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第一百零一章
千城之城的主城裏,有一座可以俯瞰整座城市的閣樓。
雲雀九重樓，一重一隔天。
九重樓上，最高的一層被用來當做招待客人的會所,佈置裝潢都選用最好的材料，連腳下踩着的都是用星空獸的發毛編織出的手工地毯。
溫眠抱着小人魚站在九重樓下,身邊是一臉忐忑的少年。
“你叫什麼名字？”溫眠問。
少年抬頭，先是左右看了看，確認周圍沒有其他人存在，怯怯回答溫眠的問題：“亞、亞爾林。”
“很好聽的名字。”溫眠笑了笑,很自然地給少年介紹：“我叫溫眠,這是我家希爾,這個是溫程,小名叫啾啾,剛才出去那個是溫燁,不過我們更習慣叫他黑龍。”
從來沒有人像溫眠這樣給亞爾林介紹自己的名字,更多時候，他得到的都是一個不屑的眼神,或者居高臨下的指責，就好像他從來不是一個健全的人。
兩隻幼崽都很配合的和亞爾林打了招呼,黑龍走過來道：“上面還有位置，也有吃飯的地方。”
“你猜九重樓上有沒有星星？”
他們的動靜吸引了周圍遊客的目光，還有竊竊私語的聲音，針一樣扎進少年敏[gǎn]的自尊上。
這樣的日子他過了十幾年，怎麼會因為侍從的一句話就落下眼淚。
他揉搓着自己的衣角，聲如蚊蠅般細小：“眠、眠哥……我就不上去了……我在樓下等你們。”
溫眠幾人在第三重樓被攔住去路。
好低級的錯誤。
他的頭壓得很低，眼前只有自己髒兮兮的鞋尖，粘着餛飩攤上的臟污。
少年更加茫然，把手帕覆在臉上，才發現自己已經淚流滿面。
黑龍抬起眼睛，沖少年的方向點頭示意。
溫眠看着少年，髮絲枯黃像被風霜打落的草，連幼崽們的心情都有些複雜，想到自己沒有遇到溫眠前的日子，如果不是溫眠，自己現在和這少年也沒有區別。
他神態自若，站在萬眾矚目間批判整個世界的價值體系，向少年問了一個問題。
“您為什麼要選擇我。我天賦這麼差，又沒有力氣，長得還不好看……我不能給您帶來任何價值。”少年說到最後，眼淚又掉了出來。
沒有天賦的失敗品，從出生就被決定了命運，註定是陰溝里躲藏的老鼠。
“我不明白。”
記住這樣的感覺，再過一段時間，你會自己走上更高的位置。”
九重樓位於千城之城水平線最高的地方，本身有八十一層，每九層被稱為一重。
少年鼓起勇氣：“你，你們都是龍族嗎？”
哭？少年茫然抬頭，不知所措地看着溫眠。
少年臉上紅暈上涌，看着自己身上寒酸的衣着，好像醜小鴨誤入不屬於自己的世界。
溫眠有些憐惜道：“你已經走上了這裏，就說明你和所有人沒什麼兩樣。你可能今天沒有辦法靠着自己走上更高的位置，但你會跟着我們一起上去。
小人魚嘆了口氣，遞上一方手帕。
不如待在原地。
“黑、黑龍……”千城之城的人對龍族都有着天然的好感,尤其是亞爾林這樣的小孩子,總能在客人的交談中聽見有關龍族的傳言，強大、富貴、高傲,每一個形容詞都深深吸引着亞爾林。
少年臉上泛起紅暈，看着自己的腳尖，訥訥不敢說話。溫眠知道他尷尬，沒有繼續這個話題，帶着眾人走上九重樓。
“先生您好，九重樓有規矩在，普通遊客只能在一到三層活動。”他看了少年一眼，隱晦道：“你們所有人都要上樓嗎？”
少年一愣，不知道溫眠在說什麼，本能順着溫眠的思路答話：“應該有吧……”
“這是一個錯誤的觀點。”溫眠道：“你的父親是錯誤的，甚至這座城市、這個星系，所有的一切都是錯誤的。”
三到六重樓高級一些，需要一些特殊條件，至於更高的九重樓，是很多人做夢都無法踏入的地方。
溫眠失笑：“如你所見,只有他自己是龍族，啾啾是羽族，希爾是人魚，我是普通的人類。”
灰頭土臉，頭髮糟亂，四肢骨瘦如柴，因為長久的虐待和飢餓，臉色呈現出一種難看的枯黃。
“不哭了。”
溫眠也想到這一點，怒意化為憐惜，在少年耳側的位置摸了摸。
經過專業培訓，侍從臉上帶着格式化的笑容，就連審視的話都說的溫文有禮。
“好。”
“可、可我連走到這裏都不是依靠自己。”少年咬着嘴唇，把那蒼白的唇都咬出深深的血印：“如果不是你們，我現在還在那個餛飩攤上，被父親使喚去伺候弟弟。”
就算改變身份，被人帶到高級的地方，也掩蓋不住那一身的窮酸氣。
溫眠給黑龍介紹：“他叫亞爾林。”
因為位置有限，九重樓並不完全對每個人開放。前三重面向遊客，只要百十個星幣，所有人都可以上去休息。
低賤的人永遠都是低賤。
“黑龍。”
“可你現在已經站在這裏了。”溫眠彎起眼睛：“我們沒有選擇你的弟弟，也沒有選擇其他像你一樣的孩子，就說明你是不同的。”
他聽見溫眠如是說：“那我帶你上去看看，上面到底有沒有星星。”
溫眠話音剛落，黑龍眸中金光一閃，頭頂露出白玉龍角的輪廓。
屬於頂級強者的威壓散開，蔓延了整個樓層，毫不留情衝到侍從身上，把他壓得跪坐下去。
威壓只持續了一瞬，如潮水般褪去，侍從臉上冷水涔涔。周圍的目光迅速收斂，轉成艷羨的私語。
“好強！最低也有S級！”
“不止，我看他們好眼熟，你有沒有覺得好像在哪裏見過？”
“你這麼一說，我好像也有點感覺，旁邊的那個是不是龍族……嘶，我知道他們是誰了！”
侍從從地上爬起來，彎腰行禮的動作頗為狼狽，很快讓出一條道路。
“您可以去任何地方。”
雲雀九重樓，九重爬天梯，從第三到第九重樓，一共要跨越一千級台階。
千級台階，差不多是六十層樓的距離，溫眠沒有選擇電梯，也沒有讓黑龍劃撥空間，帶着少年一步步邁上去。
對高階異能者來說，千級台階不算什麼，但對溫眠身邊常年營養不良，孱弱的少年來說，這一千級台階簡直比登天還難。
從第四重開始，少年的呼吸沉重起來，嗓子火辣辣的疼，到了第五重樓，少年的胸膛劇烈起伏，彎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
他抬頭，看見溫眠的身影還在向前，連帶黑龍一起，毫不費力的樣子。
汗水順着臉頰落進領口，眼前的台階似乎重疊起來，溫眠回頭，看着少年狼狽的臉。
“還能堅持么？”
“我……還，可以……”
只是爬樓梯而已，身體上的疲倦比起尊嚴被踩在腳下的感覺，已經好出太多，連溫眠都在陪自己爬樓梯，他沒有理由說自己不行。
“好。”溫眠點頭，像是沒有看見少年臉上的汗水：“等你堅持不住的時候再跟我說。”
沉重的腳步再次響起，機械又單調。自九重樓建立以來，從來沒有人會選擇樓梯走上高樓，木質的台階上落滿灰塵。
汗水一滴滴落下，砸在朱紅的台階上，綻開一朵小小的花。
一階，兩階，三階……
四重，五重，六重……
到了第六重樓，少年已經爬過五百多級台階，累得頭暈眼花，最後幾步幾乎是手腳並用才能爬上。
溫眠又問了同一句話：“還能堅持么？”
“我……”少年臉上佈滿水漬，分不清是汗還是淚，喉嚨沙啞刺痛，看不清溫眠的臉。
他艱難地喘熄，知道自己到了極限，淚水洇濕眼眶：“我堅持不住了……”
放棄的話出口，難過又有些釋然。
“好。”溫眠還是這麼說。回身走下台階，牽住少年沾滿灰土和汗水的手。
“調整呼吸，什麼都不要想，我帶你走上去。”
身體的重量被分出去一半，手掌又被牽住，爬樓梯的痛苦立刻減少了一半，亞爾林盯着溫眠的手，修長的手指沾了他身上的土，也帶着讓人舒適的暖意。
台階一道道，走過這層還有下一層，好像永遠看不見盡頭，溫眠帶着少年走上第八重樓。
還剩下二百級台階，是一段非常痛苦的距離。
“累么？”溫眠也有點喘，不嚴重，大概是普通人跑過八百米的感覺。
“累！”經過這一遭，亞爾林對溫眠親近不少，也敢和溫眠喊累了。他是真覺得自己很累，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疼，尤其是兩條腿，每一步都要靠着自己頑強的信念支撐。
“那我們走個捷徑。”溫眠拍拍少年，在少年不解的眼神里朝黑龍打了個響指。
這麼近的距離，甚至不需要架構空間通道，黑龍隨手一劃，劃出一道黑色的門。
一步登天。
這是少年邁出一步后的唯一反應。
從昏暗的樓梯間，到明亮的休息平台，他拼盡全力也爬不上的高度，只是強者動一下手指的事情。
溫眠觀察着少年的表情，沒有錯過他眼睛裏的黯然，笑着牽起少年的手，帶他站在最邊緣的欄杆前。
人群熙攘，燈火璀璨，一切在樓下看不見的風光，此刻盡收眼底。
“你靠自己走過了五百層台階。”溫眠數着少年的努力：“我帶着你又走過三百，然後讓黑龍帶着我們走過最後二百。”
“對一個孩子來說，你已經是非常優秀。”
“不是因為你的身體機能，而是因為你的毅力。”
少年心裏酸澀，有些失落的垂下眼睛：“對不起……我沒堅持下來……我錯了。”
“你沒有做錯，相反你做的很好。”溫眠一句話讓少年臉上迸發出新的神采，抬頭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在需要的時候，適當的示弱和求助並沒有什麼不對。”
溫眠指着黑龍道：“你看他是不是很強？”
少年用力點頭，黑龍是他見過最強大的人了。
“但他有時候也要向家裏尋求幫助。”溫眠笑起來：“這不丟人。”
“就算是我，也要向他們尋求幫助，甚至更多時候，是他們在保護我。”
少年的眼睛為不可查的亮起來。
“拋開這個，我們繼續之前在樓下的話題。”
溫眠回到最初的問題：“你現在跟在我身邊，我的心情因為和你交談而感覺愉悅，你就為我提供了正面的情緒價值。”
“現在我幫助了你，我對你來說是有價值的，等你有了能力，再去幫助其他和你過去一樣的人，你對他們來說，也是有價值。”
“也許你在異能方面的天賦並不出彩，但這並不代表你在其他方面就永遠不可以。”
溫眠頓了頓，覺得自己這個說法有些蒼白，問道：“你有喜歡的東西嗎？”
“藥劑學。”談到自己喜歡的東西，少年的眼睛亮起來：“我趁着弟弟上課的時候偷偷學過，我很喜歡藥劑學。”
“這個愛好就很好。”溫眠肯定道：“那你怎麼就知道自己將來不會在藥劑學上有所成就呢？也許將來你能發明出一種藥劑，讓天賦不好的孩子也能覺醒異能，改變所有人的命運。”
少年的呼吸一滯，聽見自己心臟劇烈跳動的聲音。
“世界上不是只有異能這一條路。”溫眠捧起少年的下巴：“不管用什麼辦法，你現在站在這裏，你告訴我，你看見了什麼？”
溫眠懷裏，幼崽們期待地看着少年。
雲雀九重樓，已經是千城之城最高的地方，能看見許多美麗的東西，包括權柄和地位。
但這並不是溫眠希望聽見的答案。
幼崽們也投來期待的目光。
少年的目光茫然，看着眼前陌生的風景，這裏真的太高了，彷彿日月星辰都唾手可及。過了許久，少年找到自己的聲音，落下釋然的眼淚：“星星。
九重樓上真的有星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