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第一百一十七章

第一百一十七章

辜清如是什麼樣的人?

拿這個問題去問玉壺春的弟子們,會得到表述不同,但內容一致的回答:

是盡心盡責的琢玉樓樓主,親切溫柔又不失風趣,孩子們都很喜歡她。

很會照顧別人也會照顧自己,小院打理得溫馨美麗,還有一手好廚藝。

在玉壺春待了二十年,實力大差不差,但教書深入淺出,是理論高手。

和商副門主是至交好友,二十年的交情,能為彼此兩肋插刀。

二十年來,辜清如從未出過大差錯。老門主還在時,她是諸多仰慕老門主、努力修鍊也努力完成任務的弟子之一;老門主走了、喬門主上任,她已是沉穩可靠的琢玉樓樓主,是老門主給徒弟留下的人才,也是最重要的心腹之一。

每當風雨襲來,玉壺春自查姦細,查來查去,將一門七樓所有人懷疑了個遍,唯有辜清如不會受到懷疑。誰會懷疑她?琢玉樓是最不重要的一樓,辜清如也是實力最差的樓主,她的存在更多是為了彰顯玉壺春的胸懷、對弟子的關愛,就好比門中養了不少花草,是漂亮的門面,卻絕非重要的支柱。

這樣的位置,有必要放上姦細嗎?

喬逢雪站在台階上,默然片刻后,他走了下來,往回走來。

說著,她抬起腿,毫不留情地踩住屍體的頭顱,從上方踐踏而過。

她挾制着多年的好友,朝曾經的門主伸出手,從容笑道:“門主,麻煩將骨牌給我。”

可現在她眉頭一皺,情緒忽變,眉眼分明陰鬱,唇角卻又還勾着一點笑,這副模樣竟與李憑風神似,彷彿李憑風的魂魄在她體內復蘇。

辜清如的樣貌與李憑風全然不同。李憑風是極致的艷麗,透着點頹靡和邪性,大笑時彷彿地獄花海盛開,而辜清如是一副秀氣親和的樣貌,這份親和的氣質甚至掩去了她因高挑瘦削而具備的清冷之感。

程鏡花也低喊:“你師父?吞天?他不是死了么,屍體還在那兒呢!”她說話時睜大了眼睛去看那屍體,似乎準備要是發生屍變,她就立刻來個大的。

“哈哈……”

換作以往任何一個時候,商挽琴都能笑一笑程鏡花或者程樂心這大驚小怪的模樣;除了現在。

商挽琴的呼吸,因此而停了一瞬。

“我……”她舔了一下乾裂的嘴唇,用這個微小的動作緩解內心的波瀾,她早已隱隱約約猜到某件事,但因為這件事太離奇而難以相信。

她完全不怕喬逢雪,也根本沒看其餘人一眼。只有芝麻糖忽然飛起,辜清如也只含笑說了一句“靠近就扭斷你的脖子哦,芝麻糖”,便令鳥兒僵在半空。

“我怎麼教你的?別在敵人面前說太多廢話。溫香當初就是不明白這一點,太着急和你炫耀,才會出事。”

辜清如彷彿感覺到了,她忽然也停下,轉過身來,目光如電,看向商挽琴。

她接過骨牌,又在商玉蓮脖子上掐了一下,後者立刻失去意識。接着,辜清如將商玉蓮隨手一扔,拿着骨牌就往祭壇走。

商挽琴的嘴唇猛烈哆嗦了一下。

商挽琴深吸一口氣,澀聲道:“師父。”

山頂的風吹來一片死寂,夾雜着不散的血腥味。那風吹得她們的頭髮紛紛飛起,遮住半張面容,也遮住神情的細節。

現在,連青萍真人也有些迷惑了。這老人低聲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你們似乎猜到了。”她不無抱怨地說了一句,臉上卻還是笑,語氣也還是輕盈,彷彿只是笑罵一句,並不當真。

“不錯。其實有誰規定,面具背後只能是一個人?看見你們吃驚可真有趣,可惜我不能再陪你們多玩玩了。”

現在,她只是凝望着那個人,呼吸變得愈發短促,艱難地消化着某件事,也艱難地準備把這件事吐出來。

——先天太極,後天八卦。魂兮歸來,尚饗四方。

她咯咯笑了幾聲,見商挽琴還想問什麼,她就擺擺手,轉身走上祭壇。

這時候,一直因吃驚而陷入僵硬的程鏡花,才忽地驚叫一聲,喊道:“你,你……辜樓主,不,辜清如,怎麼你竟然……”

辜清如不回頭,仍是這麼笑罵一句,拎着骨牌往前走。她走到祭壇前,停下來看了看吞天的屍體,搖搖頭,說了一句:“鎮鬼王?他也配。”

“小孩子家家,就愛大驚小怪。”

“果然是你。”他只說了這一句,就將骨牌遞過去。

“重要嗎?”辜清如從容地打斷她,“無論是我還是他,都只是一樣的結果。非要說的話……應該是這廢物更多像我吧?”

說著,她雙手抓住骨牌,閉眼開始默念。

“你記掛他?”辜清如指着吞天的屍體,莫名皺眉,“你竟還記掛這廢物?”

“是,我已經明白了。”商挽琴苦笑一聲,“從始至終,‘吞天’就是兩個人,對嗎?師父……不,我不知道我該不該叫你師父,過去我面對的到底是誰?你,還是李憑風?”

辜清如看着她,略揚起眉毛,似乎猜到了她想說什麼。

如此乾脆,如此冷靜,令辜清如也不由詫異起來。她端詳他片刻,又來看商挽琴片刻,忽地恍然“啊”了一聲。

“大部分時候是他,少數時候是我。可我也是看着你長大的,乖徒兒,你可別偏心哦。”她說著,笑了一聲。商挽琴不知不覺踏前一步:“那什麼時候是他、什麼時候是你,乙水和魚擺擺死的時候……”

辜清如愈發笑眯眯。她面上那種神似吞天的邪氣消失了,重新變得和藹可親、溫柔又帶點風趣,好似這裏並非蘭因會、並非惡戰後的戰場,而是春雨中的江南,她仍然身處花草明媚的小院,剛煮好兩碗面,招呼商挽琴來吃。

“所以當初金陵城中的人,果然是你。”商挽琴盯着她的背影,說。

辜清如忽然笑出聲。她邊笑邊點頭,面露讚許,聲音也柔和不少,說道:“難為你能認出來,乖徒兒。”

辜清如一邊說著,一邊站上了祭壇中央。她舉起骨牌,欣賞似地左右看看,側頭笑道:“乖徒兒,既然你拿回骨牌孝敬為師,為師便不再計較你的種種小心思。事成之後,無論旁人什麼下場,為師總會給你留具全屍。”

現在,辜清如用行動作出了回答:有。

“先天……”

商挽琴掙扎了一下。青萍真人牢牢抓住她,似乎怕她做什麼衝動的事,但她仍舊堅持掙脫出來。

這四句不長,可以一口氣說出來。但辜清如剛念出頭兩個字,天地間便發生了某種變化。

風停了,地面滾動的碎布也凝滯了;某種無形的、粘稠而沉重的事物,瞬間充斥了祭壇所在的小小天地。祭壇四方亮起了一道道淡金色的光芒,如同無數符紙,將祭壇圍住,好似圍出了一個獨立的世界。

祭壇上,辜清如的神色也變了。她露出艱難的神情,面部的肌肉緩慢地扭動着,因為過分用力而顯得猙獰,似乎念出下一個字,需要花費她極大的力氣。

“太……”

商挽琴等人眼睜睜看着這一幕,又相互看看,試探着動彈一下、說說話、咳嗽兩聲,確認他們身上並未出現同樣的情形。

“那是陷阱嗎?”商挽琴不確定地問。

“不是。”青萍真人卻嘆了口氣,“看來古籍所載是真的。集齊線索之後,人有兩個選擇,一個是打開通往九鼎的道路,路上經過最後一重考驗,才能得到九鼎。”

“另一個選擇就是佈置祭壇,召喚九鼎出現。但哪有什麼真正的捷徑?這一選擇看似便捷,實則也蘊含了考驗,當誦念法決時,天地會降下極大的壓力,人身處其中,宛如置身深海,還會看見無數幻象。唯有能承擔壓力、突破重重幻象、成功念出法決的人,才能夠召出九鼎。”

“真人!那我們現在應該怎麼做?”程樂心拖着昏迷的占命師,跑過來,兩眼發亮,“能不能趁機錘死那個叛徒?”

接着,她臉色一變,變得憂鬱傷感,輕聲感嘆:“真沒想到,辜樓主……不,辜清如竟然是蘭因會的人。怎麼會這樣?她明明在玉壺春待了二十年,我小時候她就在了,唉……”

程鏡花還是很喜歡辜清如的。

“知人知面啊。”青萍真人搖搖頭,瞥了一眼地上的占命師,神情更蒼老些。

“那……現在我們怎麼辦?”鄭醫仙遠遠冒了個頭。剛剛辜清如一亮明身份、劫持商玉蓮作為人質,鄭醫仙就忙不迭跑開了,遠遠躲在一處碎石背後。這位老大夫敢跟着上戰場,就是因為他擁有豐富的逃跑和避險經驗,深知何時該出頭,何時該跑得遠遠的。

“只能等着,等待最後的結果。”青萍真人又搖搖頭,瞪了鄭醫仙一眼,“行了小子,你趕緊過來,這兒還有傷員需要你照顧!”

鄭醫仙年紀不小,但在青萍真人面前還是小輩。他也不以為意,就又起身走回來,去察看地上商玉蓮的情況。

片刻的沉默,幾人似乎都在平息內心的波瀾。

這時,青萍真人再次開口了。她看向商挽琴,又看看喬逢雪,眯了眯眼,忽然說:“挽琴也就罷了,喬小友,你怎麼也一幅波瀾不驚的模樣?莫非你早有準備?”

喬逢雪一直盯着祭壇看,神情有些晦暗,眼中彷彿藏了什麼。此時青萍真人一喊他,他回頭時目光收斂,就又成了溫和沉靜的模樣。

“音音提醒過我。”他說。

“我?”商挽琴吃了一驚,又反應過來,有點不可思議地睜大眼,“你說的難道是……”

“是。”喬逢雪點頭。

青萍真人嘴角一抽,說:“不要在老人家面前打啞謎。”

“是晚輩考慮不周。”喬逢雪很順暢地接話,“我和音音成親那日,她出刀很溫柔,避開了我心臟要害,又特意提醒我,說‘說不定玉壺春中十幾二十年的老人,其實都是蘭因會的人,但無人可用、無人敢信的玉壺春,又有何可懼’。”

青萍真人也聽說了那一天發生的事,思索片刻,幽幽道:“在捅你一刀之後說的?我以為這句話更像嘲諷。”

商挽琴輕咳一聲:“呃,我確實是用那種語氣說出來的……”

喬逢雪淡然道:“旁人誤會也無妨,我知道那是提醒。當時我沒想明白,回去反覆斟酌才懂,我沒能第一時間相信音音,讓她傷心了,是我的不是。”說到這裏,他還側頭看向商挽琴,歉然一笑。

青萍真人:……

連商挽琴都被震住了,一時不知說什麼是好。

程樂心在邊上嘀咕:“原來門主那天真被捅了一刀,怪不得下屬傳書說門主瘋了發癔症幻想……”她的尾音突兀消失,彷彿是被誰用力捂住了嘴。

老人緩緩扶額,緩緩開口:“行了,不說細枝末節了,繼續吧……”

喬逢雪說:“於是,我暗中調查了一番玉壺春的老人……”

他解釋來龍去脈時,商挽琴就靜靜聽着,將他說的話,和她自己的種種猜測相互印證。

對商挽琴來說,這一切原本只是朦朧的猜測。

最初,是金陵一戰讓她心生疑惑。當時她已經知道,李憑風就是吞天,可金陵出事的時候,李憑風人還在沙漠,那金陵城中的又是誰?她不可能認錯吞天的法術。

是分/身?這是她的第一反應。但她立刻否認了這個猜想。她曾見喬逢雪使用分/身術,那是很艱難的法術,只能在有限的空間內使用,維持時間也不長。沙漠到金陵何止千里,而吞天又何其從容,沒有一點艱難的跡象。

那個時候,她心裏便朦朦朧朧覺得,“吞天”說不定有兩個人。只是這個猜測太離奇、太沒依據,她猶豫着不敢相信。

她開始在心裏回憶,這麼多年裏吞天給她的印象。那個人一直戴着面具、穿着長袍,從未露出真容,聲音也做過偽裝,比如李憑風的聲音就和“吞天”完全不同。

而且,其實有些時候……她確實覺得“吞天”的氣質有微妙的改變。有時候“吞天”更加暴戾、更加酷烈,有時候更加陰柔、冰冷柔滑。

暴戾的“吞天”會毫不留情地揍她,但偶爾也會背起受傷的她,一邊罵她一邊帶她去療傷,總之不會介意肢體接觸。

冰冷柔滑的“吞天”更多使用法術,教訓她時喜歡用腳踹,會有意無意避免肢體接觸。

更何況,還有最重要的一天:“吞天”擁有兩隻惡鬼。要知道,商挽琴之所以曾被視為最珍貴的武器,就是因為她的身體能無限容納龐大的鬼氣,蘭因會計劃在她成年後,再往她體內移植一隻玉級惡鬼。

可真正擁有兩隻惡鬼的“吞天”,為什麼沒有被寄予同樣的厚望?商挽琴曾經以為,這是吞天太桀驁不馴、目中無人,可仔細想想,這個理由太站不住腳了。蘭因會真正想要控制誰,就絕不會放過。

必定有其他理由。

如果“吞天”根本是兩個人,所以才能控制兩隻惡鬼,一切就都說得通了。

這些猜測起初很朦朧也很破碎,但“洛京花滿”的經歷帶給了商挽琴更多信息。

李憑風是“吞天”,是蘭因會的重要人物,而李棠華對此顯然心知肚明,卻語焉不詳。商挽琴一度以為,因為這算是皇家醜聞,李棠華才不願多提。

直到商挽琴進宮,親眼見到明堂上空縈繞的鬼氣。作為芝麻糖的主人,她分享了部分食鬼鳥的能力,對鬼氣更加敏銳。她當時就明白了,何止李憑風一個人與惡鬼牽扯不清,分明整個皇室都牽涉其中。

再想到,蘭因會在北方盤踞多年,佔據了大片的地盤,儼然一座小小的獨立王朝,法度還頗為森嚴,絕非草台班子能搭起來的框架。商挽琴不得不懷疑,蘭因會背後根本就有大周皇室的影子。

否則,李棠華手底下那些能人異士從哪兒來的?她一個被李憑風嚴加看管的傀儡皇太女,再怎麼聰明靈秀,哪裏可能培養出那麼多人才?

只能是皇帝參與其中。

再聯繫“鎮鬼王”這個封號,還有他們並非皇室血脈卻被賜姓“李”,商挽琴就得出結論:鎮鬼王之所以得到這個封號,就是為培養、掌控蘭因會。

換言之,蘭因會的成型之初,很可能是皇家手筆。

假如這個猜測是真的,那麼李憑風作為“吞天”,在蘭因會中地位超然、無人管制,也就說得通了。他原本就是蘭因會領袖的血脈,正統的繼承人,誰來管他?

但這裏又有一個問題。

假如“吞天”是兩個人,李憑風憑藉鎮鬼王一系的血脈而地位超然,另一個“吞天”又憑什麼?

更何況,“恨鴛鴦”一事後,商挽琴又得知,先代鎮鬼王去世時,李憑風根本還沒出生。他沒有父親庇護,從後面的表現來看,他和皇帝一脈還很不對付,那他又是怎麼去的蘭因會?一身本領從哪兒來?誰在指引、教導他?

是蘭因會?也有可能。教主坐了本該李憑風坐的位置,不得不把繼承人供起來,來維護組織的正統和穩定。

但——換位思考一下。假如商挽琴是教主,她不得不把李憑風供起來,卻絕不會教給他太大本領。

而且,李憑風在教主等人面前毫無敬意、我行我素,向來囂張得很,看不出任何師徒情誼。

因此,李憑風的力量一定另有來源。

誰?

種種跡象,都指向了“另一個吞天”。

當商挽琴得知,“恨鴛鴦”的原型是先代鎮鬼王的正妻、李憑風的嫡母,而那位公主曾經與人私奔、誕下孩子,她就忍不住地在意起那個“應該早就夭折”的孩子。

公主是被先代鎮鬼王抓回去的,那個孩子呢?

先代鎮鬼王在世時,還牢牢掌控着蘭因會。假如那孩子不死,面對這個妻子的私生子、他自己頭頂綠油油的證據,先代鎮鬼王到底是會殺了泄憤,還是……乾脆讓折磨來得更漫長?

畢竟,皇室的血脈很特殊,對蘭因會來說頗有利用價值。

商挽琴之所以知道這件事,也是因為“恨鴛鴦”。

她看得出來,是皇帝將“恨鴛鴦”蘊養在了體內,一半魂魄與其相連,這不僅讓“恨鴛鴦”得以存續,還讓“恨鴛鴦”變得更強大。

這種做派,完全就是蘭因會培養出的“鬼人”。

皇帝可能認為,他之所以能做到這一點,是因為執念強大、情感強烈之類的……固然不假。但僅有執念,普通人還是做不到這一點。不然,蘭因會辛辛苦苦挑選孩童、培養鬼人幹嘛?

是皇室血脈特殊,才能讓皇帝以成人的軀體,容納惡鬼的魂魄。

因此,作為公主的血脈,那個孩子很可能也傳承了這種血脈的特殊之處。

一個擁有特殊力量的孩子,還是被自己所深惡痛絕的孩子,掌控蘭因會的先代鎮鬼王會怎麼做?他真的會隨便殺死這個孩子嗎?

假設這個孩子活着。

假設這個孩子就是“另一個吞天”。

那麼,這個孩子的年齡應該在三十四到三十六歲,金陵一戰時身處金陵城中,有機會引走凌言冰、厲青鋒,也有機會接觸到溫香、江雪寒,還有機會製造商玉蓮的失蹤。

也就是說,這個人在玉壺春中的地位不會太低。

到這一步,範圍已經縮小得很小,而商挽琴也沒有更多證據去進一步鎖定懷疑對象。

但她還有一樣東西:直覺。

假如吞天真是兩個人,他們雖有輕微差異,卻又十分相似。因此,他們的行為習慣很可能也有相似之處。

李憑風做了什麼?他公然接近商挽琴,近距離觀察她,暗中引動子母蠱,用痛苦告誡她記住自己的身份。

那麼,當李憑風離開后,“另一個吞天”會不會也這樣做?商挽琴了解她這個師父,知道師父總是懷有一種惡趣味和冒險精神,什麼“任務中禁止接觸”的規則對師父來說就是放屁。

說來慚愧,商挽琴最懷疑的對象其實是商玉蓮。

為什麼不呢?她這個侄女是假冒的,為什麼小姨一定是真的?年齡對得上,地位對得上,地點也對得上。商玉蓮在金陵一戰中失蹤,焉知不是她自導自演?

當然,辜清如也有可能。

說不定她們都有問題?

這一切都是猜測,缺乏證據。商挽琴也沒有時間去調查證據。

而今,喬逢雪給出了更多的證據和細節。

調查、走訪,他甚至用自己的傷勢拖住商玉蓮和辜清如。陳年的隱秘被一樁樁一件件挖出來,終於晾曬在這個沒有月光的夜晚。

商挽琴沉默地聽着。她的猜測慢慢化為現實,她卻沒有想像中的震動;事情就如此發生了,正如當年她面對好友的死,今日面對李憑風的死、鬼青的死,現在又面臨辜清如的背叛。人生無常,她早已習慣,也沒有太多了不得。

“……辜清如,真正的名字叫李清如。她的名字藏在蘭因會最深處,終究被我們的人找到了。”

商挽琴聽着。

她只是聽着喬逢雪說這些事,也看着他。不知不覺,她抓住他的手,握住那一根根冰涼的手指。

她聽見青萍真人問:“喬小友,你既然早有預料,莫非還有什麼準備?”

她看見其他人面上亮起希冀。

她聽見喬逢雪說:“靜觀其變。”

也許因為她一直看着他,那青年便對她微微一笑,又忍不住地側頭掩下一陣咳嗽。她看見鄭醫仙走過來,板著臉號脈又皺眉不語,臉上寫滿擔憂。

這位老大夫好像想說什麼,又好像有些疑惑,甚至他翻出隨身帶的藥物,挑挑揀揀一番,又幾次看向喬逢雪,卻像不知道究竟該給出哪一味葯。而喬逢雪也只是對他搖搖頭,示意不必給葯,哪怕他本人疲憊又蒼白,好像一截殘燭,在風裏強撐着搖晃。

商挽琴忽然收緊了手,緊緊抓住他。

“你不要走。”她說。

其他人都詫異看來,喬逢雪也有些詫異,同時,他眼神也像閃了閃。

“音音,你怎麼……”

他溫聲想說什麼,商挽琴卻堅決地打斷了:“你先保證,你不走。”

青年不說話了。他垂下眼,看他們交握的手,然後一點點扣住她的十指,卻又一點點鬆開。

這時,祭壇的方向起了風,傳來最後一句法決。那個真名為“李清如”的女人,終究是克服重重壓力,念出了完整的法決。商挽琴一點都不意外。她認識的吞天,無論哪一個,怎會連這點本事也沒有?

而她知道,喬逢雪也知道這一點。

她愈發緊抓住喬逢雪。

“我還是不明白很多事,很多很多……”商挽琴頓了頓,“但我知道,我不能讓你走。”

“……挽琴?”這下,連青萍真人和程鏡花都注意到了她的異常。那位老人皺着眉毛,慢慢掐算着,神情漸漸變化;而程鏡花和程樂心是純然的疑惑,還問她要是遇到什麼事,需不需要借鐵鎚一用。

商挽琴搖頭,只是搖頭。

“喬……”

這個人總是答應她的請求。在他們認識的最開始,他還像個表兄、像個門主,甚至有那麼些大家長的做派,要是抱怨他藏着點爹味和居高臨下,也不是說不過去。

但後來,他就總是答應她的請求。

商挽琴仔仔細細地回憶着。她忽然發現,她一直覺得喬逢雪非常溫柔、非常體貼,甚至到了有些柔弱的地步,但其實,真正的他不乏冷峻、獨斷,甚至無限接近冷酷。

比如現在。

現在,他一點點掰開她的手,對她搖一搖頭,轉身向祭壇走去。

商挽琴跟上去。

“喬逢雪,你不是說還有未完的婚禮?”

他沒有停下。

“喬逢雪,你難道在報復我當初棄你而去?”

他還是沒有停下。

“喬逢雪,你要是真的生氣,我可以給你當一次沙包……只能是一次哦,多了我也不幹的!”

他繼續往前。

商挽琴踉蹌了一下,抬頭說:“我摔倒了!”其實沒有。

這一次,喬逢雪停了一停,但也只是停了一停。

“你沒摔倒。”他說,聲音里竟有一絲笑意,像在說她調皮。

然後,他繼續往前走。

“啾……”

芝麻糖飛來左右。商挽琴眼睛一亮,抬手指着那青年的背影,不假思索道:“芝麻糖,啄他!讓他知道知道你的厲害,才不能隨隨便便做決定!”

“啾……”

芝麻糖看着她。這鳥兒又長大了一些,簡直像一隻成年的鷹;它有斑斕絢麗的彩色羽毛,雙翼閃着金銀的光彩,頭頂三根冠羽長長垂下,宛如傳說中的神鳥。

它叫芝麻糖,貪吃、愛玩,會偷偷摸摸給她傳遞消息,傻乎乎地信任她,最大的苦惱是和其他鳥兒的交往不太順利。

可現在,芝麻糖臉上出現了人性化的哀傷。它哀傷地望着她,彷彿在說,它也無能為力。

芝麻糖往上飛起,盤旋兩圈,發出嘹亮的鳴叫。接着,它壓低頭顱,俯衝而去,身上爆發出五彩的光芒,整個籠罩了祭壇。

“——芝麻糖!”這是程鏡花和程樂心的呼喊,充滿焦急,“真人,芝麻糖怎麼跑去打頭陣了,我們快去救它!”

老人卻靜靜望着祭壇,動也不動,只是嘆氣。

“原來如此……芝麻糖是鑰匙啊。”

“……什麼?”

“鑰匙。我早就說過,它不僅是食鬼鳥,還和九鼎有着非同一般的聯繫。現在,九鼎現世,芝麻糖也該承擔起屬於它的使命。”

程鏡花獃獃地看着真人,又獃獃地去看祭壇。倏然,她跳起來,一邊往前沖,一邊氣急敗壞地罵:“我才不管什麼聯繫、鑰匙、使命,我只知道那是芝麻糖,怎麼能幫助敵人……而且它自己會怎麼辦啊?給我回來,你這隻鳥!”

她跑過商挽琴身邊,頓覺不對,折回來又拉她,罵:“商挽琴你在幹嘛?現在是發獃的時候嗎?芝麻糖都衝上去了,門主也要出手了,我們至少要掠陣吧!”

商挽琴卻仍是獃獃看着祭壇。

她隨着程鏡花的力道走了幾步,卻又停下來。

因為,喬逢雪已經走進了那片五彩的光輝。他站在光輝里,回頭看她;綺麗的光芒將他勾勒成一道輪廓,又像一道陰影。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她知道他一定在笑。

“……有什麼好笑的。”

她喃喃着:“這到底有什麼好笑的?”

就在此時,光芒消散了。

“啪嗒”一聲,食鬼鳥落在祭壇邊緣,沒了動靜,生死不知。

祭壇中央,李清如手捧一隻長方形的青銅匣子,滿面喜色。那匣子上掛着一道鎖,但鎖已經開了,蓋子往上彈起些許,露出一道縫隙。

“九鼎,九鼎……九鼎終究是屬於我的!”

李清如狠狠抓住蓋子,用力掀開,因為過分的喜悅,她的神情近乎猙獰。

“娘,你看見了嗎!這天下終究會屬於我!九鼎,聽着,我要成為大周真正的主人……!”

她的聲音斷了。

過分的喜悅還凝固在她臉上,她的眼神中卻出現某種茫然。片刻后,她將青銅匣倒過來,開口朝下,用力搖了搖,好像希望倒出點什麼來。

但沒有。什麼都沒有。

她又將匣子翻過來,睜大眼睛,仔仔細細往裏面找尋。她看啊看,找啊找,如此忘我,全然忘記四周還有敵人的存在。

好一會兒之後,她放下青銅匣,茫然地看過來。

“什麼也沒有……為什麼?”

她好像在看商挽琴,又好像沒有。她的目光也掠過了商玉蓮,最後投向遠方;那是蘭因會主殿所在的位置。她就那麼久久地凝望着那裏。

“什麼也沒有。”李清如重複道,表情漸漸空白。

傳說中的九鼎是一隻青銅匣,其中蘊藏着神靈的遺產,可以實現任何一個具體的願望。它曾被鎮在大周龍脈中,後來失卻蹤跡,也成為天下英豪追逐的目標。

它是野心的象徵,是夢想的具現,同時寄託了最美好的願景和最狂妄的野心,前提是——找到它,打開它。

商挽琴熟悉“吞天”,對李憑風也不陌生,卻一丁點都不熟悉“李清如”。這個女人頂着虛假的身份,一藏就是二十年,她都經歷了什麼,為了什麼,追尋什麼?她刻意等到李憑風身死、蘭因會被滅才挑明身份,是否是某種隱秘的復仇?

所有這些,商挽琴通通不知道。

她只知道,這個也曾被她稱為“師父”的女人,捧着空蕩蕩的九鼎,望着已成廢墟的蘭因會,陷入了麻木的空白。

商挽琴看看她,看看芝麻糖,看看九鼎,重新看回喬逢雪。

她看見喬逢雪朝李清如走過去,從對方手裏抓過青銅匣。他拿起那隻珍貴的、傳說中的事物,看了看,搖搖頭,隨手扔在一邊。哐當一聲,那匣子砸在地上,濺出些許火花。

他看向商挽琴,長發與深紅的衣擺一同飛揚。

“音音,你有什麼願望?”

在風中響起的不止這句話,還有鬼氣升騰的聲音。

商挽琴曾被奉為蘭因會弟子第一人,蘊養過有史以來最強大的惡鬼,也見過無數可怖的力量。

但她從未見過眼前的深淵。

鬼氣瀰漫、升騰,它們太過濃郁,失卻了輕煙的質感,反而像迅速蔓延的粗壯樹根、向天生長的地脈山峰;它們發出美玉碰撞一般的琳琅之聲,也帶着類似美玉的光潤的質感,強悍卻優雅,摧枯拉朽又輕盈無比。

它們推開李清如,也推開她的反抗。

它們吞噬這裏殘餘的血肉,也不抗拒蕩平粗糲的山石。

它們逼退了青萍真人,逼退了程鏡花,逼退了鄭醫仙,後者還謹記醫德,努力拖着昏迷的商玉蓮一起狼狽後撤。它們也逼退了他們的驚訝和質詢。

它們唯獨留下了商挽琴所在的一小塊位置,包圍着她,留下一條狹窄的通道,這一頭是她,另一頭是那紅衣凄艷的青年。

商挽琴抬起頭,看着祭壇頂端的那人。

那個人說:“音音,我許過你願望。你想要什麼?”

商挽琴沉默片刻,忽然笑了,說:“好啊,我要你好好活下去,回到我身邊。”

他沉默。

“你看,這事兒一點都不難。”商挽琴搓了把臉,開始苦口婆心,“你呢,把這些力量收起來,從那破檯子上走下來,乖乖跟着我離開,我們回金陵,就這麼簡單。”

他沉默。

商挽琴繼續念叨:“你要是不想回金陵,我們就換個地方。天下這麼大,還有很多地方我沒去過。對了,我們去海邊住一段時間吧?或者乾脆找個海島?聽說釣魚很好玩,我們可以試試,比比看誰更厲害……”

“音音,對不起。”

那輕柔的聲音蘊藏着歉意。

“我說過,唯有生死和時光,無法許你。”

商挽琴張着嘴,像一條被突然扔上岸的魚。她試圖再擠出幾句話,但沒能成功,還連原本的笑容都失去了。

好一會兒,她問:“為什麼?”

他望着她,輕輕嘆了口氣,說:“因為我已經死了。”

商挽琴還是那麼直愣愣地看着他。

突然她深吸一口氣,勉強笑道:“不要開這種奇怪的玩笑!喬逢雪……表兄,我叫你表兄好不好?你要是想讓我改口叫夫君,我也不是不能考慮一下哦!你不要為小事生我氣,開這種玩笑……”

“對不起。”

商挽琴茫然地看着他。

他卻笑起來,柔聲道:“我的音音這麼聰明,我知道你早有猜測。你曾說,若我早亡,你便痛哭一場,繼續好好活下去,你說過的話依舊算數,對嗎?”

“告訴我其他願望吧。”他抬起手,長發與衣袍飛舞,身形恍若仙人,即將凌空而去,“除了生死,除了時光,我將實現你任何的願望,只要你此生順遂快樂,一切都好。”

商挽琴還是那麼看着他,失卻了所有表情。

慢慢地,她才輕輕開口:“在我許願之前,至少……你先告訴我前因後果,別再讓我猜了,行嗎?”

他看她片刻,點點頭。

“好,我都告訴你。”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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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到聖父黑化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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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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