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晉|江|原|創|網|獨|家>
凱墨隴為秦修進行催眠那天,沈徹還睡着沒醒,這場催眠將抹去秦修腦海中所有關於沈徹的記憶,催眠進行的時間會非常久,因為中途不能被|干擾,所以賀蘭霸也在現場,好幫凱墨隴看着別出漏子。
秦修靠在單人沙發上準備接受這場在他看來其實可有可無的心理疏導,並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賀蘭霸靠在門邊,眼神隱藏在鏡片的反光后,他忽然覺得沙發上毫不知情的冰山美男被他們這麼聯手對付,很殘忍。
對天生擅長催眠術的九尾狐來說,根本不需要繁複的催眠暗示,他的聲音就是最好的催眠葯。
“周末那天過得挺愉快的吧。”凱墨隴坐在沙發旁,交疊起腿,以非常稀疏平常的語氣聊起天來。
周末那天就是沈徹帶秦修去遊樂園那天。秦修的表情淡淡的,對自己正在進入催眠狀態一無所覺:“還行。”
和普通心理師進行催眠的步驟完全不同,凱墨隴並不需要一再地暗示提問,好讓受催眠者告訴自己都看見了什麼聽見了什麼,他只需要通過幾個關鍵詞讓受催眠者在腦海中不由自主回憶起有關關鍵詞的場景,這些畫面就會全部忠實地投射在他腦海中。賀蘭霸沉默地看着凱墨隴的側臉,知道他現在正和秦修一起經歷遊樂園的點點滴滴。
賀蘭霸自然不知道秦修回憶起了什麼,秦修這傢伙和小時候一樣,神情非常寡淡,小時候喜歡裝大人,長大了喜歡裝老成,壞事癟在心裏,好事也藏在心中,但是在回憶遊樂園這段時,他的神情里依舊有藏不住的動容,偷偷的、悄悄的流露出來。
凱墨隴應該全看見了,現在他要抹消這段記憶,失明的秦修不可能一個人去遊樂園,所以不單是沈徹的部分要被抹去,整段關於遊樂園的記憶也要全部抹去。
賀蘭霸目視凱墨隴將手輕按在秦修額頭上,看似沒什麼動靜,但是他能感到能量在空氣中悄無聲息地流動。不一會兒,秦修神情里那抹偷偷摸摸的幸福感平息了。凱墨隴又問:“周末那天過得愉快嗎?”
秦修愣了一愣,撇撇嘴,聲音很無趣:“也就那樣。”
賀蘭霸覺得胸口堵了一下,對沈徹來說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寶貴的約會的記憶,只被秦修記了一天就這麼不復存在了。
凱墨隴依然按部就班,順着秦修的記憶往回摸索,一點點屠殺得片甲不留。
“……被困在冰縫下時你在想什麼?”
“也沒什麼,”秦修說,“那個時候除了儘力保存體力,沒太多別的想法。”
賀蘭霸一路目睹催眠全程,秦修嘴巴很緊,總是一副“沒啥特別的,碰到什麼事我都很淡定”的欠抽樣,但他也明白秦欠抽只是想用這種敷衍的態度將最好的回憶藏在心裏,那是他不想與外人道的珍貴秘密。只可惜,賀蘭霸目光複雜地看着沙發上淡定從容,自以為滴水不漏的秦修,一旦腦海里有畫面掠過,就不可能瞞過凱墨隴的眼睛。
想必這段共同經歷生死的回憶讓冷酷的九尾狐也難得動了容,賀蘭霸能感到凱墨隴的神色少有地沉緩了一下,才抬手覆在秦修額頭:“一個人被困在那種地方,很絕望吧?”
賀蘭霸都快看不下去了,正要轉身出門透氣,卻聽見背後秦修困惑的聲音:“不是一個人……”他怔了一會兒,斬釘截鐵地否認,“我不是一個人。”
賀蘭霸看向凱墨隴,秦修的反應顯然讓凱墨隴也很意外,只能繼續挖掘關鍵詞:“還有誰?”
秦修皺眉很費力地想了一會兒,眉心才欣然舒展開:“沈徹,沈徹和我在一起。”
“他真和你在一起嗎?”凱墨隴問,“再好好想想。”
秦修的神情有一瞬的迷茫,輕喃道:“記錯了嗎?”凱墨隴將手放在他額頭片刻,秦修的臉上旋即露出奇怪的嫌棄的表情,“……還好,至少那傢伙沒跟我一起掉下來,否則我還沒凍死就得被他煩死了。”
賀蘭霸沉了一口氣,悄悄拉開房門走出書房。
他站在過道抽了一會兒煙,望着窗外的天色一分分暗下來。進行催眠之前他問過凱墨隴,記憶一旦被抹去是不是真的永遠都找不回來了,凱墨隴對着鏡子繫着領帶,答得異常地冷酷:“可能性幾乎為零。這是人為的催眠,我會把他關於沈徹的記憶從最近的一段到最初的一段依次抹去,他找不到任何線索,即使看見沈徹的照片,即使聽別人談起沈徹,甚至看見他本人,也不可能再想起來。全部抹去的意思,就是不留一點線索。”
賀蘭霸低頭瞧着指間緩慢燃燒的煙,煙草一點點燒着白色的煙紙。他把煙掐熄在窗台上,吹着夜風想着,早知道會是這樣的結局,當初在他們還小的時候,就聽凱墨隴的建議,抹去秦修的記憶該多好。
月亮升起又落下,當天空重新亮起時,沈徹就要在秦修的世界裏徹底消失了。
賀蘭霸這輩子最討厭矯情文藝范兒,但是這一刻,卻聽見心裏特別矯情的聲音——月亮啊,拜託你特么再走慢一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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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邊泛起魚肚白時,阿徹從漫長的昏睡中醒了過來,仰躺在床上茫茫然望着床頂吊著的那隻金毛公仔,直到床頭柜上的手機響起短訊提示音。
——結束了。
他坐在床上低頭看着賀蘭老師發來的短訊,太快了,一閉眼再一睜眼就結束了,一切顯得這樣不真實,以致於他竟然感覺不到預料中的悲傷,反而是頭頂微微旋轉的小金毛,在昏暗中藏起了臉,看起來好像比他還難過。
掀開被子下了床,雖然身體還很虛弱,但是他清楚地記得自己眼下要做的事。凱大手說過這樣的催眠會完成得非常徹底,即使秦修看到他的照片也不會想起他,但是為了不讓秦修有太多疑惑,他還是必須得在離開前把這個屋子裏自己存在過的痕迹清理乾淨。
阿徹坐在秦修的書房裏,看着電腦上備份的照片,一邊看,一邊回憶,一邊發笑。
……啊,這叫什麼瓜來着……射瓜?
……我靠你居然就這麼看着花豹踩在我身上?!
……又趁我睡着偷拍我,你倒是也拍得好看點啊,這麼四仰八叉的有什麼好拍的?焦點能別老對着尾巴嗎?照照我的睡臉啊!
………………我的睡臉哪有這麼難看啊。
原以為照片不會很多,但是清空回收站時,竟然有一百好幾十張。相冊里也有好多地方被清空了,沈徹坐在寫字枱后,耐心地把照片一張張重新歸位,心裏寂寞地想着,凱大手在幫秦修催眠時做的大概也和這差不離吧。
最後把底片夾里的底片仔細細挑出來,做完這些窗外已經天光大亮了。
他取下客廳牆上和歐哲倫子丑的合照,放進背包,站在空蕩蕩的冷清客廳。
傾斜的天窗照進一小方陽光,阿徹看着金色的塵埃飛舞,好像下一秒就能聽見鑰匙開門的聲音,秦修站在玄關一遍遍地喊着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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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癒術當然不能在醫院裏進行,凱墨隴告訴秦修要轉移到一家私人綜合醫院進行手術,因為那家醫院有本市唯一一套世界最領先水平的手術設備。總之對狐狸先生來說,隨便忽悠幾句也是讓人信服的。
手術當天,秦修在賀蘭霸的攙扶下下樓離開醫院,賀蘭霸扶在秦修左側,還有點擔心秦修會問他是誰,畢竟他和秦修之間沒有直接的關係,是通過沈徹才認識的,但是秦修似乎是把他看做了院方的醫生,當然也可能是護士護工甚至私人醫院過來拉皮條的,總之並沒有產生懷疑。
賀蘭霸叼着一根煙心事重重,秦修走下台階的時候腳下踩滑了一步,他沒來得及扶住,不過立刻就有一雙手從右側牢牢地扶住了秦修。
秦修的表情詫異了一下,似乎這才察覺到身邊還有一個人,淡淡地說了聲“謝謝”。
賀蘭霸目視沈徹只是扶着秦修,一言不發。
秦修沒等到對方客套的回應,只能感到扶在身邊的是身高和他相仿的年輕男子,對方的手指指腹光滑,熱乎乎的熨在他的手臂上。
真正進行治癒術的地點在司徒醫生的私人診所,也是為了最大程度地消除秦修醒來后的疑慮。雖然手術是假的,但是為防止意外,凱墨隴還是為秦修先做了深度催眠。
阿徹躺在秦修隔壁的病床上,側頭看着無知無覺地陷入睡眠中的秦修,凱墨隴走過來,高大的身影擋住了秦修的臉,居高臨下問他道:“準備好了嗎?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準備好了。”阿徹轉過頭去,仰頭看向病房的天花板。
凱墨隴拉了一張凳子在床邊坐下,握住兩人的手,沖病房門口的賀蘭霸點點頭。
房間裏很安靜,阿徹感到有什麼從身體裏嘶嘶地抽離,像風一樣輕盈又迅捷,那種渾身的力量和生命力都在流向秦修的真實感,讓他感激到幾乎戰慄。
很快你就又可以繼續野外攝影師的夢想了,而我會一個人保存好每一段和你的回憶。
以為自己有心理準備,但是眼前還是不爭氣地模糊了,他努力睜大眼,忍住想要哭嚎的衝動,在心中一遍遍地說——
你沒有忘記我。
沒有忘記我。
只是不記得你還愛着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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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癒術的耗時比催眠術短得多,賀蘭霸在病房外的過道等了不到兩個鐘頭,凱墨隴便拉開病房門走出來,賀蘭霸連忙上前:“怎麼樣?”
“他醒過來應該就能看得見了,”凱墨隴說,稍微有些疲憊,“我去喝杯咖啡。這裏你看着。”
賀蘭霸哎了兩聲沒喊回凱墨隴,只好一個人守在門外,推開病房門看了看,秦修還沒醒,他又帶上房門,留下一條縫,自己就這麼靠在門邊的牆上,不時瞄一眼秦修的動靜。實在是受不了病房裏沉悶的氣氛,他情願待在外面。
秦修醒來得很快,都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下意識想睜眼才發現眼睛上還裹着紗布,但是虛了虛眼,好像已經能看見紗布后模糊的虛影,他驚喜地坐起來,迫不及待想拆掉紗布,但又不知道術後有什麼禁忌,最後還是強忍着作罷。
病房裏很安靜,他身上還蓋着薄薄的被單,感覺不像是在手術室里,應該是手術結束後轉移到蘇醒的病房了。他對這場手術沒什麼印象,但自覺身體沒有大礙,連麻藥后的睏乏都沒有,反而有點小興奮,在病床上靜靜地躺了一會兒就躺不住了,摸索着翻身下了床。
雖然身體無礙,但是到底眼睛這會兒還是看不見,他沒意識到自己下床時被單也滑到了地上,邁步時被冷不丁一絆,猝不及防往前栽倒——
有什麼在他膝蓋上用力頂了一下,他藉著那力道晃了兩下,將將好穩住了腳步。
“誰?……有人嗎?”
病房裏只有他一個人突兀的問話聲。
他一手扶在床頭,站在鴉雀無聲的病房裏,茫然不解。剛剛頂那一下,不像是人,倒像是一隻大狗。
可是醫院裏怎麼可能有狗?大概是撞到了什麼東西上。不值一哂地笑笑,他轉頭面向光來的方向,那應該是窗戶吧,手術應該成功了。
回想起一個人被困在冰縫下時的絕望,不知道眼睛能不能重見光明時的忐忑,不禁長吁一口氣,還好,都只是虛驚一場。他又平靜地坐回床邊,手放在膝蓋上,病房裏雖然寂靜無聲,但卻並不令他覺得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