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濃霧 08
回到賀家以後,賀明漓一邊點開手機一邊往裏走。
手機里躺了不少未讀消息,她還沒來得及看。
康管家見她回來,迎上來問說要不要給她熱杯牛奶,或者榨一杯果汁。
賀明漓剛看到一個熟悉的微信頭像,眸光微頓,似是有些不可思議。愣愣抬眸,“幫我煮杯咖啡吧。”
這麼晚了喝咖啡,看來是還要繼續忙。
康管家頷首去做。就是有點心疼她一個小姑娘這麼辛苦。在他們眼裏,她已經很優秀了,可是這麼多年她從來沒有停下過腳步。
賀明漓隨手放下包,點開那個微信頭像。
——頭像上是一張在草原上拍的照片,遙遠的地方有個人騎在馬上,陽光熾烈,紅衣鮮艷。
別人看見了可能會猜是網圖,但是賀明漓知道不是。
因為這照片上的人是她。雖然距離遠、看不清人,但是這是她小時候騎在馬上拍的照片。
一身紅衣,剛從草原上馳騁歸來,父親遙遙給她拍下了照片。風在耳邊肆虐,她笑得恣意。後來有了微信以後,媽媽用這張照片當頭像,一當就再也沒換過。
江城有一大片草原,她在那裏學會了騎馬。
來到黎城以後,卻是很多年沒再碰過。
她很久沒有騎馬了,也很久,沒有觸碰過過往了。
孟媽媽身體不好,手機不常在身邊,所以回復也不及時。賀明漓和她的聯繫很少。
可是在看到消息內容時,她就已經紅了眼眶。
【是嗎?太好了,說明我們小漓長大了,以後就是大人了。】
【會不會很辛苦呀?工作強度大不大?是做什麼的呀?和我說說?】
【一轉眼,我們小漓都要參加工作了,時間過得可真快呀。】
余婉和孟芷從外面回來,說笑聲傳進來時,賀明漓也按掉了手機。
完全是下意識的行為。
她闔了下眼,收拾起情緒。
十一歲那年,她給孟媽媽發的短訊被余婉看見了,家裏因此而不太平了很久。
她對孟家的感情和不舍有多重,他們初次發覺。
可是剛剛失而復得的珍寶,他們捧在手心極盡呵護,哪裏捨得她有一絲一毫離開的可能。
他們更加用心地安撫着她,對她好一點、再好一點,想讓她同過去告別。
那時候,賀明漓問了他們一個問題:“那我什麼時候才能回去見他們?”
在良久的沉默之後,她還是得到了答案——
“等你長大。”
“什麼時候才算是長大?”
“等你畢業,結婚。成為一個大人的時候,你就是長大了。”
後來,她發現她每提起這個話題,他們都會難過。而她既然已經得到答案,知道在那之前他們都妥協不了,她也就不再提。
總不能,總叫他們流淚。
他們對她的用心,她都感受得到。孟爸爸和孟媽媽也都叮囑她,要多聽他們的話,要和家裏人好好相處。
那時候,傅清聿他們已經來到了她的身邊。她已經進入了新的環境,擁有了新的夥伴。
好像,與過去徹底地割裂了。
不過不回去也不只是因為賀家,還有一個原因是孟媽媽身體不好。她怕回去再回來,離別的不舍會影響孟媽媽病情,也怕兩家起什麼爭執的話會耗到孟媽媽心力。
所以她竭盡全力地,維持着這份太平。
而家裏人並不知道她和孟媽媽一直保持着聯繫。
——即使並不多。
孟芷說話的聲音越來越近,聽起來心情不錯,今晚應該收穫頗豐。
康管家將咖啡端到她面前。
賀明漓端起,而她們也剛好進來。
余婉帶孟芷去了個展會。本來是要自己去,但孟芷從小就喜歡這些,便捎上了她一起。
孟芷看見她,便先笑道:“明漓,你回來啦?你今天去起岸了對不對?我有聽說,但是沒看見你。”
傅清聿所在的樓層和孟芷的不一樣,如果賀明漓沒有專門去找的話,自然碰不見。
可是賀明漓去都去了,卻也沒說去看看她,多少顯生疏。
賀明漓卻只是端起咖啡喝了一口,順帶“嗯”了聲。
孟芷有一種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覺。
不過倒也不妨礙,她今晚拍到了最心儀的一幅畫,心情很好,偏頭笑着和阿姨說自己要一杯橙汁。
她們帶回來了一幅畫,有人在處理,動靜挺大,賀明漓下意識看過去。
余婉注意到她視線,忙解釋道:“今晚都是些畫,也沒看到你喜歡的東西。等下回去其它展覽,媽媽再給你帶。”
對兩個女兒的喜好,她還是清楚的。孟芷從小學畫,也喜歡畫,漓漓則是喜歡小寶石小鑽石呀那些閃亮亮的東西。
孟芷也擔心她在意一般,跟着說了句:“是呀,看了一晚上,也就挑了這一幅。”
賀明漓勾了勾唇,並沒有在意。
她漂亮的眼眸掃向孟芷,輕聲道:“買到了喜歡的畫,可以發個朋友圈了。”
余婉並沒有發覺不對。
只有孟芷笑意微僵。
她抬眸看向賀明漓,不知道她是不是話裏有話。
賀明漓卻沒有過多逗留,端起咖啡回了房間,裙擺搖曳。
余婉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叮囑她早點睡,別太累。
孟芷凝着她的背影,眸光微深。
她這是在暗指自己在起岸發的那個朋友圈嗎?
那條朋友圈的下面評論關注到的全都是她竟然進了起岸,還有她的穿搭。
可是,能進起岸是找了傅伯伯,穿搭也是媽媽準備的。
這個她們倆都心知肚明。
——所以她這是在嘲諷嗎?
嘲諷自己展露出的令人艷羨的一切,沒有一樣是自己的。
她賀明漓可以光明正大地擁有,可是自己不行,那些東西不屬於她。她就像是生活在陽光背面的蟲子,只能在暗處沾沾自喜自己得到的從天而降的食物。
無意識的,她掐緊了指尖,掐得生疼。
這些事情她當然知道,不然她在學校的時候,不會那麼收斂,一直忍到了現在才敢張揚些。
如果、如果,她是賀家的親生女兒,那她根本不需要這樣。她會是眾所周知的天之驕女,只會令所有同學朋友艷羨。
余婉轉頭看來,猝不及防的。
孟芷收住了所有的思緒。
/
傅清聿有幾天沒出現在久思樓。
那天在這想找他的人,等了好幾天竟都沒有等到。好在今天總算是將人給蹲着了。
他身邊還有池牧舟他們,幾個天之驕子一併往裏走,根本不可能不吸引目光,就算沒有特地去看,都能眼前一亮發現他的到來。
那人連忙上前,“傅總,您看方便跟您說幾句話嗎?我在這等了您四五天了,就想見您一面……”
傅清聿示意池牧舟他們先進去,他稍後就來,果真給了那人兩分鐘的時間。
事情很快解決,他來到包廂門口,推門進去。
景翊瞥見他,咬着煙,調侃道:“現在想找你的人都知道得來這找,不知道還以為這裏是你一處什麼窩點、情報站。”
傅清聿輕睨他一眼,沒作理。
可這群人哪裏是什麼善茬,不理會就放過你的人物。即使他不吭聲,也不妨礙他們繼續道:“就是說啊。你還說你不是特地為她這小酒樓攬客,你看看誰信。”
這個“她”,在場之人心照不宣。
池牧舟嘴角勾着笑,難得好心地沒有參與其中。
若是進了個外人,根本聽不懂這群人在說什麼。終於有個人好心地挑明一切道:
“嘖。以往傅大公子,想見上一面多難吶。現在某個圈子裏可是人盡皆知,要找你就來久思樓這守着。有事求你有事找你的,一窩蜂的全湧來了這。那時候那麼慘淡的生意,愣是叫你以一己之力給起死回生了。這事兒,她不知道吧?——哎,要我說,賀小漓這群發小里,誰比得上你仗義啊。”
景翊不贊同這話。
只是仗義這麼簡單嗎?
他不以為意地扯唇,喝了口酒。
“她創個業,也不容易。省得倒閉了又去找我哭鼻子。”傅清聿語調淡淡,“只是來多了點,被傳開罷了。”
意思是那群人不是他特意引過來的。
可是他們嗤了聲,沒人信。
沒個風聲放出去、沒幾個在這蹲成功的話,哪裏會隱隱形成了一陣風,誰要找他就都往這邊刮。
就寵着她吧。
他們很快就開了牌局。
池牧舟問他聯姻的事怎麼樣了。
傅清聿頓了下,“你怎麼知道?”
池牧舟想了想,“好像是我媽吧,聽你媽透露了點風聲。”
傅清聿輕挑眉梢,指尖在一顆麻將上輕點,似在思考。
景翊問:“跟誰家?”
池牧舟:“寧城,桓家。”
桌上靜了片刻,許是都在思索了下兩家之間的情況。
畢竟聯姻是大事。
傅清聿漫不經心地推出個牌,打斷沉寂,“八字沒一撇,還早。”
從他的態度看來,這件事恐怕是真的還早,眾人也就沒再說。
池牧舟轉而說起別的:“對了,明漓最近她奶奶不是在給她相親嗎?嚯,你們絕對猜不到——”
大家還真被他勾起了好奇。景翊踢了他一腳,“別賣關子。”
池牧舟笑得得意,揚眉道:“我居然也被賀奶奶給列入了相親名單里。”
傅清聿摩挲着手上的牌,眸光微斂。
還真是個大消息。
景翊:“嚯。”
其他人也起鬨,“你得意個什麼勁啊。”
“就是啊,那是賀奶奶一時糊塗哈哈哈哈哈。”
池牧舟眉間掩着笑,笑罵過去:“會不會說話?雖然不知道老太太咋想的,但是人家就是有眼光。”
“嘁,有眼光還能看上你?”
“然後呢?你真去相?”
池牧舟撓了下眉心,“那不能。我跟賀小漓多少年朋友了,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
其他人深以為然地點點頭:“那是的。知根知底的,玩了這麼多年。”
傅清聿低眸看着牌面,神色淡淡。
這場聚結束時已經很晚。
傅清聿靠在車後座里,眉眼隱在昏暗處,不知在想些什麼。
車子在行駛,車窗沒關嚴,外面吹進來點風,吹得本就有幾分醉意的大腦更顯暈眩。
他點亮手機,屏幕上的亮光照亮了他的臉,從中映出他寡淡的神色。
長指點在她的微信聊天框上方。
須臾,依舊是沒有落下。
屏幕無聲地被熄滅。
他閉上眼,往後靠去,閉目養神。
可能真是醉了。
/
賀明漓這兩天需要找傅清聿的次數有點多。
整理了下資料后,她又前往了起岸找人。
——沒辦法,這人是個工作狂,她只能去那裏找。
上次來過一回,這回方便了很多,前台小姑娘一看見她便給夏特助打了電話,請她稍等。
只是很不巧,夏特助匆匆趕來,告知說:“不好意思賀小姐,傅總有個會剛開,恐怕得開大半天。”
賀明漓蹙了下眉,實在是不巧。她剛才也沒想過先發個信息再過來,看來只能是白跑一趟。
正準備離開時,她心思忽然一動,又叫住夏特助,“夏助理,我問你點事情——”
不知為何,明明她還沒開始問,但是夏特助已經有種不好的預感。
他硬着頭皮接下:“……您說?”
“前幾天我們不是聚了個會嗎?在久思樓,那天晚上你來接傅清聿了沒有?”
“有的,我我有工作需要和傅總彙報。”只不過中途被您打斷了。還因為怕吵着您,傅總示意暫停彙報。那個晚上太不對勁了,夏特助記得清清楚楚。
那就得了。
賀明漓一彎眼,笑眯眯地將他拉到一旁坐下,“哎,我們坐着慢慢說。”
夏特助整個腦袋都在暗叫不好,他想溜走,卻被賀明漓死死釘住,“就一會會,不會耽擱你事情的。”
夏特助不太敢信這位祖宗說的輕鬆,提起了十二萬分的警惕應對。
好在,賀小姐好像真不打算為難他,只問了兩個問題——
“別緊張,我就是想問問那天我喝醉了有沒有失態。”她先安撫着夏特助,降低他的防備心,后才問說:“我那天應該沒說什麼要拜師的話吧?”
“好像沒有……”過去好幾天,夏特助的記憶無法那麼精準,更何況當時他們的對話,他也是聽得戰戰兢兢,總不太敢聽,怕聽到什麼不該聽的,“您好像是說,您父親讓傅總教您。後來又說起了讓傅總幫您寫作業。不過傅總知道您喝醉了,沒當真,只是說請他當師父很貴的。”
夏特助渾然不知自己將老闆賣了,回答完后,確定沒問題,憨憨一笑。
賀明漓揚了揚眉。她勾起紅唇,狀似無意地繼續試探:“我有說什麼什麼關係之類的么?應該沒有吧……”
“您和傅總這麼多年的關係了,老朋友了嘛。”
她問得小心,擔心自己當時真說出了什麼虎狼之詞。
可是夏特助答得卻是清白純粹。
賀明漓慚愧了下后,一切終於恍然。
她瞭然地點點頭,“原來是這樣。”
看樣子,她也不可能還說了什麼大逆不道的話。
她溫柔無害地一笑,沒有再耽誤他工作,放他走人。
看似平平無奇的一場對話,夏特助只是回答了兩個簡單的問題,預備着的警報都沒拉響。
卻又哪裏知道這兩人之間的事。
賀明漓把玩着車鑰匙,離開起岸,往停車場而去,看得出來,心情頗為愉悅。
還拜他為師。
還以我們的關係。
——呵。
賀明漓開車前,給他發去一條微信。
吃個梨子:【[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