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章 定局
第一百八十章定局
時至盛夏,天黑得很晚,金烏將墜不墜,暮靄流雲,陸離斑駁。
叛軍將養心殿包圍得水泄不通,謝丹臣率領的北衙禁軍在端王造反時雖然折損了許多,但季時傿回來之後又從四境軍營里調出了一批人,這些人久經沙場,顯然不是靠蔭庇混日子的禁軍可以比得上的。
但叛黨勝在數量巨大,經此一役,隆康帝才發現京城官宦世家蓄養私兵已經嚴重到何種地步,探進皇城如入無人之境,連謝丹臣看到這麼多人後心裏都有些沒底。
“陛下——”
裴次輔揚聲喝道:“叛黨包圍養心殿,臣等特來護駕!”
謝丹臣臉色一變,厲聲道:“你說誰是叛黨!?”
“楚王趙嘉晏圖謀不軌,意圖篡位,謝松清率北衙禁軍直逼養心殿,走狗梁岸微挾持陛下與八皇子。”裴次輔一字一頓道:“老臣只能召集忠義之士前來誅滅叛黨了,陛下,您莫怕!”
無故被詆毀的梁齊因只是淡淡看過去一眼,嗤笑道:“賊喊捉賊。”
隆康帝站在殿內,聽到這麼冠冕堂皇的一句話簡直快要氣笑了,“究竟是誰圖謀不軌,意圖篡位,你們自己心裏清楚。”
裴次輔嘆了一聲氣,“看來陛下在叛黨的挾持下,已經神志不清了。”
禮部外事官伸手接過,將這個象徵著北方草原從此歸屬大靖領土的契書收好,小心而恭敬地放進了錦盒當中。
西韃的部落首領還躺在榻上做着一統北方的美夢,殊不知西北駐軍已經打到了門口,慌亂無措的臣民將談判的最新條件傳到大帳,首領雙目震顫,從茫然到面如死灰,腿一軟跪倒在地。
戚相野舉起詔書,聲色俱厲道:“我乃朔北駐軍參將戚渟淵,奉皇命回京誅反賊,開門!”
守衛中不乏有世家安插進去的人,聞言頓時駭然,戚相野從哪裏收到的皇命,為什麼他們不知道,這些時日京師戒嚴,嚴禁城門有人往來,消息究竟是怎麼傳出去的!?
城門分毫未動,守衛不敢開門,揚聲喝道:“京師戒嚴,今日就算是天王老子來了你也得給我回去!”
說罷目露狠光,“老臣效忠兩朝,奈何天命如此,只能請陛下退位讓賢了!”
戚相野拔出刀,嚴正吼道:“滾開,什麼東西也敢攔我!”
*
朔北邊境肆虐的大雪在盛夏時節終於收斂了幾分,戚相野從渺無邊際的雪原上衝下,如騰鷹驚起,北風呼嘯而過,厚重斗篷獵獵作響,他勒緊沾滿冰凌的韁繩,猛一回身,“快點,來不及了!”
說是三日,實際上連兩天兩夜都沒有,惶恐不安的韃靼貴族就已經做出了選擇,那個叫人心驚膽裂的大靖最高統帥不僅沒有死在金池,反而屠了他們派去埋伏的士兵,將他們逼近了毫無退路的絕境。
隆康帝與先帝性格上截然不同,唯一相似的便是在同樣面對這種困境時所秉持的血性強直,誓死不退。
韃靼貴族沒有辦法,前日還在一呼百應的首領下一刻便被他的臣民拖出了大帳,砍下的頭顱和新鮮的貢品送到了西北駐軍面前。
八皇子往後躲了躲,避開裴次輔緊盯着他的目光,臉上露出驚恐的神情,怎麼也想不到,這個曾經也教導過他兩次的裴閣老會變成這樣。
至此,韃靼不再有首領,常年遷徙不停的部落也被劃分定居,西北設立都護府,北方部落所在地統稱為——莽州。
從北國往南疾馳,四季輪轉,雪原消融,萬里青山連綿與莽莽江河奔騰,城門處戒衛森嚴,官道震顫,守城士兵聽到聲音后抬起頭,不明所以,“來者何人!”
韃靼使臣下意識抬起頭,海東青雙翅尚未合攏,微微起伏,一副蓄勢待發之態,他縮了縮脖子,立刻垂下腦袋,雙手將簽好的談判書呈上。
養心殿前澄澈明凈的大理石階被染成暗紅色,夏日炎炎,堆積在殿前的糜爛屍體散發出臭味,相較於端王逼宮時已是暮秋的重陽節,裴家這次造反看上去則更為慘烈。
*
荒蕪翳然的戈壁灘上,風沙迷人眼,如星辰般點綴草原的毛氈帳篷緊閉,儘管今日是一個非常適合外出放牧的天氣,也無一人敢踏出家門半步。
由此見得,一年多前,沈居和老先生還未故去時同他說的那段話是怎樣的真知灼見,人心中不加約束的慾望最終一定會將其扭曲得面目全非。
陡峭的斷壁間停駐着數只岩鴿,鶻鷹長唳不止,逐鴻獵日,越過千層萬疊的群山峭壁撲殺而來,長翅從垂着頭不敢吭聲的使臣頭頂掠過,鷹喙上沾着不知道什麼動物的羽毛,牢牢落在季時傿手臂上。
養心殿的大門牆壁已經被箭雨射成了篩子,根本撐不了多久,皇宮內到處都是叛賊,北衙禁軍鞭長莫及,大火先是從角落升起,隨後很快順着門框窗欞往上攀沿至屋頂。
梁齊因拿起不知道哪個禁軍遺落的綉春刀,劈開射向隆康帝的一支流箭,“陛下,起火了!”
殿外響着廝殺聲,叛黨口中高喊着“誅反賊,擁明君”,隆康帝實際上已經被他們棄了,全然不顧他的死活,他少時不學無術,文武六藝皆不盡如人意,舉着劍的時候手都在抖。
八皇子緊緊抓着隆康帝的衣袍,一張稚嫩的臉上恐懼與堅毅橫貫交替,“皇兄,我們會死在這兒嗎?”
“不會。”
傾塌的牆壁在身後轟然落地。
經歷過手足相殘的隆康帝溫聲道:“只要皇兄還能站起來,就會護着你。”
*
混亂的王府內殺聲震天,跟着趙嘉晏回來的都是訓練多年的精兵,叛黨圍剿多日還未攻下,而王府中的人已是強弩之末,趙嘉晏護着妻兒退到後院,身上沾着不知道是他自己還是別人的血。
宮裏不知怎麼樣了,想來光靠北衙禁軍也不可能攔得下,更何況按照計劃季時傿已經在關外死透,大事將成,武晉伯的兒子吳飛涯舉刀向前,“誅反賊,擁明君,今日砍下趙嘉晏項上人頭者,來日封侯拜相不在話下!”
“殺啊!”
趙嘉晏一手握緊劍柄,一手展開攔在妻兒面前,回頭時宇文昭華對他點了點頭,襁褓中的嬰兒也未曾有絲毫哭泣之聲,兄弟相殘,君臣相殺,他不是第一次遇見這樣的險境,也信這一次一定能反敗為勝。
正當叛賊將要撲上前之際,府外忽然響起另一方人馬的奔馳聲,吳飛涯舉刀的動作一頓,隨後臉色煞白,戚相野的聲音越來越近,穿透顱海,“臣戚渟淵率朔北三千駐軍前來救駕!”
朔北駐軍已經入京的消息很快傳到宮中,叛軍前的裴次輔一顫,以為自己年紀大了耳朵出了毛病,“朔北駐軍怎麼來的?他們怎麼會知道宮裏發生了什麼事?!”
裴逐驚詫了一瞬間后,很快冷靜下來,“父親,別管了,當務之急,是要先解決掉眼前的禍患!等戚渟淵進宮時局勢早已定。”
養心殿起了大火,裏面的三人不得不退出來,北衙禁軍傷得傷死得死,已經是矢盡兵窮了。
梁齊因握着綉春刀,就算溫玉里已經解了他身上的毒,可這麼多年留下的後遺症卻無法根治,短期內打打殺殺還能撐住,時間一長四肢便愈漸沉重。
謝丹臣側目看了一眼他抖得連袍袖都在晃的胳膊,擔憂道:“梁大人,你沒事吧?”
“沒事……謝指揮使不用擔心我。”
這個時候大家連自己都顧不住,哪還輪得着關心別人,謝丹臣有心無力,只能收回目光。
“別死扛了。”
裴次輔冷哼一聲,“就算有援軍又怎樣,趙嘉晏根本不能活着離開王府,而季柏舟已經死在關外,老夫勸諸位還是識相一點,不要負隅頑抗。”
“你說什麼?”
梁齊因抬起頭,向來波瀾不驚的神情一寸寸裂開。
“哦——梁大人還不知道吧。”裴次輔笑得殘忍,“不過馬上季柏舟在關外遭到韃靼埋伏,埋骨荒漠的消息就要傳回京了。”
梁齊因雙手抖得越來越厲害,周圍的人看向他,分不清這到底是他舊疾發作還是被裴次輔那兩句話影響。
他這些天一直逼迫自己不要想起季時傿,因為只要一開始,腦海中便會不受控制地浮現金池屍山血海,季時傿躺在裏面的畫面,不該讓她去的。
梁齊因渾身發顫,不該讓她去的,他恨死自己了,為什麼明知道那裏有危險,還要放她走,季時傿這個騙子,又將他一個人丟下了。
裴逐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心裏像是一汪黑沉沉的死水,一點報復性的筷感都沒有,他別開目光,平靜道:“不要再多費口舌了,動手吧。”
養心殿前又一次廝打起來,金烏升起又落,雲蒸霞蔚,大火像是燒到了天上,匯成一線。
隆康帝被護在中間,梁齊因魔怔似的,流箭從他手臂上擦肩而過,他竟渾然不覺,提着刀不管不顧地往前殺去。
倏地,地面開始震顫,整齊肅穆的腳步聲傳來,裴逐猛地回過頭,這種聲音一般的人發不出來,唯有軍營里訓練有素的士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