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慈悲
第十五章慈悲
宴離吃驚地看着他,膽戰心驚,“你,為什麼?”
陸觀泠撥了撥耳環,笑容意味不明,“不為什麼,我幫了你,你不開心么?”
宴離不說話,低着頭思索,如果他可以同意,那自然是最好不過,可是……
他聽着她糾結的心跳,笑容霎那間變得生動,他誘哄道:“很划算不是么?雪羅剎是天人,她答應你的,從來不會食言,至於我,我並不會如你想像的那般痛苦,對你來說,這不過就是一次普通的幻術罷了。”
他深知,歡愉與痛苦是對立的。
既然難以被取悅,那麼一樣不會感覺到痛苦。
宴離蹲在窗沿,垂着頭,聲音輕輕,“我不明白。”
她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人,明明長着一張漂亮的臉,卻毫無生氣,像個活死人。
心裏掙扎了半天,她忽然伸出手掌,“陸姑娘,為了將軍,我必須要迷惑你,但是既然你幫了我,那我便欠了你人情,我們擊掌為誓,下次你可以向我提一個要求,只要我可以做到,我都會儘力。”
陸觀泠望着她帶着絨毛的手掌,不知怎麼竟然一瞬間回憶起少女溫熱的掌心,他語氣瞬間冷了下來,“不必擊掌,我若是有所求自然會找你。”
大漠月色荒涼,將軍身上的鎧甲也彷彿凝結了一層霜,她最喜歡立在沙丘上,拿着陶塤吹着幽涼的曲調。
“我的幻術能讓人看到他最想要的場景,從而激起人心裏最深處的渴望。”宴離忍不住提醒。
“以前,將軍很喜歡吹這首曲子,我記得那首曲子就叫做迦陵頻伽。”
陸觀泠平靜地與她對視,宴離的眼瞳中的場景瞬間像是萬相更迭,一些奇異幻象自身邊延伸,時不時伴隨着少女嬌俏的笑聲,彷彿自天邊傳來,縹緲不可尋。
看到對面的“少女”眼睛空洞,她輕聲問道:“陸姑娘,你都看到了什麼?”
宴離只好悻悻將手掌收了回去,又問,“那你以後怎麼和我聯繫?”
陸觀泠微微垂下了睫毛,“是嗎?那還真是巧,我就會吹這首曲子。”
“什麼曲子?”
他從懷裏拿出一支短竹笛,摩挲着,“以後,若是我吹起這首曲子,便是我有事要你幫忙了。”
他問:“你聽得懂曲子嗎?”
明知道是幻象,他卻固執回過頭,眼波平靜,他倒是想看看,他的內心深處究竟渴望着什麼。
“開始吧。”陸觀泠不置可否地笑了起來。
那時候,她不曾注意到,有隻紅色的小狐狸一直跟在她身後,怯生生地聽她吹奏,看着她的長發在風中水墨一樣暈開。
滿室生光,耳邊妙音泠泠,彷彿有人在撥弄琵琶,他望向光影深處,柔和的光像是水波般罩着他。
人美心善?
宴離眼瞳微微亮了起來,表情卻有些羞赧,“聽懂的不多,我只記得住一首曲子,是將軍給我吹過的。”
宴離終於安心了些,點頭,“好。”末了,她又加了句,“陸姑娘你真是人美心善、是個大好人。”
話音剛落,柔軟的風如同一匹輕紗忽然纏住了他的手臂,四周浮起淡淡煙霞色,如墜雲霧。
宴離微微吸了一口氣,認真道:“那你看着我的眼睛。”
“一片黑暗。”
“是一首佛教的曲子,聽着很悲傷。”宴離蜷着的腿慢慢放了下來,坐在窗檐下,像是陷入什麼回憶中,紅色的裙擺搖曳生姿。
他只看到一個華鬘峨峨,雙臂纖纖的少女,雙足裸裎,顆顆腳趾瑩潤如玉,衣帶當風地朝他走來。
少女懷裏斜抱着琵琶,雪白的手腕上纏着數對金釧,隨着指尖撥弄,金釧互相撞擊,聲音清脆。
他下意識想望向少女的臉,突然間,琵琶聲如裂帛,戛然而止,而少女也消失不見。
光明被黑暗替代。
眼前出現一個幽暗的佛堂,裏面擺着百千佛像,或坐、或卧,姿態百異,卻無一不垂眉看着他,時而忿怒相、時而慈悲貌。
霎那間,火光衝天而起。
有人在耳邊不停哭喊呼嚎,“陛下……快來人啊,停燭樓走水了!”
流火如星屑,噼里啪啦落下,彷彿要將一切點燃,火光中,一隻赤金色的鳥兒衝破桎梏,發出一聲如同碎玉投珠的清啼聲。
有宦官伏拜於地面,涕泣如雨,“那是,迦陵頻伽啊!”
火勢越來越大,瞬間,奔跑聲、哀嚎聲、潑水聲亂作一團,又很快遠去,待陸觀泠反應過來時,宴離已經離開了,月色照在地面上,冷清無比。
陸觀泠捂着毫無波瀾的心口,眼中驟然露出一絲諷刺的笑意,“故弄玄虛,這算什麼內心深處最渴望的東西?”
蕭妙音走的又急又快,甚至忘了把那盞琉璃宮燈拿走。
天色昏暗,草叢裏露水深重,時不時傳來蟲鳴聲,走出陰暗的迴廊時,她的心口忽然像是被火焰燎到了,灼灼發燙。
她奇怪地捂住了心口,“怎麼回事?”
待她想要深究,奇怪的感覺瞬間消失,蕭妙音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不過,剛才的憋屈感倒是慢慢平息下來。
她想,自己和一個紙片人計較什麼呢?
她不是早就清楚小毒物是什麼人嗎?先回去好好睡一覺,下次再想辦法多了解小毒物一點,總得完成任務吧。
打定主意,她又放寬了心,正要朝着自己住處而去,忽然看到幽暗地竹林下立着一道影子,她指尖化出一道燃燒的符咒,打了過去,“誰躲在那裏!”
符咒炸開一串金光,噼里啪啦響,騰騰烈焰中,卻看到一雙帶着些局促的桃花眼,她頓時愣住了,“陸師兄,怎麼是你?”
半夜三更,男主來這裏做什麼?
蕭妙音的符咒主要是警告的作用,並沒有使太多靈力,她擔心萬一是自己精神緊張,打中了鳥雀就罪過了。
所以,陸觀寒很容易就避開那道符咒,他從竹林下朝她而來,“妙音,是我。”
蕭妙音點了點頭,月色下,她的眼睛顯得格外黑白分明,“陸師兄,你是來找陸師妹的嗎?”
陸觀寒下意識撫摸着斷厄劍柄,好像有些緊張,“嗯,左右睡不着,我出來散步,不知怎麼竟來到了這邊,本來想看看阿泠怎麼樣了,恰好看到你從阿泠房裏出來,阿泠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除了氣她半死,小毒物可好得很。
蕭妙音心裏腹誹,臉上卻笑道:“陸師妹沒事,我剛剛和他聊了會天。”
“你們,都聊了什麼?”陸觀寒問道。
蕭妙音看到他這副小心翼翼的樣子,忽然想起之前小毒物將他給的葯丟掉一事,小毒物討厭自己兄長,而陸師兄似乎很清楚這一點。
他們之間難道發生過什麼事嗎?
她望了過來,輕輕搖了搖頭,“沒什麼重要的,就一些女孩子之間的閑話,不過,陸師妹不小心傷了自己,我給他上藥來着。”
“阿泠又受傷了嗎?”陸觀寒語氣有些焦急。
又?
蕭妙音不動聲色地打量着陸觀寒,安慰道:“陸師兄放心,沒什麼大礙的。不過,陸師妹總是受傷,卻又不會照顧自己。”
陸觀寒臉上突然露出愧疚、憐惜的情緒,隨着眼睫顫動又迅速消失不見。
兩個人一起走出竹林,蕭妙音繼續問道:“陸師兄,你既然很關心陸師妹,為什麼不待在如意閣,一起照顧陸師妹呢?”
陸觀寒似乎沒有意識到身邊的蕭妙音已經不是原主,抬眼望了一眼天邊淡淡的月色,他嘆氣道:“妙音,你也知道,阿泠向來不喜歡我這個兄長,我待在他身邊,只會惹他厭煩,況且,我還要追尋……雪羅剎的下落,無法一直待在如意閣,不過,這些年來多虧有你可以陪着他。”
蕭妙音忍不住犯嘀咕,就算原主一直陪着小毒物又如何,他一樣不把原主放在心上。
她調侃般道:“可是,就算我如何對陸師妹好,都替代不了陸師兄啊,你們有着真正的血緣羈絆,就算髮生了再多的事,誰都拆不散。”
陸觀寒卻輕輕笑了起來,像是諷刺,“其實,血緣羈絆未必也多不可分割,有的人,口中說的越愛你,卻傷你越深。”
蕭妙音吃驚地看着他,“陸師兄在說誰?”
陸觀寒像是明白過來自己的失態,笑容立刻收斂,“沒誰?”他轉過臉來,俊秀的臉在月下玉石般瑩潤,“妙音,可以拜託你一件事嗎?”
蕭妙音看着他,下意識眨了眨眼睛,“什麼?”
月色很好,可她卻發現,自己面對着男主這個謫仙般的人物,她的少女心卻沒半點波瀾。
而且,蕭妙音覺得有些奇怪,男主對女主似乎也沒有男女之情,兩個人更像是兄妹。
陸觀寒慢慢道:“妙音,不久后,我們就要下山歷練了,你能不能幫我多照顧着阿泠。”
蕭妙音回過神來,立刻點頭:“可以啊,陸師妹本來就是我的小師妹,我照顧他是應該的。”
陸觀寒卻下意識攥緊了劍柄,“不僅如此,阿泠他和我一起的時候,會表現得和在如意閣不太一樣。”
蕭妙音微微睜大了眼,“什麼不一樣?”
天色慢慢接近魚肚白,淡淡的霧氣在竹林中浮動,陸觀寒的聲音也如同霧氣一般,斷續不明,“他會表現出,很嚴重的,自毀傾向。”
自毀傾向……原來那日從小毒物身上感覺到的扭曲、瘋狂、自毀並非錯覺。
蕭妙音別過臉,看着陸觀寒,他的臉色在薄薄日光稱托下,莫名慈悲。
她發現,男主和小毒物明明是兄妹,兩個人性子卻天差地別,小毒物骨子裏帶出來的冷淡總是刺人,不僅刺痛別人,更是刺痛自己,一點都不慈悲。
慈悲?
蕭妙音腦中卻突然發出咔噠一聲響,又想起那日,他將匕首抵在自己心口,臉上卻是笑吟吟的。
“蕭師姐,我給你種下了一蓮托生咒,意味着,我們以後同生共死。”
“可是,蓮座不會載着我們同樣極樂,而是會,一起下地獄。”
她腦子莫名冒出一個念頭來,小毒物的確不是好人沒錯,可是,一個連自己性命都不顧的人,如何能指望他慈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