。
“好什麼好。”姜倩頓然變了臉色,她對這種說法嗤之以鼻,明顯有着一套自己的花錢標準,“買不划算的東西叫冤大頭,物超所值才叫好!”
可他的這段劇情卻遭到了姜倩的反駁。
姜倩語重心長地直視鏡頭:“太貴,而且感覺已經借人穿過挺多次了,不划算。”
他急於讓宋碧華撇開身上的時代烙印做出轉變,忽略了正是像姜倩這樣自然而矛盾的下意識習慣才真正不由自主地令人動容。
陸鈞行抬起頭,又往林雲笙的耳邊靠了點:“沒什麼。”
店內只剩幾盞微弱的氛圍小燈,林雲笙甚至辨不出陸鈞行現在的情緒狀態,可大家討論電影的聲浪卻已經興奮得一層高過一層。
其中五十七個人願意特地騰時間出來見證這場特殊的婚禮。
正當姜倩準備照價付款時,卻又被擔保金與押金的各種規章制度繞得暈頭轉向,算下來原本三百塊的婚紗,愣是要先付八千塊錢的押金出來。
緊接着,隱秘而盛大的情緒夾雜着尋常的話語洶湧而來。
這些都是劇本里沒有的內容,陸鈞行只好順着姜倩的話往下問:“那你接下來怎麼辦?”
比起徐峰那邊的幾乎重新來過,陸鈞行就要幸運得多,可以直接順着後半段的劇情往下排。
只是它們最近幾年愈發難以評價的呈現效果,總會讓人下意識覺得,比起歌頌,一些倒更像是在消耗大眾的民族情感來替流量演員鍍金。
姜倩飾演的宋碧華鼓起勇氣走進婚紗店,不同於陸鈞行之前的想像,她在導購員熱情的接待下,只是神色勉強地挑選了一件婚紗。
姜倩雖然講不出一個具體的所以然來,但她卻清楚:“反正同樣作為家庭主婦,我做不出這樣的事情。”
工作室的剩餘三個人聽得認真,到時候他們估計每個人都要負責一個定點的拍攝。
在陸鈞行最早的構想里,下定決心后的女主宋碧華會大方走入婚紗店,挑選最昂貴的婚紗,拿出大女主爽文的氣勢穿着它去參加自己的婚禮。
姜倩最後在購物軟件里買了件五百塊的婚紗,珍珠戒指是她看着網上的教程買來材料自己做的。
陸鈞行一直記着林雲笙最早跟他強調的“性別差異”,所以他沒有急着行使導演的權利為這段戲定性。
陸鈞行定場地時特意避開人流,選中了一個採光舒適的山中民宿,自帶開闊的露天草坪,屆時大約會有近七十號人集中在這裏。
她看向自己手中這套象徵著婚姻起點的白紗裙,怔怔出神。
珍珠、小花球、戒指圈,當一切被硬線、鐵鉗、膠水按照婦人的心意順利組合到一起之後,鏡頭下被記錄景象瞬間湧現起蓬勃的生命力。
姜倩將這位勤儉持家了大半輩子的家庭主婦演得活靈活現。
沒有身為新郎的另一半、沒有約定俗成的伴娘、甚至沒有父母做見證,她想擺脫世俗意義上對於“妻子”的要求,決定優先嫁給自己,對自己負責。
“貨比三家,”姜倩笑了起來,“然後再去購物軟件上看看。”
不過腦的爆米花電影一定有它存在的意義,可不加限制的“爽”,在幫助觀眾們情感得到釋放的同時,一些隱藏在背後粗製濫造的邏輯體系,也逐漸侵蝕着大家對於諸多事物的正確認知。
“如果是這樣的話,這場婚禮的拍攝只有一次機會,我們必須保證一遍就捕捉到所有想要的鏡頭。”林雲笙在民宿現場規劃拍攝定點,他拿黑色水筆本子上為陸鈞行寫寫畫畫。
見狀,陸鈞行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原先的想當然。
大家的時間有限,陪着他反覆重拍的可能性不大,其次是在場的所有人,包括作為第一參與者的姜倩,必然是在這場婚禮第一次進行時,能展露出最強烈的情感。
一旦重拍,沒受過專業訓練的人們對上鏡頭,神情麻木、僵硬、尷尬,什麼都有可能。
“到時候小喬負責大全景的三個固定機位,夏光先拍姜姨化妝、賓客進場的鏡頭,然後……”
忽然,一陣突兀的震動音傳來。
林雲笙拿出自己的手機看了眼屏幕,又面無表情地將它掛斷反扣到了筆記本上,打算繼續安排拍攝事宜。
可電話在自動掛斷後又打了兩遍。
剩下幾個人心裏門清,能有林雲笙電話號碼還被他這麼不待見的人只有一個——林雲笙同父異母的弟弟林暮南。
夏光拍了拍喬晗,余州和陸鈞行也自覺,四個人主動起身給林雲笙騰出掰扯家務事的空間。
陸鈞行從位置上站起來的時候還不放心林雲笙,多回頭看了他一眼,然後便被人拽住了手腕。
“你陪我。”
陸鈞行二話不說地坐回到了林雲笙的身邊。
緊接着,林暮南的聲音從電話那頭急忙傳來:“我剛剛打你那麼多通電話你怎麼都不接啊!?”
“我要忙工作,你有事說事。”林雲笙的指尖塞進了陸鈞行的指縫,與他掌心相對。
林暮南深吸一口氣。
“林楚去世了。”
林雲笙聽完後面不改色,卻下意識地多眨了兩下眼睛。
“我媽問,你要不要來參加他的葬禮?”
直到掛斷電話,林雲笙也沒有給林暮南一個準確的答覆,他有些心不在焉,又躲回了自己的世界裏。
陸鈞行大概也猜到了事情,他晃了晃手,讓林雲笙回過神來看向自己。
林雲笙迷茫到有些恍惚:“我以為我聽到這個消息會比現在更開心一點。”
“說明林老師實際上並沒有把自己的快樂建立在別人的苦難上,這很棒。”陸鈞行徐徐道來話語既溫柔又篤定。
林雲笙愣住了,他顯然沒料到在這種生死大事的節骨眼上,陸鈞行第一時間對自己說的話不是尋常的安慰,而是一以貫之的誇獎。
陸鈞行又問:“所以你想去參加葬禮嗎?”
林雲笙皺起眉頭。
“我不知道。”
可世人都說,人這一輩子生死以外並無大事,如果連長輩的最後一面都不見,未免也太過涼薄。
可自從上次病房一別後,林雲笙便再也不想見到林楚了,因為這人的自私遠遠超出了他之前的想像。
見狀,陸鈞行一把將林雲笙從位置上拉了起來。
他牽起林雲笙的手,不顧年長者的訝異,拉着人走過修剪整齊的青色草坪,邁進紅毯,迎上隔壁木質桌旁三道訝異的目光。
林雲笙被陸鈞行帶着逐漸跑了起來,眼前不斷掠過置景用的粉藍色淡雅花籃,夏日罕見的涼風吹得他髮絲飄揚,偏頭又見下午兩點的和煦陽光,正好傾斜落在少年人的后肩上。
陸鈞行領着年長者三步並作兩步跨上新娘宣誓的主舞台,他伸手拿起發言台上滯留的麥克風,推開上面的開關,“嗡”的半聲短鳴震得人耳膜生疼。
下一秒,音響里便傳出放大了數倍的叫喊。
“林雲笙!”
所有人都被陸鈞行這一嗓子吼了個激靈,被當眾點名的林雲笙更是獃獃地看着他,不知所云。
林雲笙被陸鈞行推到了主舞台的那架落地鏡前。
這是劇本里宋碧華重新面對自我的地方,她需要向鏡子裏的既熟悉又陌生的人,分享自己的傷痛、脆弱,以及決心好好愛自己的過程。
某一瞬間,林雲笙好像知道了陸鈞行究竟想讓他做什麼。
可林雲笙最近一年顯著的成長與改變,在場的所有人都是親密的見證者,所以陸鈞行只問:
——“林雲笙,無論疾病還是健康,貧窮還是富有,你是否都願意愛自己、照顧自己、尊重自己、接納自己,永遠忠於自己內心的想法,直至生命盡頭?”
林雲笙愣住了。
被無數人神化的結婚誓詞,陸鈞行居然也捨得讓出來要林雲笙承諾會好好愛自己。
毫無準備的林雲笙害怕自己這會兒突如其來的鄭重會把其他人嚇到,又害怕此刻有太多的不合時宜充斥在這個情景里。
林雲笙下意識回頭去看台下的三位工作室成員,卻發現他們正亮着眼睛,一見自己的目光投來便笑着沖他揮手示意。
陸鈞行趁機往旁邊退了一步,留鏡面裡外的兩位林雲笙面面相覷。
林雲笙望向鏡子的視線向下滑落,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陸鈞行受限於場地還未徹底退出的手背,他的腕骨上日復一日地圈着自己的皮筋與紅繩。
鼻頭一酸,霎時間,所有記憶拉着此刻的林雲笙往前。
陸鈞行在墓園讓劉賢詩做見證,他拿着高中畢業證書說:“林老師,我們一起努力往前走吧。”
見完林楚從醫院回來那次,陸鈞行一本正經:“我是堅定地唯林雲笙主義者。”
兩個人鬧矛盾的時候,陸鈞行放軟聲調乞求:“林老師,讓我陪你吧。”
再到平時林雲笙做任何事情都能收到的誇獎,每天床頭固定一張的加分便籤條。
林雲笙還記得陸鈞行表白的第二天。
他豎起一根食指威脅自己:“林老師,只要沒扣分就說明我特別特別愛你,你不許胡思亂想,也不許對我有任何質疑。”
再往前一點,陸鈞行局促地說著自己想談一場百分之百的愛。
他又將年長者一把抱住:“林老師,別再去苛責自己了,你溫柔、理智、善良、強大,明明怎麼樣都很好。”
直到林雲笙對陸鈞行還沒生出越界的好感之前。
“林老師,我們都試一試好不好?”
“我可以幫你塗指甲、做你情緒的出口、然後永遠站在你這邊,我和別的小孩不一樣,我可以幫你,我一定會努力幫你的。”
事實證明,陸鈞行真的做到了。
林雲笙回過神來,他盯着鏡子裏赫然紅了眼眶的自己。
這種事情放在從前是林雲笙想都不敢想的,他拒絕流淚,將自己的情感壓入塵埃,寧願冷漠也不想再次狼狽地軟弱。
林雲笙拿出手機,向林暮南發出了一條內容有違孝道的短訊,他轉過身,眼睫微微一顫就有幾滴淚成線似的掉了下來。
“陸鈞行,我想抽煙。”陸鈞行瞪大眼睛:“什麼……”
林雲笙扯着陸鈞行的手臂把人拉到了自己面前,他的另一隻手不由分說地按上對方的後腦勺。
下一秒,林雲笙便在眾目睽睽之下吻住了陸鈞行。
幾乎是在兩片嘴唇貼上的瞬間,林雲笙的軟舌就迎了上來,舔開陸鈞行的齒關,鑽入口腔,繾綣地游弋在他的唇齒之間。
余州的口哨與喬晗的驚呼聲在兩人的耳邊此起彼伏。
林雲笙的眼淚還在掉,他剛鬆了自己附加在對方後腦勺上的力,又主動上前抱緊了陸鈞行。
陸鈞行現在頭腦還在發懵,在他的印象里,林雲笙是絕對不會在大庭廣眾之下,主動對自己做這些事情。
半晌,陸鈞行感受着濕潤逐漸浸入自己的襯衫。
他聽見懷裏的年長者輕聲說:“我願意。”
至此,林雲笙往日的肆意張揚徹底起死回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