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晉|江|原|創|網|獨|家>
秦修在三天後拆了紗布,拆紗布時病房裏人頭濟濟,最後一圈白色紗布拆去,病房的畫面沒有一絲懸念地映入眼帘——王子瓊,jenny,衛涼,衛涼的雙胞胎助理,還有桑田在床前高高低低一字排開,所有人一副熱淚盈眶即將喜極而泣的表情。王子瓊逗比地在他眼前晃着手,見他一直沒反應又彈了幾個響指:“哎,你到底看見沒啊?”
秦修面無表情拍開他的手,掀開被子下了床:“多大的事。”
祝福擁抱什麼的都免了,眾人一時都不是很適應,已經掏出了綵帶噴灌的衛涼及其雙胞胎助理又默默把東西揣了回去。
王子瓊目視秦修把眾人晾在病房裏,自個兒伸了個懶腰走出病房曬太陽去了,在背後罵:“這傢伙就不值得同情!”
這之後秦修留在醫院觀察了三天,確定徹底康復后才出院,回到工作室就一頭栽進工作里,總覺得自己的生命好像停擺了很久,他要徹底擺回來。
不過畢竟在醫院躺了一個多月,剛回來還沒什麼大單等他操刀,於是頭一個星期衛涼及其孿生助理簡直是飽受驚嚇。
秦修在衛攝影師的攝影棚里躥來躥去地搬燈箱,扛打光傘,衛涼看着秦修支打光傘的背影,在背後碎碎念着“我怎麼承受得起……”秦修回頭給了他一記冷眼,又掉頭繼續干自己的。
這麼一來二回,秦修在衛涼和桑田那兒都開始不受待見,只好另謀出路,天天不是泡在暗房裏,就是蹺着二郎腿敲桌子敲沙發敲來敲去地問王子瓊“有單子嗎?”“怎麼還沒單子?”“單子在哪裏?”“annywood,翡麗,t&s都破產了嗎?”
王子瓊焦頭爛額:“你這不是才回來嗎,很多單都流失了,再說你現在也沒助理,我看咱們不如先招個助理……”
秦修眉頭一皺:“我助理呢?”
王子瓊聳聳肩:“沈徹辭職了。”
秦修愣了一下:“沈徹是誰?”
王子瓊張大嘴:“沈徹你都不記得了?你那逗比助理啊!”他瞅着秦修光潔的額頭和完美的美人尖,“……該不是那些庸醫把你腦子玩壞了吧?”
秦修蹙眉,做手術前凱墨隴的確和他詳談過手術風險的事,說是有可能造成短期或局部的失憶,不過真的意識到自己忘事了,還是忘掉一個大活人,秦修還是略有些緊張,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忘了些什麼。
王子瓊在一旁幫他回憶:“就是那個一頭捲毛的小子啊,當初把你褲子穿跑的那個,”說著從文件夾里翻出一張求職信,遞過去,“喏,黏人鬼。”
秦修接過求職信,見登記照上是一個戴着頂鴨舌帽的小青年,一口大白牙襯着蜜色的膚色,笑得陽光燦爛。他一手舉着求職信,一手撐着下巴,看着看着像是被那笑容感染,嘴角也跟着翹了起來。但還是想不起來,無奈地敲了敲腦門,真奇怪,居然一點都不記得了。
王子瓊瞧着照片上笑得跟只吐舌頭的大狗似的小麥卷青年,鼻子哼了一聲:“虧你對他這麼好,這傢伙,一聽說你眼睛好不了,果斷就辭職了,說什麼老家有事,老子真是看錯他了。”
秦修平淡地放下求職信,扔進字紙簍里:“不怪他。”
人家不過是助理,助理也要生活,也要為未來打算,雖然在這個節骨眼辭職不那麼讓人開心,但也不值得怨恨。
他不怨恨任何人,看着窗外明媚的陽光,能夠從雪山中獲救,又能重見光明,他心中只有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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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天天過去,王子瓊替他招了個新助理小風。幾個月後,那張在冰縫下拍攝的蓑羽鶴照片刊登在了《偉大遺產》的封面上,不日後又登上了國外好幾家報紙的頭條,被譽為“撞擊人心的偉大作品”,《偉大遺產》雜誌的當期銷量更是創下了歷史之最。秦修一夜間在國際攝影界聲名鵲起。
那一段時間人們在微博上爭相轉發這張照片,如果在百度搜索欄鍵入類似“最震撼人心的攝影作品”這樣的條目,此照片必然榜上有名,連蓑羽鶴也跟着雞犬升天,上了搜索熱門榜,甚至有人專門為這張照片在百科創建了詞條。王子瓊逢人就拍胸脯說“那是我哥們拍的”,不過也可能因為他長得不太能服人,很少有人信他。
秦修的心態很平和,他只是很珍惜失而復得的每一天,以致於當這張照片被人們過度消費后變成泛濫而無味的電子圖片,他也沒有特別遺憾。
平日裏他還是為服裝珠寶明星名模們拍大片,他現在成了時尚攝影圈的大熱門,平常忙得無暇他顧,偶爾閑下來時也會發現自己的確是忘了一些事情,比如時常會站在玄關發獃,比如看電視時老愛坐在沙發右側,左手總是無意識地往身邊的沙發上放。
這天拉開廚房的柜子,意外地發現柜子裏有一隻紅色的狗碗,秦修拿着那隻狗碗翻來覆去端詳了一陣,心說難道我以前還養過狗?不過看這隻碗像是嶄新的,也可能是打算養狗最後作罷,像他這樣一年到頭四處飛的人,即便是生出養狗的念頭,頂多也只能想想。
坐在餐桌旁給自己沖了杯咖啡,端着杯子看着馬克杯上的小狗,巧克力色的捲毛小狗跑啊跑,跳啊跳,他笑了笑,他應該挺喜歡狗的。
在工作室待兩個月,然後出國一個月四處採風,為《偉大遺產》《國家地理》《溪流與森林》等雜誌供稿,日子似乎和從前沒什麼區別,只是聽過他名字的人越來越多,慕名而來的廣告商越來越多,賺的錢越來越多。年底時工作室搬離了珊瑚街,新工作室位於中央區新落成的安氏大廈。
舊安氏大廈的廢墟還沒拆完,聽說不會再建大樓,而是要改建成廣場,想來也是,這地方這麼不吉利,連安氏的老闆都不想再跟這地方有任何瓜葛,別人就更不消說了。
午夜十二點,秦修騎着寶馬戰斧停在路邊,望着遠處還亮着燈的施工中的廢墟,很多人不喜歡這處廢墟,但是他卻對這裏有種莫名的親切感,可能因為那種滿目瘡痍的場景透着一股子殘缺美。
十字路口的紅燈已經亮過兩輪,他扣下擋風鏡,發動車子,海魂色的重機咆哮着駛過巨大的十字路口,工地上的工人們吃着燒烤回頭望着絕塵遠去的重機。
新工作室全面落成以後,漸漸才有了一種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的感覺。工作室里每天快門聲手機鈴聲響個不停,英語日語韓語各種語言交織,還沒有時間去體味這份走向國際的高大上,工作室的眾人一個個已經被高強度的作業累成狗。
偶爾也會來一點小緩衝。這一天秦修接到國內攝影專業排名第一的名牌大學的邀請,作為最年輕的客座教授,為攝影系的學生們做一場特別講座。
學院能容納五百人的報告廳里人頭攢動,連過道的位置都坐滿了人,攝影系副主任做了簡短的開場介紹,熱烈的掌聲后,一身淡藍色襯衫,灰色西裝馬甲的秦修在台下無數雙眼睛驚艷的注視下步上講台。
學生們頓時炸開了鍋,交頭接耳,許多人只見過這位攝影師的作品,卻沒見過他本人。雖然戴着黑框鏡,依舊掩蓋不住那雙醒目又深邃的眼睛,得天獨厚八頭身比例的模特身材讓他只是站在那裏便賞心悅目。從接過副主任遞來的話筒,到在講台後站定,抬頭面向偌大的報告廳,這位貌美得讓人不由得要小覷的年輕教授,舉手投足間卻有一股渾然天成沉穩如冰山的魄力。
當秦修介紹自己首先是一名野外攝影師,其次才是商業攝影師時,立刻有一道洪亮的女聲在鬧哄哄的報告廳里響起:“又高又帥你怎麼不去當模特?”
秦修聽見了:“你聲音這麼好聽,怎麼不去做dj?”
台下的起鬨聲變成一片默契的笑聲,笑聲過後,學生們自動自覺地安靜下來。
秦修主講構圖和佈景,按照學院和學生們的需要,重點仍是以商業攝影為主。助理小風在一旁負責放幻燈。講座以後是自由提問時間,學生們,尤其是女生,對美男攝影師的興趣一下爆發出來,爭先恐後地舉手。
“秦教授,先向你表個白,我特別喜歡你的攝影作品,現在見到你本人,我覺得都快變成你的腦殘粉了!”報告廳里一片輕鬆的笑聲,女生又道,“我特別想知道,你拍那張蓑羽鶴的照片時是怎樣的情景?”
幻燈片上及時放出照片,這張已經被大眾消遣得失去了昔日震撼力的作品,當它的拍攝者親自站在它面前時,彷彿又找回了曾經失去的力量,報告廳里一雙雙年輕熱情的眼睛認真注視着這張攝影作品,好像在重新認識它。
秦修回頭看着大屏幕上的照片,照片被放大到這個地步,轉過頭去好似一瞬間就被那片無機質的冰藍包裹了。說冰藍其實不準確,因為整幅照片里四處都是深深淺淺晶瑩剔透的白色,只有最上方的位置懸挂着窄窄的一線藍天,但是那抹藍色好像能傳遞到作品的每一個角落。蓑羽鶴的身影很遙遠,但是天空如此湛藍純凈,似乎不止是蓑羽鶴,哪怕只有一顆塵埃,也能在你的眼睛裏落下影子。秦修長久地凝視着它,每一次見到這張照片,都好像在他心上輕輕撕開一道口子,有點痛,又奇怪地很幸福。
“我也不知道是怎麼拍下這張照片的,一點都不記得了。”
台下的學生們倏然安靜下來,似乎很不解年輕教授的這番話,他們本來已經預備好聽那些“在生死邊緣掙扎”“在生命的最後時刻見到絕景從而喚起求生欲”這樣老掉牙的勵志故事,不過,年輕俊美的攝影師仰頭靜靜地看着照片的神情,似乎比故事更叫人動容。
提問還在繼續,第一排有個男生舉手道:“在野外拍攝的過程中有遇到過什麼有趣的事嗎,能跟我們講講嗎?”
秦修站在講台邊,這個問題勾起太多回憶:“有很多,每一次野外拍攝的經歷都讓我記憶猶新。”說完就見台下的學生們一個個抬頭唏噓讚歎,秦修回過頭,投影儀上正幻燈播放着他的野外攝影作品。
秦修一張張介紹着,育空河上的極光,南撒丁島上的星空,世界最美的公路熊牙路,彷彿被時間遺忘的委內瑞拉平頂山上靜止的風景,當然還有生機勃勃的塞倫蓋蒂大草原……
到大草原的時候,學生們等了很長一會兒都沒聽見秦修介紹的聲音,正有些納悶,卻見年輕的教授只是側身靜立在投影屏幕旁,抬頭看着屏幕上大草原的風景,彷彿呆住了。黑框鏡的鏡片上反射着幻燈五彩的光,遮住了他眼中的情緒。
秦修一瞬不瞬地凝視着照片上壯闊的大草原。
為什麼……
為什麼……
為什麼當黃昏的塞倫蓋蒂出現在眼前時,他彷彿看見了紅色的朝霞,綠色的草木?黑白灰的世界像被人鑿出一道縱橫交錯的溝渠,熱烈的紅色,清新的綠色如大河般源源不絕地注入冰冷的世界。那保存在記憶中來歷不明卻始終不曾褪色的底片,讓他剋制不住熱淚盈眶。
這一刻是他第一次比任何時候都更肯定地意識到——我忘記了重要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