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喬璟原本是打算帶着陳歲淮在學校里逛一圈,再將他送到中外合資學院那座豪華得和整個學校格格不入的大樓下。
可陳歲淮似乎只在剛走入校園的時候看起來有些不自在,很快就像是在這邊已經生活了一陣時光的大學生,有時候喬璟還沒來得及給他介紹路該往哪裏走,陳歲淮就率先拐了過去。
“我提前看過地圖。”面對喬璟的困惑,陳歲淮只好這樣解釋道。
當年陳歲淮雖然晚了一年入學,但本身學習能力過人,又極其擅長管理時間,他不僅在三年的時間裏超額完成了雙證必修學分的要求,還以優異的成績拿滿了每個學年的獎學金。
哪怕扣去社會實踐與出國交換的近一年時間,陳歲淮也在s大待過數個春秋。
只是時間有些久遠,他剛走進校園的時候難免無法迴避那恍如隔世的茫然感,才會帶給喬璟“不自在”的錯覺。
等陳歲淮適應了過來,自然不需要喬璟來介紹給他什麼路通向何處,哪個學院在什麼角落。
喬璟沒忍住笑了笑。
陳歲淮一夜沒睡好,不會和當初入學前夜的他一樣,泡在論壇上看了徹夜大學地圖和照片,提前熟悉這裏吧?
喬璟其實不能算是被陳歲淮嚇到了。
喬璟的身高原本在男生中算不得太矮,只是一七六的個子不管比例多好,腿最多在同等身高的人里顯得長些,和陳歲淮這種接近一米九的傢伙完全沒得比。
身旁忽然傳來一個偏中性的女聲,接上喬璟的話。
“哄什麼啊?”
這笑聲明顯到陳歲淮連裝沒聽見都不行了。
喬璟一邊快步跟上,一邊把聲音放得更溫和:“剛才是我不好,不該笑你。就算你提前看好地圖,也需要花時間找教務處和大門,總沒有我直接帶你去快對不對?走慢點,欺負我腿短呢。”
喬璟:……我就客氣一下。
於是遲疑兩秒,陳歲淮選擇一言不發地轉身離開,將沒回過神的喬璟丟在原地。
陳歲淮原本還因為喬璟承認自己腿短感覺有些愉悅,聽清他後面說了什麼以後,臉一下子黑得更厲害了。
“誒?沒事啦,我今天沒有早課,就是特地來陪你……”
陳歲淮覺得自己應該說些什麼,可又覺得喬璟的承受能力也太差了些,這是他自己的問題。
“啊……都沒來得及哄好呢。”喬璟輕聲說,“腿長就是不一樣,走得忒快了。”
只是他剛才那一刻說話的神情語氣,真的很難不讓喬璟聯想到喬岩。
他是不知道喬璟在腦補什麼樣的畫面,但陳歲淮看不得喬璟這眉眼彎彎的樣子,便冷着臉站在原地,不再往前走。
可能是陳歲淮這句話的語氣太生硬,也可能是他掃過來的眼神過於陰冷,喬璟一下子就被定在原地,原本帶着安撫意思的表情也僵住。
怎麼就能嚇到喬璟呢?
他還真是只小兔子。
那是個剪了帥氣狼尾頭的女生,穿着寶藍色的襯衫和黑色工裝褲,渾身上下都是颯爽幹練的氣質。
“誰生氣了。”陳歲淮一字一頓說,“我說了,我要自己去。”
再加上他們同樣高大的身材,讓喬璟很難忍住身體的條件反射,僵直在原地默不作聲。
他上下打量了下司一檸的裝扮,忍俊不禁:“你哪怕和阿姨吵架,也別故意把自己打扮成這樣呀,這兩撮綠色挑染誰給你染的?你又不喜歡這個風格。”
喬璟立刻收拾好臉上憂色,高興地打招呼:“一檸,你怎麼在這裏?”
本來以為陳歲淮氣頭上不會管他說了什麼,沒想到聽完以後,陳歲淮真的緩下了腳步,還有心情回了一句:“是挺短的。”
有時候還會再補一句:“這話我不想和你再說,你好自為之。”
喬岩出現在公眾面前和私下的大部分時候,都維持着一個成功企業家最喜歡設立的儒雅謙和人設,講話不緊不慢,語氣輕柔。但一旦生氣,聲音非但不會抬高,還會比尋常時候壓得更低,然後用一字一頓的講話方法來作強調作用。
雖然陳歲淮很容易因為一些小事不高興,可意外得很好哄,只要他對不起說得夠快,陳歲淮就不會真拿他怎麼樣。
他恨不得小跑起來追陳歲淮。
喬璟以為自己在和誰說話?
這具還沒到十九歲的少年人身體裏,住着的可是一個三十五歲的靈魂。喬璟在用什麼身份和閱歷來跟他說“乖”這種哄小孩的詞?
“是是是,別生氣啦,乖。”
喬璟這麼不經嚇嗎?
比如喬岩最常和他動怒時說的一句話就是:“我說了,學畫畫這件事,不行。”
陳歲淮原先在公司里發號施令慣了,有時候下屬遞上來了什麼解釋不清的報告,他會用更嚴肅的口吻訓斥。
喬璟發現不僅僅說的話和語氣像,陳歲淮皺起眉來的神態也意外地和喬岩重疊在了一起。
沒想到這次陳歲淮沒那麼好哄了,他臉依舊朝着正前方,只將眼珠輕輕往喬璟這裏瞥了一眼,語氣冷颼颼地說:“你回學院吧,剩下的路我自己走。”
喬璟發現身邊的人沒跟上來,立馬給陳歲淮道歉。不自覺“招惹”了陳歲淮幾次以後,喬璟自認已經知道他怎樣的眼神是真的生氣,還是在為了掩飾自己的局促而故作高冷。
前世兩個人都二十齣頭的時候,他都沒資格對陳歲淮說這個字。
克制着自己這奇怪衝動的同時,陳歲淮又反覆想了想自己剛才那話真的很兇嗎?他一點沒覺得啊。
陳歲淮不客氣地打斷:“我不用你陪。”說完,他就邁開腿越過喬璟往前走去。
所以他並沒覺得自己對喬璟說的這句話有什麼過分的地方,只不過……語氣是比平時稍微重了些而已。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沒走兩步就想回頭去看看喬璟還在不在原地,此時此刻是什麼表情。
真是見了鬼了。
待他回過神來一看,陳歲淮已經走遠了。
“這不挺好看的?什麼風格能讓我爸媽不爽,我現在就喜歡什麼風格。”
這便是喬璟青梅竹馬長大的鄰居家小孩,司一檸。
司一檸小時候就是同齡人中最耀眼的,洋娃娃一般的小公主存在。司家父親從商,母親是個高校經濟學教授,原本是想將她往大家閨秀、業界精英的方向培養的。
沒想到司一檸從小就特別有主見,精英教育有老師和父母強迫着逃不了學,她就使勁兒在打扮自己上標新立異。
別人家小女孩穿什麼名牌童裝,一個個像時尚雜質上走下來的模特少爺小姐似的時候,司一檸就開始往自己身上拚命堆蕾絲,裙撐一個比一個大,彩虹色的蝴蝶結收藏了個遍。
高中的時候有次假期里班級組織活動出去玩,班裏有女生趁機穿上了洛麗塔的衣服。某些對此一竅不通的男生紛紛發表起了誇張怪異的言辭,當時喬璟走到女生面前擋住他們審判的目光,好奇道:“女孩子們常服不就是這樣的嗎?大驚小怪什麼。”
後來這事被放到了社交網站上,喬璟被打上了“三觀正尊重女生的絕世校草”,在s市高中圈子裏還小火了一把。
喬璟始終沒明白自己說的話到底哪裏值得被特地誇獎了,他打心眼裏是這樣認為的,畢竟和他一起長大的司一檸日常穿的就是這些衣服。
所以他很難接受一個周末過去,司一檸就突然做這酷蓋裝扮。
雖然她如今這樣的外形才更適配本身的性格。
“別管我怎樣,看習慣就好了,快給我說說剛才那個帥哥是誰?”
“……”喬璟掃了眼周圍為了趕早課陸續多起來的同學,壓低聲音說,“你當時給我通風報信的那個我爹的‘兒子’。”
司一檸:“……對不起,不帥了。”
“我覺得挺好的啊,你看我弟膚色多健康啊。”穿上新衣服以後看起來是個喜歡戶外運動的貴氣少年。
“……這你都護啊。”司一檸欲言又止,止又與欲言,“我剛剛明明看到那傢伙對你一臉不耐煩,你可別又熱血上頭做那東郭先生的蠢事。”
司一檸的擔憂不無道理。
喬璟神經比常人粗一節似乎是天生的,從小到大在這事上吃了不少虧。
再說得具體些,便是他太容易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接收別人的善意慢半拍,領會別人的惡意也慢了半拍。
若是善意還好些,喬璟對誰都客客氣氣、熱心得很,不怕不能給好心人及時的回報。可若是惡意……喬璟被人賣了幫忙數錢不算,還能給別人倒貼上半身家當。
比如先前喬璟告訴陳歲淮,自己過去話很多,什麼都對朋友說,卻被“好朋友”添油加醋、造謠傳播的事情,司一檸可處理過太多回了。
最開始幾次司一檸穿着粉色蕾絲裙把人鼻青眼腫地擰到喬璟面前,喬璟還反幫着勸:是不是有什麼誤會,應該不至於故意的吧,我們平時相處挺好的呀。
司一檸連着喬璟也輕揍了兩回以後,喬璟才慢慢聽了進去——他所以為的好不一定是真的好,其實對方大多也沒有隱藏得很完美,換個人早就能及時止損,是他自己眼盲,識人不清。
即使反覆栽跟頭,他都把這一半的責任攬到自己交友不善身上。
“你可真是我見過被pua最成功的案例之一了。”
那時候司一檸恨不得在喬璟家門口拉上“不要反省自己,要責怪他人”的橫幅,來幫他洗洗腦子裏的水。
後來她才意識到,有些人可能生下來就是為了讓這個世界多幾分光明的,他們樂觀向善,將一切事情往最好的地方揣測,其實是上天給予人間的禮物。
只是大部分人配不上這樣的禮物,覺得他們乾淨得刺眼,便想用世俗的污濁之氣去將白紙染黑,糟踐得與自己一樣渾身污泥。
那麼他們和人群格格不入,被冠以各種褒詞貶用的名號排擠孤立,又怎麼能算是他們自身的問題呢?
喬璟若是改得徹底,便也不是喬璟了。
於是司一檸不再想着改變喬璟,她更多只是想讓白紙意識到自己是一張白紙——喬璟可以去包裹別人,但也要知道怎麼全身而退。
一朝兩朝三朝被蛇咬的人都是喬璟,卻是一同長大的司一檸怕起了麻繩。
好在喬璟只是天真,暫時和愚昧兩個字沒什麼關係。後來司一檸折騰起壞心眼傢伙們的手段越來越多,做起事卻越來越不容易被抓住把柄,其中也有喬璟的一番功勞。
但他也只是學會了善後,知道了什麼話要少說,什麼時候最好不說,卻藏不住那天生的菩薩心腸,也收不回解衣推食的手。
他覺得陳歲淮身世可憐,便一定是要照顧的。
“但是歲淮他不一樣。”
司一檸回答:“嗯,上次,上上次,你都是這麼說的。”
喬璟摸了摸鼻尖,訕笑着不敢再多話。
“罷了,你看着好脾氣,做了什麼決定八頭牛都拉不回來,我也就隨口一說,沒那本事干涉你家的事。”
喬璟立刻就坡下驢,轉移話題:“說起來你們中文系也不在這個方向,怎麼大清早跑這裏來了?”
司一檸指了指教務處的方向:“去退課啊,這學期的選修課今天上午十點截止退課,手續辦起來又麻煩,聽說這兩天退課的人太多都要排隊一兩個小時,只好早起走一趟了。”
“退什麼課?”
“你還好意思問,FuturesandOptions!走,陪我一起排隊退課去。”
喬璟乖乖地被拉着走。
因為這件事情嚴格算起來,確實有他的一份鍋。
s大除了某些專業性太強,例如藝術、化學等等學科,大部分的選修課在申請的時候不僅不限專業,甚至不會限制年級,只在課程名稱旁邊括號了個建議高年級/低年級選修。
司一檸在這學期初選課的時候是拖着喬璟一起看的:“我還差四學分,幫我一起挑些看起來就好糊弄湊學分的水課。”
喬璟在選課系統前排翻了兩頁,指着其中一行說:“這個不錯。”
司一檸半信半疑:“這課才四五十人的規模,能行嗎?”
司家父母對司一檸和喬岩對喬璟的盼望是一樣的,都希望她能學商,將來繼承家業。
和喬璟無法抗爭,最終不得不妥協相反,司一檸偷摸改了志願。不過她並不如喬璟有着明確的理想和愛好,司一檸對文學歷史和語言一點興趣也沒有,當初偷摸改志願選擇這個專業的時候主打一個叛逆,只要能逃離父母的安排,她學什麼都可以。
因此上了大學生米煮成熟飯後,司一檸對於讀書這件事也不太上心。可就算再沒有提前做過功課,她也知道課程規模越大越好混,人數越少被導師記住臉、好好教育的危險程度越高。
結果喬璟非常肯定地說:“FuturesandOptions,未來與選擇,這名字一聽就是水課啊。”
司一檸還在猶豫:“靠譜嗎?你看這名字後面還寫了個推薦大三大四選修呢。”
“我覺得沒問題,”喬璟言之鑿鑿,“像是什麼就業輔導課程,肯定是面向大三大四的多。你本來也沒想好以後要做什麼,去聽聽這個課,說不定能有啟發。”
“你說得對。”兩人合計了一通,司一檸自信滿滿地湊上了學分。
然後第一節課她就覺得不太對勁,負責課程的導師是個頭髮花白、看起來五十多歲的矮胖男子,自我介紹以後話不多說,就推演起了數學模型。
“全是數據建模,你知道我光是為了聽懂一周導課回來查了多少資料嗎?你知道我拿到第一次作業題目的時候內心有多崩潰嗎?”
喬璟給司一檸扇風降火:“誰知道它翻譯過來不是未來與選擇,而是期貨與期權……我覺得這得怪學校,好好的選修課為什麼要寫英文,誰知道嘛!”
“因為它是這個學院開的課啊……”司一檸無力地指着兩人不遠處的中外合資學院。
“但要說起來,你居然真的能跟上這門課的節奏,那教授不是還誇過你嗎?”這件事不僅讓喬璟感到意外,課上那些學長學姐,甚至是助教和教授,只是在一開始大力嘲笑了司一檸弄錯課程,之後便被她在這門學科上驚人的理解力和天賦折服,不再勸說她退課。
要知道很多學科,並不是通幾個宵努力查些資料,便有能力弄明白,甚至在短時間內跟上來的。
沒想到最後司一檸還是執着地選擇了退課。
“我來大學是來享受青春校園的,對陪着這群傢伙研究數字不感興趣。”
被迫研究數學的喬璟對司一檸的洒脫好不羨慕。
“最重要的事……這兩周就是大部分課的期中考期了,一想到多一門考試我就煩,才不幹哩。”
喬璟整個人忽然卡帶似的,僵在原地。
“你咋不走了?”
喬璟小臉煞白:“我好像突然想起來……明天基礎財務期中考試……”
“我沒記錯的話,那好像是你們專業的必修課吧?可惜了,退不掉。”司一檸在喬璟心頭又扎了一刀。
他原本想好一整個周末抱一下佛腳,結果被陳歲淮的到來打亂了計劃。周六買了禮物回家,周日帶着陳歲淮晃悠了一天,把考試的事情那是忘得一乾二淨。
如果不是司一檸此刻提起來,喬璟可能明天就要帶着這一塵不染的知識庫,兩手揣兜去考試了。
這不是上考場,這是上刑場。
“一檸,你覺得我現在生什麼病能正大光明地申請延考?”
司一檸:“我覺得你現在去圖書館,晚上再通個宵,或許還有救……或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