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九章 驚變
第一百七十九章驚變
六月六,曬紅綠,連續數日的梅雨之後,這一日天際放晴,萬里無雲,民間有晾晒衣物的習俗,宮裏的尚服女使也將隆康帝的龍袍拿出來仔細晾曬了一番。
殿外風輕雲凈,一片霽色,隆康帝坐在御書台前,身上穿着常服,神情凜若冰霜。
數封彈劾裴家的摺子通過戚方禹遞到了他面前,隆康帝連發三道詔令,一是召戚相野即刻回京,二是京師戒嚴,三是賜死長春宮主位。
內侍奉了口諭,“陛下,是賜白綾,還是毒酒?”
隆康帝提筆的動作一頓,想到李茹的屍體被從南四所抬出來時,脖頸上青紫的勒痕。
“白綾。”
被封鎖的長春宮任何消息都傳不出去,謝丹臣立身站直,右手緊按腰側佩刀,眉目冷峭。
內侍端着呈盤走上前,恭聲道:“指揮使大人。”
謝丹臣側目看了一眼呈盤中的白綾,“陛下下旨了?”
“是。”
*
侍女跌跌撞撞地衝進後院,涕淚滿面道:“夫人,娘娘、娘娘被賜死了——”
“通的,馬上就……”內侍剛想轉過頭,倏地劈頭蓋臉砸來數個課業本,他頓時吃痛地捂住眼睛,八皇子趁機拔腿就跑,內侍掙扎着睜開雙眼,瞥見他跑開的身影,忙不迭地追了上去。
八皇子的母親王太嬪無奈地看着跑出去的少年,新帝即位后,作為後宮唯一育有皇子的后妃,無時無刻不在擔憂母子二人的將來。幸好隆康帝生性仁和,並未對他們趕盡殺絕,甚至讓八皇子繼續像從前一樣在文華殿讀書,只是王太嬪依舊終日驚惶不安,總覺得頭頂懸着一把刀,遲早會落在他們母子二人頭上。
內侍小跑跟在一旁,八皇子狂奔向前,嘴裏念念有詞道:“快點,再快點,來不及了!”
宮內混亂不堪,推搡間裴淑儀的貼身女使衝出內殿,揚聲嘶吼道:“你們要做什麼,不想活了是不是,我們娘娘的父親是內閣次輔,兄長是南衙禁軍指揮使,誰允許你們……”
八皇子腳下頓住,將信將疑道:“抄近路?還有近路?”
“好!”
裴次輔沉聲一喝,鷹隼一般的目光環視四周,“看來皇帝小兒這次是鐵了心地要我們的命了,是時候叫他認清楚,同我們作對是什麼下場!”
他微微頷首,身旁禁軍相繼騰開宮道,緊閉數日的長春宮殿門終於打開,裏面立刻傳來女人的驚呼聲,“陛下呢,我要見陛下,我要見……嗬……”
八皇子轉而跟着內侍拐往另一條路,宮道上的人越來越少,他張望一圈,忽然覺得不對勁,文華殿位於皇城東面,可這內侍領他走的近路明顯已經偏離方向。
內侍笑盈盈道:“當然有啊,奴才帶您過去。”
“行!”
幾名太監上前將她按在地上,女使的聲音戛然而止,內殿裏爬出一個披頭散髮的女人,纖長赤紅的指甲在氈毯上摳扯,“爹救、救我……嗬啊。”
裴家的主母身形一顫,當即昏了過去。
壞消息連續不斷地遞到了裴次輔面前,當他聽到愛女已經死在宮裏時,眼神只是微微波動了一下,隨即看向周圍的人厲聲道:“來不及了!武晉伯,你那邊到底怎麼樣了!?”
他將前些天做好的課業準備好,母親叮囑他在文華殿要多聽老師的話,不能太出風頭,不能引起陛下注意,八皇子今日起得晚,胡亂敷衍地應了兩聲,“阿娘,來不及了,再不走我就比老師們到得晚了!”
九歲的半大孩童已經初具察覺危險的能力,八皇子捏緊手上的課業本,佯裝不解道:“我怎麼覺得這路不通向文華殿呢。”
白綾收緊,裴淑儀艷若桃李的顏容逐漸變成青紫色,她指甲翻開,鮮血將身下的純白氈毯染成紅色,內侍仍舊不敢鬆手,隆康帝下了死令,裴淑儀必須死在長春宮。
武晉伯握緊拳頭,“閣老放心,季柏舟絕不可能活着回來!”
“殿下,等等,要不奴才帶您抄近路吧,這麼跑下去非得累死。”
先帝駕崩后,唯餘八皇子一個還未成年的兒子,因其年紀小再加上生母僅是婕妤的份上,在宮裏不會對任何人造成影響,隆康帝想等他成年後再將其另行封王,這半年來八皇子則仍舊住在宮內,又因隆康帝暫時並無子嗣,故只有他一人在文華殿學習。
許久一直未見來人,早早等候在小路盡頭的裴逐皺緊眉,“八皇子呢?”
身旁下屬有些慌亂,“小人已經按照大人您的吩咐收買了伺候八皇子的內侍……”
裴逐吼道:“那人呢!”
“小、小人……”
“尚書大人、尚書大人!”一名內侍慌不擇路地衝上前,額頭上不知道被什麼所傷,腫了一大塊,半眯着眼睛急道:“大人,奴才本、本來已經將八皇子騙過來了,可不知道又怎麼回事,他突然跑了,奴、奴才沒追上……”
“沒追上?”裴逐將這三個字在齒間碾了一遍,眉目狠厲,“一個幾歲的孩子你們都弄不過來嗎!?”
下屬心虛道:“大人,八皇子跑了,我、我們該怎麼辦……”
裴逐仰起頭,深呼吸一口氣,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他神情很快恢復如常,“直接去養心殿。”
既然八皇子跑了,那就讓隆康帝退位立詔書,或者,先皇駕崩,膝下無子,只能傳位於幼弟。
*
落日西沉,暮色四合,晚霞如一潑朱紅流丹溢彩,金煌煌地映照在殿前的石階上。
梁齊因合上經史書,聲音發沉,“陛下……”
隆康帝站在大殿正中央,神情平靜,他並未身穿明黃色的龍袍,而夕陽落影卻在他肩上鍍了層金邊,大靖開國以來最懦弱無能的皇帝,竟也在此刻初顯出九五至尊的泰然威嚴。
倏地,稚子的呼喚聲在殿外響起,“皇兄——”
八皇子大汗淋漓地跑上台階,隆康帝一怔,“嘉敏,你怎麼過來了?”
“皇兄,方才我本來要去文華殿……”八皇子跑得太急,邊喘邊道:“但同行的內侍卻謊稱說要帶我抄近路,我跟他走了片刻覺得不對就趕緊跑了。”
“看來裴家又換了一個人選。”
梁齊因偏過頭,晚風乍起,將他面前放置的經書吹起幾頁,暑熱撲面而來,他收回目光,道:“陛下打算如何?”
“三哥呢?”
“裴家敢逼宮,想來也不會放過楚王殿下,王府現下應該也被包圍了。”
八皇子茫然地聽着他們的對話,敏銳地察覺到什麼,伸手抓緊隆康帝的衣袖道:“皇兄,是不是……”
去年端王造反,叛黨在宮內殺紅了眼,養心殿前與東籬苑內血流成河,連隆康帝的親妹妹都沒活着出來,這才過去多久,竟又有亂臣賊子故技重施。
隆康帝按住他的肩膀,“不怕,皇兄護着你。”
話音落下,殿外響起沉重整肅的腳步聲,由裴玟率領的南衙禁軍以及世家私兵所組成的叛黨逐漸逼近養心殿前。
八皇子嚇得肩膀一顫,往後瑟縮了半步。
梁齊因擋在他面前,凝眉望向殿外,殘陽如血。
“來了。”
*
關外飛沙走礫,浮塵千里,西北先前被屠過城,駐軍對韃靼恨之入骨,越殺越勇,季時傿一刀砍了使臣的半個腦袋,以至於手中佩刀卷了刃,當場報廢。
金池幾乎被染成血紅色,蒼茫的戈壁灘上百草黃雲,孤日矜懸,餘暉鏤金,埋伏在峭壁群山間的韃靼士兵急劇縮減,被駐軍護在中間的外事官嚇傻了眼,局勢倒轉,眨眼間瞬息萬變。
使臣死了一大半,季時傿站在沙石上,刀尖點地,在她身側蜿蜒出一條細長的血跡。
“我給過你們機會了。”
她聲音冰冷,更甚朔北寒風,“談判書上的字,你們不簽也得簽,現在再加一條,誰主謀的這件事,三日後我要看到他的腦袋,否則,我親自北上去提。”
僅存活的韃靼使臣顫顫巍巍地跪在地上,嘴裏含糊不清地用蹩腳的中原話道:“簽、我簽……”
禮部的外事官從馬背上跌下,直至現在雙腿都還在打顫,他拿着新的談判書上前,看韃靼使臣的眼睛像是要噴出火來。
驀地,一名部下匆忙跑到季時傿面前,神情焦急,“大帥,方才有一個人形色鬼鬼祟祟,弟兄們看着不對,就把他抓起來了。”
季時傿眉頭皺起,赫然道:“帶過來。”
幾名將士很快拖着一人上前,對方垂着頭,抖如篩糠,季時傿越看他越熟悉,猶豫道:“吳飛泉?”
陡然被點破身份,吳飛泉重重磕了幾個頭,滿臉涕淚,沾上泥沙之後更是狼狽不堪,“饒命,大將軍饒命啊——”
“你剛才偷偷摸摸的到底要幹什麼?”
“我、我……”
吳飛泉這個禁軍中混吃等死的少爺兵,干過最大膽的事就是聽信叔父所言鋌而走險,沒想到出師未捷身先死,想給京城報信還沒跑出半里地就被抓回來了。
他支支吾吾不肯說實話,季時傿抬了抬眼,身旁士兵便立刻拔刀架在他肩膀上,吳飛泉梗着脖子,挨上冰冷的刀刃后頓時渾身一顫,仰頭哭喊道:“我說我說!”
“韃靼不想歸降大靖,與裴次輔一拍即合,我叔父將我塞進談判隊伍中,讓我將你們的往返路線告訴韃靼人,為的就是……”吳飛泉聲音越說越小,“為的就是讓你死在關外,不能回京。”
他方說完,西北駐軍幾乎要暴起,季時傿面無表情,似乎對自己被背叛一事並不在意,她沉吟片刻,又道:“你們還打算做什麼?”
刀就架在脖子上,不說也是要死,吳飛泉閉上眼,認命道:“殺楚王,擁立八皇子登基,只要你死了,新令就不會在禁軍中實行,我就能……”
外事官震驚地瞪大眼睛,怎麼會有人為了一己之私就要殘害忠良,季時傿是國之砥柱,她要是真死了,倘若韃靼西洋人捲土重來,誰去攔,這他娘的不是要亡國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