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

第一百一十八章

第一百一十八章

那是他一生的故事。

正如商挽琴隱約感覺到的一樣,喬逢雪活了兩次。但歸根結底,所有的故事都源自他的第一世。

那一世的喬逢雪,完完全全就是書里的模樣:一襲病體,滿身傲骨;心懷天下,意氣風發。他那一雙瘦骨嶙峋的手,能斬除天下最兇悍的惡鬼,也能毫不吝惜地為每一個朋友送上千金與美酒。

他追尋九鼎,為的是天下安寧;千里救人,為的是心中道義。

他會隨手送出珍寶,只要能解對方困厄,哪怕萍水相逢又如何?

他也能千里追殺名不見經傳的惡人,只因有人敲響玉壺春的門,哭訴一場家破人亡的慘劇。

那時他是真真正正的玉壺春門主,被稱為天下第一的驅鬼人,心裏也沉甸甸裝滿了天下第一的責任。

那是他最明亮、最激昂的前半生,無論多少風雨飄搖,他都滿懷信心,能憑着手中一柄軟玉劍,盪出一個清明太平的世界。

後來的事,也無需多說了。不過是一次又一次的背叛、一場又一場的刺殺,不過是一次又一次被奪去珍視之物,從心腹到名譽,到他那本就所剩不多的健康。

沙漠邊緣,表妹堅持要背他,很兇地說信不過厲青鋒。厲青鋒——那時還是他的三弟,壓着不快,徵詢地看向他,希望他能說幾句公道話,鎮住這個無理取鬧的表妹,就像以前一樣。

“我……?”商挽琴茫然。

那時也和後來一樣,身邊許多人都明裡暗裏告訴他,表妹遠不如溫香,既沒有那份知書達理、懂得進退、溫柔體貼,也沒有真才實學和優良的品行。而和後來不同的是,第一世的喬逢雪認同了他們。

她還會笑着湊上來,甜甜地說:“況且我心悅表兄,表兄更該護着我啦。”

厲青鋒覺得委屈,因為畢竟是他救了他。

那一次,他追着九鼎的線索去了沙漠,帶了厲青鋒,卻不肯帶她。她是很想跟着去的,說了好多次,溫言軟語地央求過,聲音甜甜地撒嬌過,生氣發作胡攪蠻纏過,而他被煩了一次又一次,便假裝答應,其實使了個小聰明,甩下她悄悄走了。

不錯,他也覺得他們說得對,表妹是如此淺薄、幼稚、狂妄、自以為是,她和他見過的所有女孩兒都不一樣,沒有絲毫女性的優點,卻有諸多缺點。對了,她還貪吃零嘴,經常臉頰鼓鼓地嚼着果脯,像只不知節制的小鳥。

在那個第一世的故事中,他眼中的表妹始終是個頑劣之徒。她總是昂着頭,趾高氣昂又不厭其煩地和別人強調,說她是門主的表妹,其他人都得讓着她,而她又什麼都要,從四季的鮮果、吃食,到稀罕的玩物、用具,到珍貴的首飾、衣料,總之就是什麼都要。

“就是嘛就是嘛,要相信我才對!”

驕縱。蠻橫。不講理。霸道。貪心。

“表兄,你上次還專程找我看夕陽呢,怎麼後來再沒來過了?”

因為無論何時何地,無論遇到了什麼,他身邊至少有一個人,從始至終都緊緊地維護着他。

他的表妹,他這向來被人看輕、也沒什麼大本事的表妹,究竟是懷着什麼樣的決心,才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日夜兼程地奔波千里,也要急着來見他?表妹從不是他最偏愛的人,他也沒有像她說的一樣,每次都護着她,可現在她是第一個來的,那雙明媚的眼睛裏唯獨映着他的影子,而他終於發現,她的眼睛異常美麗,讓他想起過去一場燃燒的夕陽。

“表兄,這次我的生辰,你要送我什麼禮物?”

如果不給她,她就鬧脾氣,還總是鬧到他面前。也只有到他面前,她才會稍微流露那麼一絲心虛,卻反而更要睜大眼睛,作出無所畏懼的模樣,喊着說她就要,她就要。

這樣一個表妹,是礙於血脈聯繫、實在沒有辦法,才不得不一邊頭疼一邊護着的。可她還一次又一次理直氣壯說這是他該做的,甚至沒羞沒臊地一次次說喜歡他,到底是怎麼想的?

和他相比,她是多麼真實。喬逢雪在儘力成為一個完美的標杆,而表妹只做最真實的人,她的瑕疵是那麼真誠、毫不掩飾,而她的可愛也同樣如此。

但在那一刻,他發覺自己在依賴着表妹。甚至是從以前開始,當她一次又一次在他身邊徘徊,甜甜地叫他“表兄”時,他以為自己厭煩着,其實已經開始依賴她。

但即便如此,他也沒有放棄希望。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任性的、難伺候的表妹,在一次次危機中,永遠都不顧一切地守在他身邊。

然而那一刻,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明白,什麼叫“哪怕明知這份偏愛毫無道理,卻也依舊讓人心中一酸”。

每當他身體有一點不好,她總是第一個跳起來,比誰都緊張,在他身邊一圈圈地轉,懷疑這個人是內奸、那個人是叛徒,總之所有人都有可能害他,只有她一片真心巴巴地為了他。

但在半路上,他見到了她。

“音音,那是你。”他說。

他曾以為,他是厭煩她的。他總是躲她,總是敷衍她,總是嫌她惹麻煩,總是忍不住想壓着她改一改這諸多缺點,而她總是嘴上答應、永遠不改。

那個時候,第一世的時候,喬逢雪一度是輕慢這片心意的。他覺得她疑神疑鬼、見事不明,總是幹些莫名其妙的蠢事,像只沒頭蒼蠅,而他只是在無可奈何地容忍她。

厲青鋒愣住,她也愣住。接着,她大大笑起來,那笑容盛放在強烈的陽光下,比什麼花海都絢麗,晃得他頭暈。他不得不偏過目光,悄悄按住心口,還要告訴自己是身體太虛弱,才覺得頭暈目眩、心跳如鼓。

喬逢雪很少依賴誰。他的天資、他的地位,都註定了他總是被依賴的那一個。他也總以為,自己樂於被人依賴,甚至享受被人依賴。他覺得男子漢大丈夫,天生就該是天地間一盞燈,用才華和品性照亮世間,庇佑身邊一切人。

他頭疼,無奈,不得不忍着她,時常找借口撇開她。她想跟着他出門?不可以。她想打聽他的行蹤?誰也不許說。

他自己犯蠢、引狼入室,親手帶回凌言冰,又准他一步步坐上高位,而表妹從頭到尾都非常討厭凌言冰,總是沖他齜牙咧嘴,不准他和凌言冰單獨相處,哪怕總是被他訓斥,她也只是不吭聲地繼續做。

“表兄!你憑什麼只給溫香送禮物!我也要我也要我也要——你只准對我好!不準對溫香好!”

沙漠一役,他的結局是被厲青鋒背着,倉皇逃出了那座險些吞噬他的沙漠。他還記得那一夜的星空和風沙,記得自己喘氣時發出破風箱一般的聲音,那是他第一次產生了無限接近於絕望的情緒,幾乎就要懷疑自己過去的信念,是否做一個好人只是在犯天下最大的蠢。

他中毒昏迷,她就日夜不離地守着他,誰要靠近都要經過她盤問,兇狠起來的樣子像一頭母豹,對誰都能不客氣地亮爪。

她總是說:“你是我唯一的表兄,你不護着我,誰護着我?”

平心而論,他起初是有些厭煩的。哪怕他表面耐心,可一次又一次地鬧,他心裏也累積了不少不快。

“表兄,今天的花真好看。”

是她,也不是她。

她不知是發覺了還是沒發覺,應該沒有吧?因為她永遠都笑嘻嘻的,面對別人狐假虎威,轉頭看他又是一臉甜蜜,一聲接一聲叫他“表兄”。

但他側過頭,假裝沒看懂三弟的意思,只啞聲對她說:“便辛苦表妹了。”

而後來種種事迹證明,愚蠢的從來是他,從不是表妹。

他眼中不學無術、刁蠻驕縱的表妹,獨自一人從金陵跑到了西北。她風塵僕僕,身上還有結痂的傷口,也不知道遇到了什麼,但她毫不在意自己的情況,一打照面,她就尖叫一聲撲過來,第一句話是大罵厲青鋒陷害了他。

她背起他,去找大夫,又去找車,一路小心翼翼護送他,睡覺都不離,白天不小心睡着時也會把手搭在他身上,手裏牢牢握着刀,彷彿隨時準備砍向未知的敵人。

他一路都很難受,幾重的毒藥攪着原本的病痛,把他不中用的身體踐踏了個徹底。他原來用醫藥調理得勉強能看的身體,一旦遇到波折,就露出了脆弱的原型。

但是,他不能認輸。他睜着眼,用模糊的視力看着外頭的景物,默默想着,他不能認輸。為了玉壺春里還信任他、追隨他的人,為了師父的遺言,為了……

為了表妹。

為了她。

為了她什麼呢?他想不清楚,或許也是不敢想清楚。他早已決定,這副病體不該拖累任何人,何況現在他更是半邊身體都浸泡在忘川里,怎敢許諾更多。

可是,至少能對她好一些。他想,該對她更好一些,要真的護着她,不能夠再敷衍她,今後次次禮物都要主動送她一份,要更多關照她……

他是愚蠢的人。

天下第一的驅鬼人,天下第一門派的門主,他,喬逢雪,只不過是個愚蠢的人。

他太晚地做出了一個本該早早做出的決定,結果就是決定永遠只是決定,再也無法落實。

表妹死了。商挽琴死了。音音死了。

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會蠻不講理也要守在他身邊的人,死了。

從沙漠回去金陵不久,他的身體剛剛養出一點起色,就得到了關於蘭因會的情報。據說那是蘭因會很重要的一處據點,藏有一份名單,上面寫滿了和蘭因會暗中勾結的大人物的名字。

如果能拿到那份名單,就能剪除蘭因會的重要勢力,讓他們大大受損。

因為那東西是如此重要,即便表妹拚命反對,他也堅持親自前往。彼時蘭因會勢大,金陵四周起火,他派出了不少心腹去往四方,實在拿不出多餘又合格的人手前去奪得名單,才決定自己冒險。

表妹無法阻止他,最後嘆了口氣。說來奇怪,這份情報的發現還與她有關,她一開始說應該前去探查,最後卻也是她反對得最厲害。

“……那你帶上我吧。”

她抓着他,第一次沒有了蠻橫也沒有了甜蜜,只有一種憂傷的神情,還有他看不懂的無奈。

他以前總不帶她,但這次他答應了。他被那個神情觸動,明白了這件事對她異常重要,便捨不得不滿足她的心愿。

可是,唯獨那一次,他不該答應的。

據點和名單,都是蘭因會設下的陷阱。他們在陷阱中設下無數機關,兇險異常,招招致命。

發現這是陷阱時,喬逢雪曾有懷疑。他想起情報的來源,想起表妹堅持要跟他前來,便禁不住地起了疑心。更何況,陷阱中的表妹展露出非同一般的身手,絕非眾人以為的“不學無術”、“本事平平”。

然而,陷阱中的表妹不僅展示出了她的本領,也展示出了她的瘋狂。

她發瘋一樣,拼了命地保護他,拼了命地推着他,想把他推出陷阱。

“表兄,你要活下去!”

她不停這樣說,從陷阱的最深處到最接近出口的地方,她一路都在這樣說,彷彿這句話成了她唯一的執念,是她無論如何也要做到的事。

原本,他們已經接近了出口。

原本,他們好像就要一起出逃。

但在最接近光明的地方,砸下了最致命的機關。他們陷入流沙,無力掙扎。

表妹原本在他上方一些的位置。他看着她,心想至少要讓她活下來,卻見她低下頭。斜斜的陽光照亮她半張臉,也照亮她的笑容。在這生死危機的關頭,她臉上竟又出現了笑容,就是那盛放的、絢麗的、明艷的,勝過世間所有燦爛的笑容。

“表兄。”

她在笑,眼角卻似有淚痕。

“你要好好活下去。”

喬逢雪從不知道,這個表妹有這樣大的力量,足夠她一手攀着邊緣,一手抓住他,使勁將他拽起來、推上岸。

她那麼用力地推他,好像用盡了所有力氣,只為托舉他去往生者的一端。而當他猛然回頭,想去拉她的時候,她已經失卻力氣,墜入無盡的流沙之中。

她死了,就在他面前。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渾渾噩噩離開的。他反覆想,她死了,又反覆想,她讓他好好活。

好好活下去,好好活下去——要怎麼好好活下去?

她死之後,他回到金陵,想着總有一些事是他還能做、還必須去做的,緊接着就迎來了玉壺春驚變。

視同手足的摯友血洗滿門、自號門主,一直照顧的世妹身披嫁衣、漠然相待。他一直信任的心腹,一半背叛、一半死亡,只有一個小姨遠在南方,不知算是逃過一劫,還是免去了是否背叛的糾結。

他離開玉壺春,離開金陵。

他的後半生,就此開始顛沛流離。去北方,想尋求一點血脈親緣的庇護,迎來的是羞辱與驅趕;去曾經的盟友處,想尋求一些支援,迎來的只有笑裏藏刀和新的追殺。

他越發地病,也越發地瞎,後來乾脆成了個徹底的瞎子。病歪歪地走在這世間,時常不知自己為何還活着,卻總又想起她生前最後一句話。

——表兄,你要好好活下去。

這句話成了他後半生的支柱。每當他想起她,想起世上至少曾有一人,一生都用真心待他,願意用自己的命換他的命,他就能振作一些,相信所經歷的一切是自己識人不清、命途多舛,而這世界依舊存在真心和善意,值得守護和愛惜。

因此,哪怕他成了個病骨支離的瞎子,活得異常艱難,只有很少的一點援護,他也依舊追尋着九鼎。

人們傳說,他之所以如此執着,是為了復仇、為了恢復自己的健康,但他的目標從未改變。他依舊希望天下清明安定,富庶繁華。

他仍然是他自己,仍然是表妹臨死前挂念的那個人。他不能變。

或許是執念太過,他拖着殘破的身軀,竟又在世間苟延殘喘了幾年。奔波之餘,他會盡量打理一下自己,希望自己不要看起來太醜陋。這舉動大約可笑,但他總想着,哪怕有萬分之一的可能,表妹魂魄仍在,他就不希望她看見自己太醜陋的模樣。

尋找線索,躲避追殺,斬除惡鬼,有機會時順手斬殺一些仇人。他生命的最後幾年雖是獨自飄零、四海為家,竟也算越過越安穩。

有時他會聽說厲青鋒的消息,知道這個曾經的三弟越來越厲害,名聲越來越響亮,便也真心為他高興。只是他也明白了,厲青鋒和他是不一樣的人,那個少年追尋力量、名譽,甚至美色,並不如他一般重視兄弟情義。哪怕厲青鋒重視,恐怕也只是對凌言冰,而不會為他喬逢雪如何。

喬逢雪並不怨恨,只是不再當自己有兄弟。

他也聽說了小姨的消息,知道小姨有在尋找他。他刻意不見小姨,覺得不必將她扯進來,更何況小姨很喜歡厲青鋒,聽說幫了厲青鋒很多,那就更不必讓她為難。

等厲青鋒徹底長成,喬逢雪便放出消息,引他來找自己,將手頭的線索和情報統統給了他。那時厲青鋒帶着哭腔,很說了一番動人的話,過去喬逢雪聽了會很感動,現在他不再往心裏去了。

他已經做了自己能夠做的事,自忖對得起“好好活下去”這幾個字。而今他的生命實在將要燒盡,再擠不出多一點力氣飄搖。

他尋了一處舒適的空地,這是他很早就決定好的墓地。他也帶上了自己的劍,還有一支珍珠發簪。這發簪是表妹的遺物,其實還是他送的,可她不大喜歡,從沒戴過。他一直覺得表妹嬌縱還貪心,總是要這要那,等她死了之後,他回去找她的遺物,想留點念想,才發現她屋子裏什麼多的東西都沒有,只有個空蕩蕩的梳妝匣,裏面放着這從未戴過的髮釵。

他抱着劍,握着髮釵,想起這些往事,呆怔許久,想要落淚,卻又最終含笑。

“對不起。”他反反覆復說,“我很想你。”

那本該是他生前最後的記憶。那一天也本該是他生命中的最後一天。他已經按照自己的規劃,做了一切他能夠做的事,也本該按照規劃在那一天死去,放任魂魄消散或飄蕩,去尋那一點虛無縹緲的念想。

然而,他被喬家的人找到了。

喬家,他血緣上的親人,在幼年和青年時期兩次拋棄他的人,竟然找到了他。一見面,他的父親就痛哭流涕,說找他找得十分辛苦,但始終在找。他說後悔當年薄情待他,現在要用行動懺悔。

“我兒,隨父親回家罷!給父親一個補償你的機會!”

他不該信,更不該去。

其實在生命的盡頭,這些也都沒有所謂了。但面對那樣悲哀的請求和哭訴,他終究是動了一點惻隱之心,想着就當臨死前再做一件好事。

他站起身,收起劍,揣好髮釵,跟着血緣上的父親去了。

然而,他等來的不是回家,也不是什麼親人的懺悔。他等來的是一場偷襲,是和蘭因會的重逢,是一場暗無天日、昏昏沉沉的囚禁。

當囚禁結束,他被拽上祭壇,剖開胸膛,用他一顆衰敗卻仍在跳動的心臟,當了那場儀式的祭品。

他終於明白,生父從未真正後悔,他的善意只是又迎來一次新的謊言。他不知道厲青鋒做了什麼,只知道九鼎終究是落入蘭因會手中。

然而,這明白來得太晚了。他死了。

喬逢雪死了,死在那一回的山頂祭壇。

也正如蘭因會所希冀的那樣,在他聽見真相、痛苦死去的剎那,此生中所有坎坷經歷,統統化為衝天的怨恨,讓他一瞬間化作惡鬼。

他那身為惡鬼的魂魄,抬頭看見了九鼎。他失去了人類的身軀,因此也失去了所有人類的限制,他恢復了視力,擺脫了虛弱,成為連自己都驚詫的強大的惡鬼,強大得……遠超蘭因會的想像。

他奪走了九鼎,也奪走了九鼎中那唯一的願望。

——你想要什麼?

冥冥之中,他聽見了那個聲音。原來惡鬼也能許願?他情不自禁笑起來,笑聲凄厲,回蕩時又殺死了一片蘭因會的弟子,宛如鐮刀輕輕拂過野草。

力量?他已經有了。

天下?可值得嗎?

他這一生,他這一生……他這一生!念茲在茲,所求為何?他付出了那麼多,又究竟得到了什麼?

不甘,不甘,不甘!

好恨,好恨,好恨!

惡鬼的怨恨滔滔如海,無窮無盡地蔓延。

他大笑,不住大笑,感到自己終於醒悟。

“我這一生,肝膽相照總被當胸一刀,把酒言歡都是沉底的毒藥。百般的付出換來千般的背叛,才知唯有一人真心待我好,她卻也早成了白骨一堆、黃土一抔!”

“英雄豪氣?都是笑話!兢兢業業?都為小人作了嫁衣裳!”

“我的心愿,我的心愿……!願得來生,再不守孤高俠義,只懷恨意如沸,手刃一個個白眼狼,叫他們也知我究竟多痛!!!”

——如你所願。

——但是,願望只有這一次。

他漠然道:“無所謂。”他已經沒什麼可期盼,甚至沒什麼可失去的了。

那就是一切的開始。

他迎來了第二次生命。他重新被困在人類病弱的軀體裏。

按照冥冥中的規則,他雖然能殺死仇人,卻必須一步一步沿着原本的命運前進,直到抵達祭壇,再次打開九鼎。命運的雙重軌道將再次重疊,他也將脫離虛假的人類肉身,重回惡鬼的本質。

也就是現在。

“對不起,音音。”

這個夜晚,為什麼他總在說對不起呢?

“我早已淪為惡鬼,滿心怨恨,忘記還有一個你。後來我總是後悔,當初要是許願讓你復活就好了。”

為什麼後悔的人是他呢?

“你曾讓我好好活下去,然而你比我更值得這句話。”

就不能是兩個人都好好活下去嗎?

“我浪費了那個願望,再沒有第二個了。我也沒有能力像它一樣,逆轉時光或顛倒生死。我只能用上我所有的力量,無論你有什麼心愿,我都一定為你實現。”

重重的鬼氣好像一層層的黑玉,又好像凝固的波濤,或是無盡的樹林。商挽琴站在鬼氣之中,而鬼氣外響着什麼人的呼喚,可她現在沒有半點心思去聽。

她眼裏看的,心裏想的,都只有那一個人。

“音音,你有什麼樣的願望?”

“……我的願望?”

商挽琴動了。她一直獃獃站在那兒,像個泥雕木塑,現在她終於找回了一點生命力,可以挪動腳步,慢慢靠近他。

“我的願望是……想要你活下去。”

她走上台階。

他始終望着她,略垂着眼眸,像有些悲傷,大體卻平靜。現在他終於不用偽裝,便連眨眼都剩了,那雙記憶中清寒明亮,有時沉着冷靜、有時藏着孩子氣的眼睛,現在宛如一對死氣沉沉的玻璃珠,好像再不會對什麼發生反應。

商挽琴盯着他,提高聲音:“我說我要你活下去!”

他看着她,像一個大人在看不懂事的孩子,有些無奈,更多是憐愛。

“音音,我已經無法成為人類了。”

“那又怎麼樣?!”商挽琴露出冷漠的表情,“你不是作為惡鬼一直存在嗎?就這樣好了!”

他略略一怔。

商挽琴語速極快:“我不要你實現什麼願望,我也不在乎你是人是鬼,反正你就像現在一樣,還能說話、能笑也能不高興,一直在我身邊就好了!”

喬逢雪凝望着她。

“音音,你會這麼說,是因為心悅我嗎?”他忽然露出一縷微笑,問道。

“你突然說這個幹什麼?”商挽琴踏過最後一級台階,毫無阻礙地來到他面前,伸手揪住他的衣襟,很兇悍的模樣,“對啊我心悅你,你是我尚未禮成的夫君,你別想自說自話一堆之後就去死!”

他笑起來,微笑變得燦爛。他握住她的手,皮膚一片冰寒,足以刺骨。

“我真高興,音音,我過去常常想,當你還在我身邊時,你總念着說心悅我,我卻連一次都不曾回應你,甚至總是敷衍你。當我真正想好好回答你時,卻再也沒有機會了。我真想,我真的很想……”

他停下,彷彿要哽咽一聲,但惡鬼哭不出來。

他只能繼續笑,溫柔地說:“我終於能好好回答你了。我也心悅你,我願意總是護着你,無論有沒有道理,我都願意站在你身邊。”

商挽琴很想罵他。有句話說得好,有人腦袋犯倔、鑽牛角尖還不聽勸的時候,痛罵一頓就好了,痛罵一頓就會醒了,所以她得好好罵他一頓,明明維持原樣就好了,幹嘛整得生離死別一樣,有什麼意思啊?

她想要罵他,張口時卻發現自己在哭。

她很久沒哭成這樣,眼淚不停地落,鼻子拚命地聳動,想尋找一個說話的空隙,卻無論如何都找不到。她只是哭,不停地哭。

喬逢雪露出心疼的神色,他起先還給她拭淚,看擦不完,也就不擦了。他將她摟進懷裏,動作小心翼翼的,很快又不斷收緊,最後緊緊將她箍在懷中,像是無聲的一萬個不舍。

可他的話語仍舊平穩,語氣仍舊寧靜,毫不猶豫地說出那個他們都心知肚明的事實。

“音音,你見過哪只惡鬼,能夠維持生前的理智,甚至記憶?”

“沒有。”

“這是規則,是天道。”

“我之所以還能站在這裏,全靠願望的力量。而今,願望給予我的時光已經耗盡,我的理智也即將潰散。”

“潰散過後,我會是真正的惡鬼,可我不願如此。你也不願如此,對嗎?”

商挽琴搖頭,只是搖頭,拚命搖頭,卻什麼都說不出。她也緊緊抱着他,好像只要這樣就能留住他,留住這即將潰散的軀體,也留住那個溫柔的魂魄。他嘴上說著自己如何改變、灰心喪氣、恨意滔滔,可實際上,他不還是很溫柔嗎?

他笑,低頭吻她頭頂。

“許願吧,音音。與其讓這份力量化為惡鬼,為禍世間,不如讓它為你實現願望。就當是我用這種方式陪着你,永不離開。”

商挽琴還是搖頭。

“音音。”

他的聲音變得嚴厲。

“……你想都別想!”

商挽琴豁然抬頭。

喬逢雪也因此吃了一驚。他本以為她沉浸在傷心中,消沉地拒絕接受現實,但現在她猛然抬頭,那雙眼睛裏燃燒的卻是無盡的憤怒和瘋狂。這一刻,她竟然真的很像吞天,像李憑風也像李清如,彷彿身軀里每一寸骨血都燒起來,才燃成那絢麗無盡的癲狂。

“你想都別想——喬逢雪!你想都別想!!!”

商挽琴憤怒到了極致,咬牙切齒。

是真的“咬牙切齒”,因為她狠狠撞過來,牙齒狠狠咬在喬逢雪頸間。她那麼用力,頃刻就咬破他的皮膚,吮出發黑的血液和冰寒刺骨的鬼氣。

喬逢雪倏然感受到了什麼,臉色大變,使勁把她抓起來。他毫不在乎身上的傷,卻是狠狠掐住她的肩,喝道:“吐出來!”

“我不。”

商挽琴用力咽下去,抽着嘴角對他笑,故意欠揍討打似的。

“吐出來!!”

“我不!!!”

商挽琴也發狠了,再次撞過去,而喬逢雪也愈發生氣,只顧阻止她,卻又不敢太用力。兩個人一時在祭壇上扭打起來,像兩個路邊小民吵架鬥毆,打得毫無美感。

“吐出來——你會被鬼氣感染甚至同化!”

“我不我不我就不——你忘了我是蘭因會的鬼人嗎!區區鬼氣罷了,來啊,都來啊!”

“音音……商挽琴你在發什麼瘋!”

彷彿有某種名為“溫柔”的面具裂開了,從中露出惡鬼猙獰的獠牙。喬逢雪用力瞪着她,眼中也燒起瘋狂的意味,還夾纏着惡鬼天生的惡意。

“對啊我就是發瘋!你不也發瘋嗎?來啊!”商挽琴抓住機會又狠咬了他一口,咯咯笑道,“你不就是怕鬼氣失控嗎?正好!我這輩子最大的本事就是收容鬼氣,一個玉級惡鬼還遠遠不在話下,你又能頂幾隻玉級惡鬼?兩隻?三隻?來啊,正好試試我的極限如何!”

兩個人已經撲在地上,扭打着滾來滾去。四周鬼氣流動,緩緩沒入商挽琴體內。

“……商挽琴你這個瘋子!”

喬逢雪一個翻身,狠命將她壓在身下,罵道:“你賭什麼?賭什麼!什麼不學學人拿命來賭!萬一失敗了你怎麼辦?我怎麼辦?我有多想讓你活下去,你到底懂不懂!”

他一邊這樣說著,雙手卻青筋暴起,幾乎是要掐上商挽琴的脖子。他眼中那癲狂的意味越發嚴重,身後長發無風自動,彷彿一隻巨大的鬼爪。

商挽琴卻更笑得厲害。

“不賭一賭怎麼知道?不賭一賭,我怎麼讓你活下來?你想讓我活,我還想讓你活呢!怎麼你的期望比我的期望重要?你以為你是誰,憑什麼自以為是?我告訴你,我這人偏偏就喜歡什麼都聽我的!”

他們對視片刻。

“哈……哈哈哈……”

青年胸膛振動,漸漸發出笑聲。那笑聲由微而起,愈發瘋狂,很快在四面八方迴響,震得道道鬼氣都在晃動。

“音。音。”

他抓住她的肩,埋下頭,一邊笑一邊咬牙切齒,眼中的神情無限趨近怨恨。

“你為什麼不能乖乖聽我一次?”他怨毒地質問,“我是多麼、多麼、多麼努力地,想要維持你心中那個溫柔完美的表兄形象,你明不明白——究竟明不明白?!”

“哎呀,是這樣嗎?我還以為你本來就是那樣呢,是我誤會了。”商挽琴還是咯咯笑,抱住他的頭,甜甜地親了他一口。

“可你不也誤會我?”她不無得意地說,“你看,你老說我很開心、很快樂,希望我一直開心快樂——我快樂個屁啊!老娘這輩子活得戰戰兢兢,一共就活了二十年,得有十三年都滿懷怨恨!”

喬逢雪愕然一瞬,接着又笑。他乾脆伏下來,臉貼着她,眼神依舊怨毒,聲音卻溫柔異常:“這麼說,我也誤會你了?”

“當然!你說什麼,肝膽相照總被當胸一刀?我不就給了你一刀嗎!我實話告訴你,上輩子我也是蘭因會的走狗,你掉進陷阱必然也是我的手筆!我也是給你當胸一刀的人啊!只不過最後良心發現罷了!”

商挽琴緊緊摟着他,甜蜜蜜地說:“我多壞,多惡毒啊,比你這隻惡鬼也不差多少呢!你可得用盡一切辦法,好好活下去,才能夠報復我。我也是你的仇人,你怎麼能漏一個呢?”

他撐起身,在極近的距離里撫摸她的臉頰。

他沒有再發出笑聲,臉上的笑意卻縈繞不退,眼中的鬼氣也愈發濃郁,宛如烏雲遮蔽了所有天光。

“這麼一想,你說得似乎不錯。音音,你也是我的仇人啊,我為何要偏偏放過你?”他含情脈脈,語氣溫柔得讓人起雞皮疙瘩。

“就是這個道理嘛。”商挽琴笑道。

他更靠近一些,嘴唇在她面頰上游移,更加溫柔地說:“這樣也好,我裝得也很累啊,音音,為了當你心中那個聖人般的表兄,我真是費盡心思。其實我看着你和李憑風說話,看見他看你的眼神,看見他死了竟然還能牽動你的心神,真是恨不得將他剁成肉泥,最好也把你殺了,叫你永遠和我在一起,再不能分一丁點心給旁人,你道如何?”

“我覺得也不錯嘛,可以試試。”商挽琴側過頭,在他唇上一吻,笑意流淌如泉水,“所以說,像我們這種惡毒的伴侶,就該同生共死,怎麼能一個裝好人,丟下另一個?”

他沒有再說話。

時間變得異常安靜,他們的對視也異常安靜。

喬逢雪沒有給出任何回答,也不用回答了。

因為他靠過去,吻上她。

在這個親吻中,鬼氣劇烈地顫動。這片凝固的黑海陡然流動、旋轉,急速地朝中心的兩個人涌去——主要是朝商挽琴涌去。

無盡的、濃郁的鬼氣,源源不絕地進入她的身體。她繃緊肌肉,神情流露痛苦,嘴邊也溢出血跡,卻還是死死抓住喬逢雪,甚至咬住他,不准他離開。

沒人注意到,祭壇邊的芝麻糖,忽然動了一動。它抬起頭,眼神懵懂,卻憑藉本能晃了晃腦袋;三根冠羽同時搖動,伴隨一道銀白的光芒。

祭壇之外,青萍真人倏然抬頭。

“……時空之力?”

下一瞬,原本涌動着、蠢蠢欲動着,彷彿要侵入天地四方的鬼氣之海,竟然憑空消失,沒有留下分毫痕迹。

祭壇上方,紅衣的青年緩緩撐起身體。他披散長發,環視四周,似乎茫然了片刻,還低頭看看自己的手,接着,他陡然意識到了什麼,猛然喊出兩個字:

“音音!”

商挽琴倒在祭壇上方,一動不動,只剩點微弱的呼吸。

而一旁的食鬼鳥,也同樣陷入昏迷。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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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到聖父黑化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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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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