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二人在風雪中下了山,白骨卻一直想不明白,柳王爺為何要將那雙鞋送給一個女孩子。
那可是蜀地的貢物,皇上親賞給柳王爺的呀。
但柳王爺沒有理會她的疑惑,仍是沉默不語,默默理順着自己的思緒。
半晌,才低聲說了句:
“看來調查不虛,阮家小姐確實很被阮家排斥。”
雖然聲音輕得像自語,但白骨知道王爺這是在跟自己說話,馬上回話道:
“是啊是啊,阮小姐只是個十六歲的庶女,還不得阮知府的寵愛,或許阮家那些勾當和她也沒太大關係……”
說著,後面的聲音就慢慢被扼殺在咽喉里。
柳王爺正回頭看着她。
即使被觀音兜的風帽擋住了大半張面孔,白骨還是窒息了一瞬間,耳畔只有亂鬨哄的心跳聲。
等柳王爺轉過去繼續走路,她才終於緩過了氣。
生怕黑熊被其他獵人偷走,自己沒有了索要月例的本錢,阮棠始終守在這裏,凍得面無血色也不敢挪動一步。
然而一到陷阱旁邊,看到黑熊的屍體和被雪埋住半個身子的阮棠,他們着實吃了一驚。
不到三月,柳王爺就剪除了所有異己,一時之間滿朝文武人人自危,甚至將她的詔令看得比皇上的聖旨還重要。
就連那些暗中議論過柳王爺做為的人,不知是如何被柳王爺知道的,也都一個個忽然落了罪名,全家皆不能倖免。
獵人們也不在意所有的真相,只要有個說辭能交差就成了。幾個人依舊湊在一起談天說地,還偷偷議論着:
一聽就是嫡兄的那個貼身小廝。
阮知府如今滿心都是日後那一眼望不到邊的榮華富貴。
回府之後,獵人和家丁們都忙着卸車,父親阮知府也立在院中,捋着小鬍子,欣慰地看滿載而歸的獵物,連一句阮棠有沒有受傷也未曾過問。
再不得寵也是大小姐。獵人們怕她凍死,趕緊七手八腳地將黑熊和阮棠一起抬上了車。
她沒說謊,只是說得簡單了些。
柳王爺輕咳幾聲,又冷聲道:
后怕死了,下次再也不多嘴了。白骨生怕再繼續方才的話題,看準時機,岔開話頭問道:
“王爺,您是直接去行宮嗎?”
她一邊回憶着,一邊往廂房走,想着趕緊回去將鞋子換了收起來,不料驀然被身後而來的小廝撞了一下。
若是真獵到了熊,父親一定會給這些人賞賜。他們家中也是有家小的,有人還有和她一樣大的女兒。
但這一切都和阮棠無關。在她的腦海中,只有那女子揮之不去的背影與聲音。
白骨估計得不錯,酉時初刻,獵人們就陸陸續續從山下回到了捕熊的陷阱這裏。
“這阮家小姐腦子是不是不太好?都快凍死了,還在那硬[tǐng]。要是出了事,不是給我們惹麻煩?”
對柳王爺這一番動作,皇上不僅不怒,還當眾誇讚柳王爺清理君側,是千古少有之忠臣。
在馬車的火盆旁僵了許久,阮棠才幽幽地醒轉。喉嚨里仍火燒火燎地疼,忍不住劇烈地咳嗽起來,差點把肺給咳爛。
收到詔令的剎那,阮知府的手都在顫唞。他險些欣喜得連謝恩都忘了,然後立馬開始調度各方,一定要好生接待柳王爺。
柳王爺沒有回答,而是仰面看了看天色:
“白骨啊。”
白骨估摸了一下:
“日落之時,那就是酉時左右。”
半晌,才逐漸平復下來,慘白的雙唇也有了一點血色。
期間有獵人問起熊的事。
意識混沌之中,阮棠依稀聽得他們的話,但沒說什麼。
“權傾朝野”也不足以形容柳王爺今日之氣焰。
阮棠身子一晃,摔倒在地,接着就被迎頭啐了一句:
“賤種,不知道你擋路了嗎?”
阮棠孤零地縮在角落,聲音還有些顫唞:
“我被熊襲擊,是、是一位義士路過,殺死了熊,救下了我。”
疼痛之餘,左腳跟下的異物感覺更明顯了。
身體慢慢恢復知覺,阮棠倒寧願自己一直凍僵,好歹不會感覺到腳底凍裂的疼痛。
“在。”
就是這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物,不久前竟給阮知府寄來一封詔令,說是要來阮府坐一坐,還在信里過問了阮廬的分化之事。
她知道貧窮的日子是什麼滋味,所以不想讓別的女孩也過自己這樣的日子。
到底是什麼東西?那女子說得走投無路是什麼意思,我回府就拆開看,不行嗎?阮棠胡思亂想着,一眼能看到頭的糟爛日子忽然有了變數,讓她既好奇又不安。
“這個時刻,孤要進城,你準備一下。”
因此,在布好陷阱后,他們說是埋伏在暗處,實則是去酒館烤火買酒吃。到了傍晚,才罵罵咧咧地回來。
當朝天子暗弱,朝政大權皆掌握在攝政王柳王爺手中。柳王爺是異姓王,還是個女子,卻大權在握殺伐決斷,位極人臣。
“你說,阮小姐和那些獵人,何時會返回阮府呢?”
他們本該一直守在陷阱處,但最後一合計,這個季節怎麼會有熊?誰也不願意在這白挨凍。況且阮家小姐不過空有個大小姐的名兒,下人們都怠慢得很,他們也都看得出來。
阮棠抬頭,果然就看見嫡兄在下人們的前呼後擁下,浩浩蕩蕩進了院子。
嫡兄阮廬比阮棠大兩歲,頗有幾分俊采,前幾年分化成了坤澤,信香也是典雅的花香。
在主母看來,坤澤又怎樣,只需要等着夫君來養就成了。說什麼“外出工作”是乾元獨有的資格?要是有人養,誰還出去辛苦?
只有阮棠這種沒人要的賤種,才需要自己養活自己。
出門就撞見這個庶妹,阮廬嫌惡地打開摺扇,想要扇走面前的晦氣。
阮棠什麼都沒說,自己默默爬起身就要走。畢竟在她的成長中,這樣的遭遇就是常態。
然而這一次,阮廬卻驀然叫住了她。
阮棠深知他肯定沒好事,但為了不連累母親,只好恭敬地垂手停下,等候訓示。
阮廬倒是不着急,圍着她轉了幾步。那眼神,彷彿阮棠是人市裡待價而沽的奴隸。
良久,他才慢悠悠地問道:
“現下無事?不如陪兄長我去趟街上,買些東西。”
這種事阮廬以前做過多次,說是“陪”,其實是讓阮棠像婢女一樣伺候着他出門。
誰家的嫡庶都是有別的,但似乎阮廬格外糾結這件事,一定要讓阮棠將臉面丟得滿街都是才好。
畢竟是阮家的女兒,為了阮家的臉面,阮知府跟阮廬好聲好氣地說過幾次。他在外是收斂了,可若進了那些沒有外人的地方,反而變本加厲,彷彿要把阮棠欠下的呵斥都補回來。
按照以往,為了母親和自己的處境,阮棠也就忍過去了。
但今日稍有不同。
有個陌生人,送了她一雙鞋子,還為她親手換上,甚至願意在她走投無路的時候幫助她。
阮棠荒蕪了十四年的尊嚴,忽然抽出一個不合時宜的小芽。
受到人生第一份尊重的阮棠抿了抿唇,沒有吭聲。
阮廬也不急,擺弄着新得的摺扇,緩緩笑道:
“你是不想要月例了?”
這次若是忤逆了嫡兄,她可就白去做誘餌了。沒辦法,阮棠只得強忍住委屈,故作鎮定地屈身道:
“……妹妹這就服侍兄長出門。”
她不太懂,今日嫡兄怎麼忽然有了上街的興緻。
直到阮廬進了一家做鞋的鋪子,向點頭哈腰的掌柜吩咐道:
“本公子要做新鞋,就按照她這雙鞋的樣子做。”
說著,居高臨下地命令阮棠道:
“將鞋脫下來。”
阮棠稍微遲疑了一下,就驀然被他掐住了手腕,陰狠地低聲道:
“別一聽說攝政王要來,你就動了歪心思,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看看你這張臉,誰能看上你這條丑狗?”
原來是為了這個。阮棠沒料到他會這樣想,惱火得差點當場發作,很快又冷靜下來。
她不能讓自己流露出一絲慌亂,否則容易引起他對鞋底夾層的懷疑。
阮棠盡量讓自己臉色如常,脫下鞋子,親手送到阮廬手上。
只見阮廬擺弄着這隻精巧的小鞋,幾次還不可置信地乜阮廬一眼,不明白這個賤種為何竟能得到這麼好的鞋子,還不忘敲打道:
“你娘當年不過是個沒名分的外室。好生記着自己的身份,攝政王是你能惦記的?”
下人們也偷偷串閑話:
“庶女也配穿這種規格的鞋子?不怕折了自己的腳啊?”
阮棠聽見了也當沒聽見,只暗中留心着阮廬的動作。
阮廬在看左邊鞋子的鞋底。
阮棠不禁有些緊張。
嘖了一聲,阮廬將鞋子翻過來,開始打量鞋底。
阮棠不自覺地抿起了唇,屏住呼吸。
只見阮廬的指甲在藏東西的夾層位置停了一下,阮棠的心跳漏了一拍,冷汗都從髮膚間沁了出來。
只是片刻,阮棠卻覺得過了好久。
阮廬沒有發現鞋底的異常,阮棠終於鬆了口氣,卻聽阮廬笑道:
“我喜歡這個款式,不如送予我吧。”
阮棠的目光抑制不住地露出驚恐,阮廬又冷冷一笑:
“看你嚇的。放心吧,你這種賤種穿過的臟鞋,我可不會要。”
說罷,把鞋子遞給掌柜的:
“按這個做一雙一樣的。”
掌柜應聲下去,阮棠這才活了過來,冰涼的手腳重新有血涌動。
自有綉娘將人領到裏間去,方便給阮廬量鞋襪尺寸。正要伺候,阮廬卻屏退了綉娘,還給了掌柜不少銀錢,讓他不要放人進來。
實則是因為父親的叮囑,他當著外人的面不方便使喚阮棠。
阮廬乜一眼侍立的阮棠,皮笑肉不笑地說道:
“哥哥最近腰疼,不能彎腰,小妹過來伺候哥哥量尺寸吧。”
見阮棠沒動,阮廬又搖着摺扇悠然道:
“你娘不是總說你心地善良嗎?怎麼這樣不體恤家人?”
阮棠覺得自己真是可笑,居然因為一個不知什麼人施捨了自己一雙鞋,就覺得自己是值得被人好生相待的。
為了娘親的病,為了娘親的病……她強壓着心頭的酸楚,跪坐在地,伺候着給阮廬的雙足量尺。
看着這庶妹臉上的疤痕,阮廬越發氣不打一處來,忍不住在心底咒罵:這樣的丑鬼,這樣低賤的身份,怎麼能得到這麼好的鞋?憑什麼,憑什麼!
想到自己居然有一天要照着她的東西做鞋樣子,阮廬更覺得晦氣得很,故意高聲吩咐店家:
“那雙鞋描完了樣子就扔了,不許任何人再做!”
店小二唯唯諾諾地應了。
阮棠的心都冷了,卻忽聽店面前頭傳來一陣嘈雜。
似乎是有人進來了,而掌柜的在旁邊好說歹說地勸阻:
“裏頭的房間被人包下了,客官您不能進去……哎呀……”
只聽刷拉一聲,裏間的門帘被挑開。
阮棠忍不住看去,見走進來的人竟是那個叫白骨的女人。
白骨恭敬地挑開帘子,阮棠盯着門口,心頭突突直跳。
果然,一道熟悉的身影款款踱步而來,身穿那件熟悉的觀音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