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第一百一十九章
柳明玉今年也不過二十餘歲,就已經是進了兩次死囚牢的人了。
上一次來這個地方,她還很淡定。那個時候,她一心以為死是自己最好的歸宿。一個多行不義而自斃的攝政王,是她能給這世間的最大的圓滿。
可是這一次,她卻做不到那樣淡然了。
甚至她還有些後悔了。
柳明玉這輩子做事從來都沒有後悔過。哪怕是當初親手用“罪證”污衊了親生父母,哪怕她在噩夢中哭了無數次不要做這個攝政王,但如果真的要她重新選擇,無論是為了蕭家還是為了父母,她依然會堅定不移地走上這條路。
但現在,她開始學着品嘗後悔的滋味。
今日落雨。雨不很大,但順着雲塊的縫隙淅淅瀝瀝地墜下來,看起來腳步並不輕盈。
或許是人間太苦,連雨滴都不願意落在這片苦地上。
望着這雨,柳明玉不經意有些失神。
柳明玉越來越後悔,後悔不和小狗商量就擅作主張,後悔自己明明答應要和小狗去江南,卻把小狗半路丟下。
皇帝也沒想到一個階下囚竟敢這樣和自己說話,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
這次皇帝信了,御醫們的命暫且保住,只是苦了天下的孩子。
來看一個死囚還擺這麼大的架勢,到底是在嚇唬孤,還是在給他自己壯膽?柳明玉在心中笑了,笑吟吟地給皇帝行禮:
小狗醒來后發現孤又不再了,有沒有哭鼻子?她想小狗肯定會很難受,倒是不一定會哭鼻子。因為現在的小狗已經成熟多了,堅強得讓她心疼。
準確來說,一旦進了這裏,他們就不是孩子,而是皇帝的藥引。
白骨已經受了一天一夜的刑,渾身上下沒有一塊好肉。不僅如此,晴眉還被人按在她對面的椅子上,眼睜睜地看她受刑。
柳明玉笑道:
“猴子舍一己之身以娛天下,臣以為,這是大仁大義。”
“皇姐,如今隔着這鐵欄看你,可真叫朕不習慣吶,”皇帝嘲弄地說道,“這倒讓朕想起,從前微服私訪的時候見有人耍猴,那些猴子也和皇姐一樣,被關在籠子裏,任人耍弄。”
“朕這次來,無非是想問問大仁大義的皇姐,有沒有研究出什麼有用的東西來啊?”
“陛下若是想配藥就配吧,反正臣現在手裏的這副藥方還是半成品,不可能有用的,配了也只是白白浪費罷了。”
“去看看那個逆賊如何了!”
可世間哪有這種葯呢。御醫們研製不出,只好胡亂寫些藥方給皇帝交差。若都是用些尋常的藥材,皇帝那關肯定是糊弄不過去。如此奇絕的葯,非要用些奇絕的藥材才好。
“……哼,”皇帝悻悻地哼了一聲,但還是扔下一句狠話,“你慢慢研究吧!若最後什麼也沒研製出來,朕照樣會殺了你!”
說罷,又不無嘲弄地添上一句:
“不過反正您是天子,天下都是您的,也不會在意這一點點浪費的吧。”
於是,皇帝就命御醫們連夜研製長生不老葯。
那孩子嚇得哇哇大哭,但因為被侍衛狠狠地賞了一巴掌,於是就不敢再哭了,求助地望向柳明玉。
不料皇帝聽后大怒:
“稍候稍候,要朕等到什麼時候?來人!”
一想到阮棠,柳明玉的思緒就無法再延伸到別處。
在她這裏沒尋得什麼樂子,皇帝氣得拂袖而去:
“陛下,您身為君父,實在不該這樣對待自己的臣民。”
柳明玉冷着臉說道,彷彿系在她身上的不是囚服鐵鏈,而依然是攝政王的金帶紫綬。
她太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連鐵門外那轟轟烈烈的腳步聲都沒聽見。還是皇帝身邊的侍衛喊了她幾聲,她才反應過來,是皇帝帶着他那副儀仗來了。
他命令手下抓過一個孩子來,把刀尖抵在這孩子的胸膛上,然後瞪着柳明玉說道:
“就把你現在的藥方說出來,朕先配着吃!要取多少錢的心頭肉,朕現在就取!”
“臣還在斟酌用藥,請陛下再稍候幾日。”
皇帝哈哈大笑,順着她的話揶揄道:
“放肆!你這是在跟朕說話?”
孤不是一個稱職的主人。柳明玉愧疚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陛下萬歲。”
後悔自己讓小狗意識到她是有主人的,但很快又讓她失去了主人。
皇帝並沒有因為白骨的事情殺她,畢竟他心裏還惦記着要長生不老呢。她是蕭家唯一還活着的人,而昔日的蕭家有能夠控制人腹中胎兒的藥方,皇帝就妄想着既然有如此藥方,那肯定還有能控制成人身體的藥方。
蕭家藥方里最奇絕的葯,就是以人血入葯。御醫們照着這藥方抄,把人血改成人肉,就給皇帝送上去了。
她這麼一說,倒讓皇帝那遲鈍的腦子終於反應過來了:無論他再怎麼生氣、再怎麼向手下的人施壓,長生不老葯沒有研製出來就是沒有,他殺再多的人也無濟於事。
小狗的秋衣還是當年孤給她做的那幾件么?那小東西自己有沒有捨得做幾套新的?這個年紀的孩子就是一歲一個樣,衣服得勤換才能合身。
柳明玉沒說話。
被關進來的時候柳明玉才看見,這天牢裏居然到處都關着還沒成年的孩子。
自己死不死的是另外一回事,至少這孩子的命眼下是保住了。
她還太小,看不出來這個漂亮姐姐其實和她是相同的處境。
孤真該死,又把小狗獨自扔下了。
在孩子們的哭聲里,柳明玉說道:
已然挑起了天子的怒火,柳明玉卻不着急了,甚至徐徐地岔開話題:
負責刑訊的官員用皮鞭沾了冷水,狠狠地抽在白骨的身上,但並不問問題,只是為了折磨她。
因為從開始受刑到現在,白骨把牙咬得死死的,一句話也不說。問到她和晴眉的關係,白骨更是一口咬定:
“我不認識她,只是不想你們傷及無辜。”
所以這些人就改變了策略。他們把晴眉抓來,讓晴眉眼睜睜地看着白骨受刑。
這時,皇帝來了。
“怎麼把朕的愛妃抓到這裏來了?”
一見晴眉在這裏,皇帝就不滿道。
晴眉長得好看,無論如何,皇帝都不願意殺她,更不願意她這副皮囊有什麼破損。
他十分溫柔地抱住晴眉,與晴眉深深地擁吻起來。
晴眉下意識地想抗拒,皇帝卻故意怒道:
“你是朕的妃子,竟敢不與朕親近!難道你當真和這個侍衛有私情?”
晴眉沒辦法,只好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更是當著白骨的面,順從皇帝的一切輕佻行為。
甚至為了打消皇帝的疑慮,她還表現得比平時更賣力氣。
“陛下,臣妾在宮裏好好的,忽然就被人抓到這裏來,可真是嚇死臣妾了,”晴眉靠在皇帝的懷裏撒嬌道,“幸好陛下您來了。有您在,臣妾什麼都不怕。”
皇帝哈哈大笑起來,又掐住她的脖子,笑道:
“愛妃,朕知道是怎麼回事。但是朕並不生你的氣,朕永遠都不會生你的氣。”
他把晴眉往白骨的方向一推,差點把晴眉推到在地:
“朕只要你指認這個大逆不道的東西,你只要作證說她染指皇妃,別的朕都既往不咎。不僅如此,朕還要立你為皇后!”
晴眉極力剋制着自己的表情,恨得渾身都在顫唞。
她當然與白骨有染。宮殿之後有一條很偏僻的甬道,平日裏根本沒人往這裏來。皇帝就是從那條路把柳明玉綁到自己的床上的。
也因為那條路人跡罕至,晴眉與白骨就是在那裏偷情,也因此偷偷看見了柳明玉被人抓走,才有了白骨去救人的一幕。
晴眉望着血肉模糊的白骨,終於忍不住哭了。
“你為什麼要為不認識的人流淚,”白骨大聲叫道,“你和皇帝不是一夥的嗎?來啊,指認我,殺了我吧!”
晴眉當然知道,白骨這是在保護自己。
皇帝也知道自己對柳明玉做的事情不光彩,他不敢貿然以這件事判一個三品大員的死刑,只怕會引起朝野動蕩。因此,他需要用一個更髒的罪名來殺死白骨。
比如私通後宮。
皇帝從身後抱住晴眉,親昵地蹭着她的臉頰,與她一起看着白骨,笑道:
“說吧,愛妃,說這個人染指皇妃。說完之後,你就是朕的皇后。”
晴眉做了那麼多年的妓.女,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能把死的說成活的。可是如今,這簡單的一句實話,她卻說不出口。
為了服軟,她甚至當著眾人的面脫下衣服,請求與皇帝歡好:
“陛下!別人都嚇唬臣妾,連您也嚇唬臣妾!您得好好賠償臣妾才是呢。”
皇帝喜歡看她這副被逼得毫無尊嚴的樣子,開心地大笑着,一把將她抱起來,邊回宮邊對身邊人說道:
“傳旨,立晴妃為皇后,下個月舉辦立后典禮。”
官員請示:
“那白骨……”
“斬首示眾。”
皇帝雲淡風輕地說道。
晴眉大驚,還沒說什麼,就被皇帝扇了一巴掌。
“管好你自己那張賤嘴。”
皇帝冷着臉說道。
這時,卻見一個侍衛慌慌張張地跑進來,稟報道:
“陛、陛下,京城裏的百姓鬧事了!把宮門都給圍起來了!”
“放肆!這幫賤民!都給朕殺了!”
皇帝破口大罵,又問。
晴眉提醒道:
“陛下,生氣沒用,還是趕緊探明百姓是為何而鬧事要緊。”
她自己也想知道。她要抓住更多的信息,拼盡全力拯救自己和愛人,還有柳明玉的命運。
皇帝這才想起來問情由。
那侍衛說道:
“因為被抓走的孩子太多了,百姓們被逼急了,一定要討一個說法……”
朕是天子,他們的孩子能成為朕的藥材,簡直是無上的榮耀!還輪得着他們向朕討要說法,真是反了!皇帝氣得直咬牙,但又不肯放這些孩子,於是想了想,對侍衛說道:
“就說孩子們已經死了,讓他們滾!”
侍衛哪敢按這話去回啊,激憤的百姓會把他當場打死的。
“陛下,陛下,”晴眉想了想,忽然明白了什麼,趁機進言道,“百姓如此激動,無非是對陛下心存怨懟。陛下只需要把這怨懟轉移到他人身上,百姓自然就不衝著陛下來了。”
皇帝沒聽懂:
“愛妃是什麼意思?”
晴眉笑道:
“您只要把柳明玉斬首示眾,就說殺害孩子全都是她的主意。如今您查明真相,把真兇就地正法,就是為了給百姓們一個交代。”
皇帝高興了:
“還是朕的愛妃聰明!好,就這麼辦!”
晴眉也陪着皇帝笑,心中暗想:阮棠,我把機會遞給你了,你可要抓住。
說來諷刺,將白骨和柳明玉斬首示眾的那天,天氣格外得晴朗。
這幾□□廷不做任何回應,鬧事的百姓越來越憤怒,連宮牆外的皇家石刻都被砸出了幾個坑。怨氣越積越多,丟了孩子的父母們已經不管不顧了。
這時,卻見宮門打開,兩個犯人被押解出來。
是柳明玉和白骨。
監斬的官員介紹過這兩個人的罪行,人群立刻躁動起來:
“就是右邊那個女人說要殺孩子?”
“毒婦!該死!”
“給我家孩子償命!”
在這樣沸騰的民意里,柳明玉被人推上了刑場,按在鍘刀上。
她全程一言不發,既不申辯,也不哀怨。
只是在被推上鍘刀的時候,看了一眼燦爛的陽光。
真好啊,今天的天氣。
孤的小狗,以後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在這樣溫暖的陽光下了。
這是她死前最後的想法。隨後,就安然地閉上眼睛,等待鍘刀落到脖子上。
然而她等來的不是鍘刀。
而是一聲慘叫。
是劊子手的慘叫。
怎麼回事?
她一驚,睜開了眼,沒等看清眼前的景象,就覺得整個人被誰給輕飄飄地背了起來。
等柳明玉回過神來的時候,整個刑場已經亂作一團:
“有人把犯人搶走了!快追!”
喊殺聲被遠遠地甩在身後,而背着柳明玉的那個人則說道:
“主人,您受苦了。”
“阮棠……”
柳明玉鼻子一酸,說不出話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