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雨點啪啪打在車窗上,被雨刷掃出一片模糊的水痕。前燈射出的光芒被大雨淹沒,只留下一道虛影,閃爍的路標飛速後退,像一條條可怖的幽魂。
“沈建坤你給我說清楚!”
聲音很大,很熟悉,充滿了憤怒。身體在微微發顫,眼前一片漆黑,冰涼刺骨。
“我說過,錢我們可以一起還!有消息說印花稅馬上……”
車輪猛地碾過減速帶,強烈的顛簸伴隨着吱吱的橡膠摩擦聲。
“玩不起了?你什麼意思?!”
攥緊了手機,粗重的呼吸聲在車內回蕩。
“3o歲?我就沒3o歲嗎?!你他媽還有個弟弟呢!……別他媽扯宋局,別他媽扯那筆錢,你告訴我!你他媽給我說個準話!!”
咆哮聲換回一句低語,輕柔苦痛,飽含着歉意……嘟嘟的盲音在耳邊響起。
有什麼東西從眼眶中滑落,一道亮光突然穿透了雨幕,穿透了眼前的朦朧,直直向自己撞來。耳邊傳來了尖叫,還有輪胎打滑的銳鳴,玻璃瞬間粉碎,鐵條插入了顱骨,雙膝和肋骨被碾壓撕裂,劇痛鋪天蓋地襲來。
“嗚……”
一陣輕顫,陳遠鳴睜開了眼睛。疼痛如此逼真,如影隨形,冷汗順着脊背滑落,粘濕了身上的衣物,他艱難的喘着氣,想要從夢魘中逃脫,然而沉重的棉被壓在身上,像是一塊巨石,連指尖都無法動彈分毫。
他喘了很久,任痛苦掃過周身,直到另外兩道聲音從寂靜中傳來。一深一淺,兩道呼吸聲。粗重的那道微微打着酣,不時吧唧一下嘴,牙齒髮出輕微的摩擦聲,另一道則輕柔很多,只是平穩的鼻息,一吸一呼,像任何一個陷入甜美夢鄉的人那樣安詳寧靜。在這兩道聲音的伴隨下,陳遠鳴終於放鬆了身體,從噩夢中逃了出來。
臆想中的疼痛全部褪去,只剩下粘膩的汗濕感,秋衣秋褲全部都濕透了,身上冷的跟浸在冰水裏一樣。猶豫了一會兒,陳遠鳴把手伸進了被子裏,悉悉索索的脫起衣服。現在是一月初,早過了送暖時節,然而房間裏沒有任何暖意,寒風透過窗戶縫掃進來,颼颼的刮在臉上,屋裏跟室外溫度相差無幾,身上那床被子裏塞得都是老棉花,又厚又沉,總也捂不熱,再被冷汗一浸,更是讓人煎熬。
在寒意的影響下,腦子逐漸恢復了清明,但是動作卻變得更加緩慢。這間房只有十來平方,身下小床擠在窗邊角落裏,離另一張大床僅有三、四步距離,一不小心就會驚醒床上的兩人。秋衣很寬大,但是脫下時領口還是蹭到了頭上包紮的紗布,帶來一陣真實的痛楚。陳遠鳴沒發出任何聲音,輕輕把兩件濕衣放在了枕邊。
月光透過薄薄的窗帘照了進來,像街燈一樣明亮的銀色光芒灑落在枕邊,映出一條細瘦的手臂。膚色有點黑,腕骨上幾乎找不到肉,手指很長,中間的指節乾巴巴的凸起一塊,只有從這裏才能看出點大人的樣子。看着這隻手,陳遠鳴卻有些恍惚,在他的印象里,這隻手應該更大、更加有力,手背上佈滿青筋,因為早年操勞關節有些變形……那本該是一隻男人的手,而非男孩的。
冷風順着手肘鑽進被子裏,讓本就不暖和的被窩更加冰涼。蕎麥皮枕頭髮出一陣沙沙聲,硬邦邦抵住了頭頂的傷口。陳遠鳴慢慢把手縮回來,掖緊了被子。已經第七天了,自從打完那場架后,腦袋裏突然多了很多東西,很多人,相反自己身邊的一切都變得陌生起來,像是離開了幾十年一樣遙遠模糊。他一度以為自己被打壞了腦袋,得了什麼精神方面的疾病,但是連續不斷,又真實無比的噩夢讓他無法再欺騙自己。
夢裏的是一場車禍,一遍遍的慢放,精確到秒的慘烈車禍。他現在依然能清晰的記起自己開的車是牡蠣灰的奧迪a6l,正沿着318國道向成渝高速進發,那條路他開過很多遍,熟到閉眼都能照開不誤,但是那通電話,那場大雨,那輛失速的載重卡車毀了一切。在車禍里,他死了,連全屍都沒能留下。
然而一切都如此的荒謬。因為現在,此時此刻,是1991年。
在這個年代,他的記憶里就不該有奧迪,不該有“一汽-大眾”,不該出現“318國道”、“成渝高速”之類的名詞。但是腦海中的記憶卻又如此逼真,真實到讓人毛骨悚然,他似乎已經走完了自己的人生,只是像一盤老舊的磁帶,被飛速倒轉回了a面。
是什麼脫離了正常的軌跡,讓他陷入無休止的噩夢,死去的究竟是誰?是他自己嗎?如果那是真實的,現在的自己又是誰呢?
腦中的思緒繁雜滿溢,頭上的傷口隱隱抽痛,在這片疼痛和混亂中,陳遠鳴慢慢蜷起了身體,閉上了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