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陛下
第四十九章陛下
格洛爾同樣繼續當著他的三十七世帝王陛下。
一切都和從前沒有差異,平穩得如同一潭死水。
每天早上睜開眼,他所要面對的東西早就能在十天之前就已經全部確定下來。
醒來,工作,休息,工作,然後又一個輪迴。
王宮的每一個角落、每一片瓦磚,他都幾乎能夠閉着眼睛描摹出來。他不是沒有嘗試着向塞利安問過,能不能像克萊門特帶他出去玩那樣,也偶爾帶他出門換一口氣。
塞利安便從艾薩克那裏拿了一份報告,上面記錄著格洛爾在那三個月裏,生病頻率和嚴重程度與過往正常數值的對比。
然後兩人就默契地再沒提過這件事情。
安靜地待在王宮裏並不是一件容易接受的事情。
尤其是對於已經跟隨克萊門特見識過牆外的世界、久違地感受過生活令人期待一面的格洛爾來說。
但是他除了接受,也沒有辦法去做其他的選擇。
格洛爾有點想向塞利安開個玩笑,跟他說說不定二十五預測真的錯了,他可能連今年生日都熬不過去。
當然,最為關鍵也最開不了口的原因,是他擁有一個很重要的計劃。
他的生日是十月八日。
從九月到十月,他的身體就像預料中的那樣,忽然地向下垮了一大截。
格洛爾想想算了,還是不要嚇塞利安了。
十月,帝都冬天開始的日子。
他見不得雄鷹的翅膀為他而收,見不得雨燕為他落至地面。
他的身體也就是在一年年的生日之下,清晰明了地走到了現在的狀態。
醒來,工作,建設帝國,這就是他的每一天。
在這個計劃里,所有人都會變成他的阻礙。
生日對他來說就好像是一場重組,血脈會肆意地毀壞他的身軀,再由艾薩克和其他醫生儘可能地將他搶救回來。
然而在這段時間裏,這一切對他來說都變成了一個奢望。
卧病生活中倒也不是沒有有趣的東西可以給他的生活增添幾分色彩。
以前的他尚且能夠堅持着每天到書房工作,該他出現的會面、談話,他也儘力地都會出現。
帝都的冬天很長,從十月份到次年二月,每一天對於格洛爾來說都是都是一種被迫抗爭的折磨。
或許克萊門特有着幫他的可能,但誰知道呢……他只擁有一次機會,他不想賭。
塞利安是,克萊門特也會是。
例如說那遠在米斯塔拉的克萊門特。
救,是救回來了。但是他的身體,也會離深淵更進一步。
九月,深秋,也恰好是他生日之前的一個月。
身體的“打碎”過程,一般從這個時候就會開始出現。
所以他只能接受這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重複事物。
因為每一年的生日,都會意味着一場大病。
甚至就連什麼時候能夠下床都不一定。
帝國每天都在變得更加美好,即使落在他眼前的,永遠只有一個個上升的數值。
而今年也不例外。
上將除了最開始那兩個月——或許是還在同他生氣,或許是有其他原因——以外,每隔三四天的時間,就會通過天使之眼的特殊通道給他寄來一封信。
他的情況則在日益變糟。
就在這樣的平淡生活下,十九歲生日與寒冬一同到來。
但是他張口,沒有力氣說出話。最終出口的只有幾聲乾澀的悶咳。
卧病在床的時間越來越長,每天面對的除了雪白的牆壁,就是各種各樣幾乎能夠將他淹沒的文件文書。
他不想這樣做,也不能這樣做。
每年一年的大病都會比以往更加嚴重,今年的大病同樣如此。或許因為這是整五歲數的前一年吧,就像四歲、九歲、十四歲的時候一樣,身體都會惡化得比較嚴重。
“生日”,對於他而言最為痛苦的一個日子。
但這種折磨往往從九月份就會開始了。
上面記載着他在米斯特拉的有趣見聞,書寫着西部大地上人民與軍隊的歡歌和艱辛。
他也不想去聯繫克萊門特,讓他真如他之前所說那樣,不顧休息地兩頭往返於西部和帝都。
偶爾的偶爾,克萊門特也會忍不住地向他訴說一些心情,問他的近況,問他的身體,問他生活開不開心,問他有哪裏想去逛的。
他總不能告訴塞利安,如果能夠帶他出門,那他並不在意多生幾次病。
格洛爾覺得,他的翅膀都快被他躺着壓得沒知覺了。
因為塞利安不可能接受。
信件上常常也附着充滿米斯塔拉自然氣息的一些小玩意兒,例如說封存的落葉、雪花,也會附着一些其他小東西,例如說人們的讚美、軍隊的拉歌、裝甲的內攝、節日的照片。
照片、錄音石,這些在現代科技發展至今已經很少日常使用的東西,都有可能在他的信件中出現。
這一封封來自帝國西部的信件,是他在這幾個月裏真正能夠歡笑出聲的東西。
他十分珍惜地珍藏了每一份來信,並讓塞利安幫他將禮物都放在床頭,讓它們陪着自己一起入眠。
塞利安又一次幫他擺好了所有的禮物。
然後彎下腰,金絲單片眼鏡之後的琥珀色眼睛滿是憂愁地望着他,又一次地問道:“您要回嗎?”
格洛爾知道自己不該回信。
一封信都不應該回。
“不,不回。”他輕聲說。
在這樣昏昏沉沉難以清醒的日子裏,夢境裏的人陪伴着他的時間,反而要比現實中的人更長一些。
例如說塞利安。
夢裏的塞利安比起現實里的要脆弱多了,格洛爾覺得用這個詞來形容他或許不是那麼禮貌,但他實在找不出一個更加準確的詞來進行形容。
別的不說,光是他在夢裏偶爾能夠行動的時候咳上兩聲,塞利安都會露出一種……讓他看了非常難受且自責的神情。
格洛爾想,難怪在他剛剛出生沒多久的小時候,科尼利厄斯每次見到他都是一副被搶了父親的委屈樣子,還好後來他們一起玩了幾年,這才總算消了隔閡。
又例如說里斯蒙德。
里斯蒙德作為總參謀部參謀長,同時也是他非常器重的一位下屬,平時和他的工作往來是特別多的。所以為了儘可能少地耽誤工作,在他生病期間裏斯蒙德一般都會直接帶着需要彙報和問詢的工作來到他的房間裏。
這樣的習慣理所當然地帶到了夢裏。畢竟這是預言夢嘛,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如果他不主動做出什麼出格的事情,那麼他現在所夢到的一切就將會是未來他要經歷的一切。
里斯蒙德相比起塞利安來說會穩重一些,但格洛爾看他每次彙報完工作離開房間之前注視自己的眼神,總覺得萬一自己出了事估計他也得跟着塞利安一樣哭天搶地。
明明都是這麼大人了。
格洛爾對此很是煩惱,尤其是在連着做了幾個月預言夢之後,他一閉眼腦子裏就會浮現出他們兩人滿眼欲語還休的悲傷目光。
還有一個人他也偶爾能夠見到。
——未來的三十八世,也就是他的後繼者。
這種時候反而是他夢得最開心的時候,因為從現實上來講,他永遠不可能與三十八世相見,畢竟三十八世誕生的條件,就是他的死亡。
所以每當他預言到這個部分的時候,他在夢裏都是沒有實體的。或者說,他是以一種像在普通夢境裏一樣的“靈魂”形態存在着的。再換句話說,他在這樣的情況下才是完全“自由”的。
“你看起來很開心?”
在他的面前是一位同樣長有翅膀的少年。
對方的金髮比他更深一些,也留得更長一些,被隨意地紮成了一個小揪揪扔在腦後。
“畢竟我夢裏夢外加起來都快有半年時間沒下過床了。”格洛爾對他笑。
“唔,那確實是件令人難受的事情,”三十八世跳下床,從柜子裏翻出了一包草莓糖,丟了一顆給格洛爾,“給你。”
這會兒格洛爾的身體輕鬆得很,隨手一接就接住了糖。
他輕鬆地剝開了糖紙,明明是很簡單的一件事情,但真正做成時,他的眉眼都不自覺地彎成了月牙。
三十八世坐到窗邊的椅子上,撐着腦袋側看着他。
“這麼好吃?”他不解地問。
“你不懂,三十八世,塞利安平時從來不讓我多吃糖的,”格洛爾笑眯眯地說,“不過你竟然也喜歡草莓味的呀。”
後繼者笑了笑:“不,我不愛吃糖。”
格洛爾挑眉:“那你怎麼會在卧室里放這包糖?”
“因為這包糖是在我出生之前就一直放在這裏的,”少年溫聲對他說道,“我不愛吃,就一直放到了現在,沒想到倒是重新落回了你的手裏。”
格洛爾怔了一下:“噢。”
他的柜子裏才沒有這包糖呢,塞利安不可能允許的——不然不出兩天,整包糖估計就要只剩下紙殼子了。所以這包糖是哪來的?
不過這也不重要,他想。
口中草莓糖的甜味化開了這幾個月時間裏不停喝葯帶來的苦澀,即使這只是一場夢,格洛爾覺得也非常滿意了。
三十八世看他的樣子,又笑了笑。
“你在世時的那些收藏——我是說原本放在那裏的大展櫃,”他指了指卧室原本立着大展櫃,現在卻已經空空蕩蕩的一角,“還有一大摞信件,塞利安都幫你封存起來了。”
“信件……”格洛爾的神情忽然出現一陣恍惚,“是克萊門特寄給我的信嗎?”
“是吧,”三十八世說,“你要去看一眼嗎?”
“……不用。我已經全都看過了。”
格洛爾緩緩斂下了笑意。像是現實入侵了夢境一般,他看着三十八世所坐着的位置——那是他每天早上用餐時最喜歡坐的地方,忽然間有些恍惚。
說起來,克萊門特平時就是站在那把椅子後邊幫他梳頭的。而他們每天夜晚偷跑出王宮時,也是從那扇窗子跳窗而出。
就連克萊門特離開之前為他照的那一張相片,都是坐在這個位置上……
三十八世看着他的神情怔了怔。猶豫了片刻,少年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緩步走到他的身邊,拉住他的一隻手。
“要過去坐坐嗎?”
格洛爾緩緩搖了搖頭,沒有動。
“不用啦,你坐吧,那兒早上的陽光非常好,你可以試試坐在那裏吃早餐。”
他安靜了一會兒,忽然問:“對了,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是我接任的第二年。”少年說。
“一切還順利嗎?”格洛爾問。
三十八世猶豫了一下,誠實地說:“不太順利,前些年攢下來的問題有點多。”
“抱歉,因為那個時候很多事情我已經做不了了。”格洛爾斂下眼。
兩名帶有翅膀的少年在晨光之下相對而立,氣氛一時間宛若靜止。
終於,淺金髮少年打破了沉默。他淺淺微笑着,如同天空一般湛藍而乾淨的眸子裏帶着小小的希冀,卻又十分平靜地輕聲說:“要不……你早點來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