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第一百章
入夜,以王城為起點，所有城市亮起燈火。
蓮花燈、兔子燈、走馬燈……千城之城以花燈聞名於星際，那蓮花燈上三十二片花瓣錯落有致,掛在街邊的小攤上，幾乎把美學發揮到了極致。
溫眠抱着兩隻幼崽,身邊是抱着各種小玩意的黑龍，零零碎碎都是溫眠買給幼崽們的禮物。
給小鹿崽買的棉花枕，裏面摻了半斤宜夢草，可以讓人晚上睡得更加香甜。給小豹子買的貓抓板,凹槽上嵌着可以滾動的玩具球,很討貓科幼崽的喜歡。還有買給小人魚的發卡、小黃啾的米糖,都是幼崽們試過覺得不錯的東西。
溫眠悄悄瞥着黑龍,看他那張稜角分明的英俊面孔,板著臉抱着一堆和自身氣質完全不符的小玩意,忍不住笑了起來。
他使喚了黑龍一路,連沿途的遊客都在看着黑龍偷笑，覺得自己出了一口惡氣,大發慈悲把那些小零碎收進空間紐里，給黑龍買了包栗子吃。
剛炒出來的板栗還帶着熱氣,溫度透過紙袋傳到黑龍掌心，帶出獨屬於溫眠自己的溫柔。
溫眠抱着小人魚，肩上扛着小黃啾,走在人群里的樣子和所有帶着幼崽的普通家長一樣自然,但他身邊跟着一個黑龍，兩個人又是一剛一柔的長相,站在一起很容易被人誤會成帶着幼崽出來遊玩的小兩口。
一個賣裝飾鏈的小攤上，溫眠選了條金色吊墜,貼在黑龍胸口比劃。賣吊墜的是個狼族的小姑娘，見溫眠抱着幼崽，一身氣度不凡，知道他肯定不缺錢花，又見他比劃那吊墜，嘴裏不住說著誇獎的話。
“您愛人的眼光真好，這顆吊墜是我們攤位上材質最好的，用上好的玄金打磨，又鑲了幾顆白翎鑽，漂亮又大氣，帶十幾年也不會壞。”千城之城的位置離龍族很近，並沒有受到戰火的影響，這攤主每天做生意，接觸的人來人往，眼光毒辣一眼就看出黑龍對溫眠的心意。
溫眠又說不出話來了，這條小龍最近太會說話了。
他垂下眼睛，露出一點恰到好處的黯然，往後退了半步。
“和你眼睛的顏色很配。”溫眠認真贊了一句，黑龍身材好，穿什麼衣服都好看，今天為了逛街穿了件相對休閑的黑色毛衣，帶這條項鏈剛好合適。
溫眠見狀趕緊往旁邊撤了撤，心疼地揉揉幼崽的尾巴：“是哥不好，沒看見希爾的尾巴，哥給你揉揉。”
溫眠猶豫片刻，想起黑龍說的“戀愛教學。”應該包括了這一部分，順着他的意思幫他把項鏈帶上。
他眼睛裏閃着光，希冀看着溫眠，就差把想要兩個字嵌在臉上。小人魚的白眼都要翻到天上了，黑龍權當沒有看見。
修長的手指覆上幼崽的尾巴，從上到下細細的按揉，幼崽眯起眼睛，癱軟在溫眠懷裏。
小人魚盯着黑龍，深吸口氣忍耐半晌，實在是憋悶的厲害，忍無可忍道：“……黑龍，你最近缺愛么？幹嘛非要貼着哥不放，你擠到我的尾巴了！”
黑龍搖頭：“項鏈有一條就夠了，哥送我的東西就是最好的。”
“先拿去帶着玩。”溫眠哄他：“等以後遇到再給你買更好的。”
黑龍緩緩轉頭，對上小人魚挑釁的眼神。
“我們不——”溫眠臉上暈起紅暈，張口就要解釋，但黑龍比他更快，已經禮貌頷首說了句：“謝謝。”
黑龍低頭看着項鏈，金色的龍角在燈下閃爍，中和了他一身冷冽的氣質。溫眠看着他，雖然還是面無表情，但眼睛亮晶晶，開心得像得了什麼珍貴的寶物一般，就有些心軟。
“我離你們遠一點。”
兩隻幼崽都得了溫眠的叮囑，不會打擾黑龍的“學業”，小人魚氣得要死，又被黑龍拿捏了把柄不能說出真相，甩着尾巴生悶氣。
他按下心底的悸動，胡亂指了個攤子：“我們去那邊看看。”
黑龍勾起唇角，應了聲好。
這一退，立刻叫溫眠生出一種排擠了黑龍的負罪感。
它指着自己翹起來的尾巴尖，被黑龍和溫眠貼貼的動作壓在胳膊下，看起來可憐巴巴的。
黑龍得寸進尺，貼在溫眠身邊極近的位置，兩人一路挨挨蹭蹭到攤位前。
千城之城受龍族庇護，裏面的人崇拜龍族，胸針被做成金色龍角的樣子，又嵌了幾顆亮晶晶的白鑽，非常符合龍族的審美。
他也退了半步，站到黑龍另一側，攏着小人魚的尾巴哄它：“哥換個位置，這回肯定不會壓到希爾。”
小人魚氣得咬牙：“這根本不是尾巴的事情！”
溫眠無奈，覺得小人魚又犯了老毛病，以前在家裏的時候，這幾隻幼崽就總是明裡暗裏爭奪他身邊的位置，甚至背地裏還要交換對賭。
溫眠看着黑龍，黑髮金眸的男人低眉順目的站着，收斂了一身囂張的氣場，乖順得像家裏懶洋洋打盹的貓。這麼一對比，黑龍簡直是家裏最省心的一個，不搗亂，不爭寵，甚至會為了家庭和諧來委屈自己。
想起黑龍剛才乖乖抱着一堆小玩意跟着自己的樣子，溫眠心裏頓時生出一點愧疚來，覺得自己欺負人家老實孩子。
他想了想，給黑龍道：“要分享事物給對方，無論是大事還是小事，但不要自己上去就全說出來，要適當停頓，留出空白，或者假裝轉移話題，讓對方加入你的討論。”
他想着多教黑龍幾句，也算一種補償了。
黑龍一聽果然來了精神：“要是沒什麼事情可說怎麼辦？”
溫眠笑着道：“其實你這樣才是正常情況。誰能保證自己每天都遇到新奇的事情呢，但有的人就是能做到每天湊在一起都有話說。”
黑龍豎起耳朵。
“這是一種慾望，分享欲。”溫眠帶着黑龍坐在攤位上，朝老闆要了四碗餛飩，指着攤位上掛着的四角宮燈：“你看這隻燈，你覺得樣子好看，就拍個照片發過去給他看看。
你吃了這裏的餛飩，覺得特別好吃，又拍張照片發過去，約定下次陪他一起來吃。
這就是分享欲了。”
黑龍緩緩點頭，若有所思。
餛飩攤的生意不好，只有零星幾個客人，攤主是一個面容陰沉的中年男人，還有一個幫忙跑腿收拾衛生的小少年。溫眠幾人坐下后，餛飩很快上來，溫眠湊近了才看見那孩子瘦得嚇人，兩條竹竿似的小腿支棱着，溫眠都擔心它能不能撐住少年身體的重量。
少年抿着唇，把餛飩送到桌上，小聲說了句慢用，抱着比他還大一圈的托盤離開，還沒放下托盤，又被攤主呵斥着去刷盤子。
溫眠沒有說話，幾個幼崽也沒有說話，挑起餛飩送進嘴裏，發現味道還算鮮美。
“雖然不如哥做的，但味道也算可以。”小人魚攪着湯碗：“生意怎麼這麼慘淡？”
溫眠搖頭：“別人家的事情少摻和，快點吃，吃完了找地方休息。”
混沌吃到一半，小攤上又走進來一個胖乎乎的小男孩，衣着考究，背着嶄新的書包。
攤主臉上綻開笑容，離得老遠就招呼小男孩進來：“豪豪回來了，訓練累不累，想吃餛飩嗎，爸爸都給你煮好了。”
“懶貨你還在那幹什麼！沒看見你弟弟回來了么！還不快點把餛飩端過來，想餓死你弟弟嗎？！”
那小少年趕緊放下刷到一半的盤子，端了一大碗餛飩過來，被小男孩一巴掌拍在地上。
“餛飩餛飩，天天都是餛飩，我同學都笑話我了！我不要吃這個，我要吃大餐！”
那餛飩才剛出鍋，湯汁滾燙全扣在少年身上，溫眠離得老遠都能看見他手背上的紅腫。
同樣都是兒子，攤主就像沒看見少年臉上吃痛的表情，蹲在地上哄着小男孩：“大餐那多貴啊，咱家能供你上學已經很不容易了，餛飩也很好吃的。”
小男孩尖叫起來，抬腿踢翻了身邊最近的兩張桌子，有兩個客人受不了吵鬧，剛走進來幾步便皺眉離開。
溫眠總算知道這個小攤的生意為什麼不好了，有這麼個兒子，生意能好起來才是怪事，這麼一會功夫，那少年已經被踹了三腳，跑出去給弟弟買吃的去了。
溫眠碗裏的餛飩還剩幾個，但實在吃不下去，看黑龍他們和自己是差不多的反應，乾脆起身結賬。
這麼一會的功夫，少年已經抱着一大堆東西跑回來，站在一邊看小男孩吃。
溫眠看他瘦成那樣，想起自己第一次看見幼崽們的樣子，生出一點不忍，問攤主：“這兩個都是你的兒子？”
看見小男孩吃東西，攤主眉開眼笑，哪怕那些食物價格昂貴是他半個月的收入，心情很好道：“嗯。我們家豪豪可是千城學院的學生，天賦是數一數二的好。”
溫眠順着他誇了幾句，像是不經意問道：“那你大兒子呢？”
“他？”提起長子，攤主立刻變了臉色，嫌惡道：“天賦差，性格又不好，賣出去也不值幾個錢，乾脆留在家裏幫着做事，賺錢供豪豪讀書。”
“賣出去？”溫眠皺眉道。
“小哥是外地來的吧。”城主對溫眠的反應見怪不怪，他每個月都會遇到幾個這樣的客人，用掃帚掃了地上的餛飩裝進碗裏，在水龍頭底下隨便一衝，磕在桌子上。
“自己滾過來吃！這麼貴的餡都便宜你了。”
然後接着對溫眠道：“千城之城不養廢物，誰家有天賦差的幼崽不想養，都可以賣出去補貼家用。”
小黃啾抬起頭，小人魚攥起拳頭，黑龍面容似水，看着攤主。
“誰家的錢都不是大風刮來的，肯定想培養更優秀的孩子，有的人家都會生十個八個孩子，把不入流的都賣掉，留下錢培養最優秀的那個。”
他有些羨慕的嘆了口氣：“也不是什麼樣的幼崽都能賣出去的……像我家這個，異能方面的天賦差，生的不好看，又沒有力氣做苦力，賣出去的錢還不夠豪豪一頓飯錢，還不如留在家裏伺候豪豪。”
溫眠閉了閉眼睛，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目光如風，掃過城市街道，看見很多地方都有像少年這樣的孩子，瘦骨嶙峋，怯生生地看着他。
晚風吹過溫眠的臉頰，吹開了遮在他眼前的紗。這座以璀璨花燈而聞名的城市，並不像它表面那樣美好。
扭曲錯誤的觀念像毒一樣腐蝕了城市的血肉，撐起城市的骸骨。
少年太餓了，哪怕那餛飩是從地上撿起，粘着還沒沖洗乾淨的泥土，對他來說也是一種致命的吸引。
“我買他。”溫眠突然道，聲音突兀響起，打斷了少年把餛飩往嘴裏塞的動作，也吸引了黑龍幾人的目光。
溫眠點開光腦，給攤主看了一眼：“這個數，我帶他走。”
這個數字，是很多人家賣三隻幼崽也換不回來的，攤主忙不迭點頭：“好好好，他是你的了！”
小男孩鼓掌大笑：“太好了，我要買最新的高級機甲！”
溫眠動作利落，把錢劃撥過去，輕而易舉買下一條人命。
他們的交易沒有避諱任何人，少年只是最初驚訝了一個瞬間，臉上恢復古井無波的樣子，捧着餛飩碗，一句話都沒有說。
直到溫眠幾人轉身，他被攤主一腳踹在腿上，手裏的湯碗摔在地上，少年才發出一聲宛若小獸般低泣的聲音。
溫眠回頭，眼神鋒銳如刀。
他沒有說話，黑龍身形一閃，誰都沒看清他是怎麼動作的，男人已經飛出去幾米的距離。
“他現在是我的，誰允許你動他？”溫眠看着半天爬不起來的攤主，那小男孩已經被嚇得呆住，含着嘴裏的食物，一步步朝後退着，沒有一點給自己父親討還公道的想法。
溫眠走到少年面前，彎腰伸出一隻手。
“願意跟我走嗎？”
少年抬起頭，看見溫眠平靜的眼，恍惚間彷彿看見朝霞騰空，撥雲見日。
枯瘦的小手放在溫眠掌心，堪堪覆蓋住一半的位置，骨頭硌得嚇人。
“我可以很明確的告訴你。”溫眠把少年拉起來，道：“我家裏有五個孩子，你不會是第六個，但你可以叫我眠哥，我會帶你離開這裏，教你謀生的本事。”
小人魚臉上揚起笑容，眨着眼睛看着少年。
少年早就看見了溫眠懷裏的幼崽，被家長護在臂彎裏面，不用擔心任何風雨，是讓他發自內心渴求的東西。
荒蕪的土地上長出綠草，骸骨里生出血肉，少年看着溫眠重重點頭，叫了聲：
“眠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