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季童還記得,第一次見沈含煙的那天,是暑假快結束的一個普通日子。
她坐在外婆房裏剝花生米吃,一粒粒的,紅色花生衣子細碎開來,沾了滿手。
她也不急,就一點點把花生衣子從手指上撿下來,反正她也沒別的事可做,她爸總出差,外婆從前幾年中風后,就再不能跟她說話了。
偌大的三層別墅,總是只有她一個人。
無論時光如何消磨。
還是只有她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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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樓下門鎖聲響起的時候,季童有點意外,季唯民沒說今天要回來。
她爸季唯民,是邶城有名的富商,做着礦產生意滿世界飛,到現在季童開學就要升高三了,估計他連季童在幾班都不知道。
季童站起來,趿着塑料拖鞋跑下去。
季童跑到樓梯倒數第三階時猛然止步,因為這時季唯民已經推開了門站在玄關里。
沈含煙低頭,是一顆花生,圓滾滾的,帶着女孩掌心的溫度。
沈含煙冷冷的說:“其實我沒空陪小孩玩,大家各顧各就好。”
而那齊劉海有着一雙玻璃眼珠的女孩,膽小,抗拒,悄悄打量。
她的拖鞋上有隻粉色兔子,這種事不可能讓同學知道。
不知人是不是會天然對萌萌的東西心軟,眼前的女孩像沈含煙八歲時養過的一隻兔子,那大概是她童年唯一的奢侈。
哦媽的。
季童默默往後退了一階,這女孩的冷感讓她有些怕。
季童心裏小小聲罵了一句。
季唯民就是要殺她一個措手不及。
最終還是乖乖叫了一聲:“姐姐。”
季童抬頭看了沈含煙一眼。
進門以後沈含煙悄悄打量季唯民,這個中年男人與正值青春期的女兒顯然不熟,眼神里有種慎重的緊張,可也許就是那點無措,讓沈含煙忽然嫉妒起來。
季童有些警惕的看着玄關,可她眼神像兔子,警惕起來也沒什麼殺傷力。
季童不知是不是自己的眼神里,不小心流露了某種抗拒。
她本以為季童對她會很排斥,就像身體的免疫系統天然會排斥入侵的細菌一樣。
第二,奚玉在說讓沈含煙幫她一個忙時,對沈含煙笑了一下。
季唯民叫她:“季童,過來打招呼。”又對身邊兩人說:“這孩子很乖的,就是膽子小,怕人。”
她答應來季家的原因有二。
叫女人也許不合適,更應該叫女孩,看上去也不過二十齣頭的年紀。
那是她親媽第一次對她笑。
玄關處季唯民的背後,站着個長捲髮的嫵媚女人,妝很濃,看上去比季唯民小几歲。季童眼神在女人身上點了兩點,就落在旁邊那個更年輕的女人身上。
她要升高三了,文化課成績一點不好,這種猜想,是她內心最後的掙扎。
沈含煙的心裏軟了軟。
看上去這個十七歲的女孩擁有一切,金錢,父愛,像城堡里的豌豆公主,跟她披荊斬棘的人生形成鮮明對比。
季童覺得自己內心是有點幼稚的,她媽去世得早,大概從童年起得到的陪伴太少,總是拖拖拉拉不願長大,好像等着有人來填補內心空白似的。
季童不得不從樓梯上走下來,看着地板的拼接花紋說:“這是給我請的家教么?”
季唯民又給她們介紹了一遍:“這是你奚玉阿姨,這是你沈含煙姐姐,讓姐姐住我們家來陪陪你,省得你總一個人。”
看來這女人,又是季唯民的一個攪合對象,這麼多年來不知第幾個了,不同的是這次好像有結婚的打算,女人連之前的女兒都帶來了,不就為了和她拉近關係么?
畢竟季家人丁單薄,說到底,季唯民嫡親的親人就只有她這一個女兒。
“什麼家教。”濃妝女人笑了,一副迫不及待擠進來當家作主的樣子:“這是姐姐。”
沈含煙穿着件舊舊的灰色T恤,洗到發白的牛仔褲,身上有好聞的洗衣粉味道。
所以她沉默,警惕,抿着嘴角。
季童可算知道季唯民為什麼不打招呼就回來了。
“叫沈含煙。”
一頭黑長直發簡單的束在腦後,很素凈的一張臉,讓人想起山裏的河,或者冬夜將近的天空。簡而言之,就是很漂亮,卻有種清冷的疏離感。
可是季童走上前,往她手裏塞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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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含煙走進這棟三層別墅時,心裏有種淡淡異樣的情緒,讓她不禁思考起自己是否有些仇富。
其實哪有人呢。
第一,她從小在小山溝里相依為命的奶奶病了,治病要花很多錢,不是她這個在校大學生的賺錢速度足以應付的,奚玉說幫她搞定。
季唯民對季童的重視昭然若揭。
她對金錢的心態很複雜,一方面覺得格格不入,另一方面,她又迫切的需要錢。
季唯民笑着對奚玉說:“我就說季童很乖的。”
奚玉也笑着說:“她們姐倆能處好就最好了。”
沈含煙一張臉冷慣了,做不出什麼其他表情。
奚玉叫了她一聲:“含煙。”又用眼神示意:我們說好的。
沈含煙微妙的闔了闔眼。
睜眼,吸氣,抬手擦在女孩的嘴角,算是第一次略帶親昵的示好:“這裏沾到花生衣子了。”
女孩微微往後退了一步,臉莫名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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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唯民對季童說:“你帶姐姐進去吧。”又說:“姐姐是R大的高材生,很厲害的,你以後要聽姐姐的話。”
季童沒答,只問:“你不在家吃晚飯么?”
季唯民看了奚玉一眼:“不了,我還有事。”
奚玉笑吟吟挽起季唯民的胳膊,季童和沈含煙同時看了這對未來的夫妻一眼。
他們走了。
季童很久才收回目光,發現沈含煙在看她,有些討好的沖沈含煙笑了一下,拎起沈含煙的行李袋:“走吧,我帶你去客房。”
沈含煙接過行李袋:“我來。”
手指輕輕擦過季童的手指。
季童抿了抿唇,落後沈含煙兩步,低頭看向自己的手指。
發現了。
從剛才沈含煙擦她嘴角的花生衣子就發現了。
原來年輕女人的皮膚,是這種觸感,帶着令人心悸的魔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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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童帶沈含煙上樓,樓梯是上好的實木,有些年頭了,踩上去嘎吱嘎吱響。
樓梯轉角掛着一幅畫像,沈含煙仰頭望去。
畫上的美人穿旗袍,盤髮髻,坐在紅絲絨椅子上笑得一臉溫雅,旁邊的男人穿中山裝,看上去有種凜人的氣勢。
季童發現沈含煙在看,笑着說:“這是我外婆年輕的時候,很漂亮吧?聽說我外公很寵她的,不過外公很早就去世了。”
沈含煙點點頭:“是很漂亮。”
她發現季童在看她:“怎麼?”
季童小小聲說:“我發現你都不笑的。”
沈含煙:“你怕我?”
季童想了想,咧開嘴:“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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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童把沈含煙帶到客房:“阿姨每天都打掃,你直接住就行。”
沈含煙放下行李袋,掃視一圈。
“小嗎?”季童站在她身後說:“要是覺得小的話,我的房間可以跟你換。”
沈含煙說:“好。”
季童愣了:“啊?”
沈含煙說:“開玩笑的。”她打開行李袋掏出一件更舊的T恤,走到床邊把T恤扔在上面,抬手,撩起身上T恤背後的那一塊:“我要換衣服了,你不出去嗎?”
季童看着T恤下露出的一截內衣,黑色光面無花紋,襯得沈含煙的背像無人踏足的雪地,修長手指攀着那搭扣,就要解開。
季童臉瞬間紅了:“要要要出去。”
她兔子一樣溜了,關上門,卻輕輕靠在門板上。
家政阿姨在樓下做晚飯,聲音傳不到三樓來,走廊里很靜。
季童悄悄轉身,耳朵側貼在門板上。
門裏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季童腦子裏有個畫面,覺得沈含煙背對着她,脫了T恤,又脫了內衣。
背脊的雪白,幾乎像反射陽光的雪地刺痛她的眼。
季童咽了咽唾沫,覺得鼻尖上沁着微微的汗。
她也不知自己在緊張什麼。
大概媽媽去世的太早,家裏除了年紀很大的外婆還有家政阿姨,就只有她。適齡成熟女性的形象,在她心裏一直是缺位的。
初見沈含煙,灰色緊身T恤包裹着起伏的胸脯,淺藍牛仔褲襯得腰細腿長,整個人因年輕而緊緻,像只敏捷的豹。
季唯民說這人是她姐姐,換而言之,這人將從此和她同住一個屋檐下。
這……怎麼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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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含煙是擠地鐵過來的,在邶城夏日尾巴里悶了一身汗,換了衣服才覺得清爽。她在床邊坐下,梳理着腦子裏的情況。
剛到這別墅,她已經迅速明白了兩件事:
第一,這房子是季童外祖家的祖產,季唯民很大可能是接手了妻子家的產業。
第二,季童跟季唯民很不熟,這讓她心裏那個小女孩遲遲沒有長大,強烈渴望着父愛。
這樣的季童,能這樣毫無阻礙的接受她?
沈含煙並沒這麼樂觀。
大概從小在小山溝里長大,最難的時候,也就剛剛能吃飽飯,上山撿松果賣錢遇到過蛇,沈含煙那時才十歲,冷着一張臉,渾身肌肉緊繃,靜靜與吐信子的蛇對峙。
後來她偶然間看一部動物紀錄片,豹子在狩獵或遇到危險時,就是那樣繃緊渾身肌肉。
若季童是公主,沈含煙就是天生的野獸。
剛才換房間的玩笑話,是沈含煙的一次試探:若這女孩明白隨着她爸再婚,沈含煙會逐漸侵佔本屬於她的一切,她還能在沈含煙面前乖多久?
說到底,人不都是自私的嗎。
自私很好。
自私,才能活下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