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錯謬
第五十章錯謬
◎身上凌亂的衣衫在明滅的燈下顯得可鄙。◎
寧聽聞言,眼目幽深片刻。她慢慢偏過頭去,漆黑的眼定定地瞧着楚真真,忽地一笑:“念力?像你這樣高修為的人,居然也會知道這東西?”
不待楚真真回答,寧聽便好似瞭然地一點頭,“也是,一個人無論修為幾何的,心中的欲壑,總歸是難填的。”
楚真真略微皺了皺眉。不知怎的,寧聽這句話,讓她總有些莫名的不詳預感。
從一開始見到寧聽,楚真真就覺得寧聽身上蘊着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詭異。
但不論如何,還是她的任務最重要。
於是楚真真不再管寧聽,轉眼看向明秋色。
明秋色顯然心緒未平,他神情里含着可怖的陰鷙,眸中隱隱發紅,仍是死死盯着她身後的寧聽。
楚真真伸出手,在他眼前揮了兩揮,少年的眼神卻變也未變。
她心下頓時沉了沉。
明小少爺這狀態不是太對勁。楚真真依稀記得,這幅情狀,是魔氣侵染的表現。
又是這個熟悉的環節。
天道的聲音忽然響起:“任務對象心障加重,將開啟心障值測算功能。”
假若順利成人,按照明小少爺的秉性,大抵會重振門楣,然後成為庇佑一方的人物。
拿明小少爺作例,母親的死,對他來說,便是一種莫大的衝擊。
聽見“眷戀”二字,楚真真愣了愣,下意識反駁道:“我沒對他有什麼眷戀……”
“當前心障程度:輕微。心障程度量化數值:20。”
是的,這樣的任務對象,她沒道理不拯救。
楚真真垂落身側的雙手緩緩握起。天道的聲音沒有再響起,她卻遲遲沒有回過神來。
和阮遼的約定,還有三日。
少年眉眼朗然,略去眼神,稱得上是清雋。
“我知道你近日都和阮遼在一起。我從前告誡過你,不要和前任務對象走得太近。你在他身邊待得久,對他心懷感情可以理解,但你現在有新的任務。那些不該有的眷戀,我勸你收一收為好。”
“身為一個任務者,擅自把自己和任務對象隔離開,你覺得合適嗎?”
天道:“你和明秋色分開的時間已經很久了,我對你已經很寬容了。”
她問天道:“能不能再過幾天?”
輕微的魔氣侵染並不嚴重,但對於已有心障的人來說,少許侵入經脈的魔氣,恰恰是一個入魔的契機。
楚真真方抬起的手又落下去。她站在明秋色身前,垂了眼,身上有些發僵。
她抬眸,對上明秋色執拗發紅的眼。
“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接下來的日子,你都得待在明秋色身邊,否則我會酌情降下神魂罰。”
天道繼續說道:“他的心障開始初步生長了。楚真真,我建議你當下不要再和明秋色分別,跟在他身邊,一心照顧他便是。”
她本來就是個任務者,一切都該向任務看,天道的要求也並不算很過分。
楚真真閉了閉眼。每當天道說話像個機械人的時候,就代表着她的任務難度係數直線上升。
楚真真翻了翻儲物戒,摸出一把清心符咒按到明秋色腦袋上,又動作飛快地上手掐了幾下他的脈,臨時灌輸了幾股精純靈氣進去。
她還未放開明秋色的手,耳旁便傳來一聲輕輕的笑:“仙子,做這些沒用的。”
“你都知道念力了,為什麼還用這樣低級的法子?”
說話間,寧聽湊上前來,饒有興趣地打量着明秋色。
楚真真被她的驟然貼近驚了一霎,她退後一步,壓低嗓音問道:“什麼意思?”
面容精緻的少女挑起唇,她彎起眉眼笑時,因病態而顯得蒼白的臉便光華奪目起來。
“才覺醒的念力嗎?果真如此,那你不會用倒也正常。”
寧聽笑容不變。她抬起手,腕上細小精緻的金鈴顫顫晃動着,側目瞧時,爍爍的金光刺目而炫麗。
“幫我試個陣,我教你用念力如何?修為絕頂的,化神期仙子。”
*
心口縛魂石泛起熱度的一瞬,阮遼緩緩睜開眼。分明是端坐姿態,他的襟領卻是鬆散微敞的,若有人在此看,便會一眼瞧見內里風光。
他已經等了整整一日。期間,他既不演算,也不作窺探,只是如一個尋常等候道侶歸家的修士一樣,一面盤坐修鍊,一面靜靜地等。
時至今日,他方才領悟真真所說的話。
她讓自己不要算。她說,事事演算事事預知,會變得很沒意思。
確是如此。這一日的等待,阮遼知曉了其間意味。
他不知道她會在何時歸來,故而每一刻的等待都是纏綿。
這樣的煎熬和期待,並不是第一次。早在兩百年前,他便開始了無望而漫長的等待。
那時候的等,是驚懼,是磋磨,是求之不得的夜夜夢回。
但今時不同。昔日幻影變得觸之可即,他盼望她歸來,在日暮黃昏中,少女眉眼倦怠地推門,沒什麼耐性地嚷嚷說累,說好餓,想要吃點好吃的東西。
反覆想了太多次,阮遼也失了修鍊的心思。他取來銅鏡,仔細端詳着鏡中人的模樣,而後輕輕扯散襟口,露出修長流暢的頸和鎖骨。
他垂眼瞧着自己鬆散的衣,覺得這是有些下作的手段。
這不該是一個仙君所為。
但有些事是沒奈何的。他想要真真的眼光流連在自己身上,就須得這樣做。
壁上的靈力日晷緩慢地轉動着。阮遼感受着胸口的熱意,目光落在靈力日晷上。
已是日暮,平常真真都會在這個時候歸來。
縛魂石的波動,代表着子石佩戴者神魂的震顫。
但按理來說,一段歸家的路途,怎麼也不至於讓人神魂震動。
阮遼眼睫顫了一顫。他指節微微蜷起時,天演盤已出現在他掌中。
不知為何,觸上天演盤的一刻,他有些怕。
他太害怕真真出事。
算這一卦的速度比他想像當中的要快許多。緣因這不是什麼過於複雜之事,算出來所花費的時間便也沒有多長。
一切平安。
阮遼的臉卻乍然變得雪白。
他將盤上銅蓮撥開,指上靈力潺潺,有關於楚真真的畫面便緩緩出現在半空之中。
半空中,熒光泛泛的畫面里,赫然是少女和少年依偎的和美場景。
明秋色神色緊繃,眼底泛着暗紅。而楚真真低垂眼睫,模樣極珍重地握住他的手,話音輕輕地說著安撫的話。
阮遼目光凝在這幅近乎定格的畫面上,眼一眨不眨地瞧着。
他彷彿也被這樣的場面所打動,鴉青色的眼瞳巍巍顫動起來,如漣漪未靜的潭。
少年時曾飽受心障折磨的阮遼,而今一眼便能看出,明秋色心障初生。
他想起來從前自己年歲尚幼的時候,還住在馬廄旁的下人房裏的時候,少女不經意路過,看見了抱膝坐在房門的他。
時雨春風,隆然化雪。
小阮遼不明白楚真真為何這樣青睞他,正如他不明白昔日溫情的娘為何對他這樣冷厲。
關乎世間的情,他從來懵懂。
於是在後來的時日裏,他頻頻地探。他害怕溫存稍縱即逝,所以一次次用疏離和漠然去驗證人心的虛實。
時至今日,方知錯謬。
少時所做的一切,都在親手將心上人推得更遠。
身為天演仙君,阮遼深知萬事萬物皆有因由。而他與楚真真的因果,原本該是和美的。
仙君臉容清冷如舊,目底卻泛着一泊化不去的蒼白涼意。
他只是那樣一動不動地坐着,身上凌亂的衣衫在明滅的燈下顯得可鄙。
不知過了多久,阮遼才好似回過神來。天演盤映射的畫面已然消散,滿室唯余頹然的靜寂。
他起身,任松垮的襟領散落。如墨的鬢髮垂落兩頰,愈發襯得他面容潔白如雪,氣度清寂。
——假如忽略他身周溢散的散亂靈氣的話。
他再一次控制不住地用了邪術。
真真原就魔氣侵體,想要入她的識海,對阮遼而言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但僅僅入她的識海是不夠的。他需要一個明確的情境,來確認真真對自己的感情。
她是怎樣看待他的?
又是怎樣看待明秋色的?
阮遼慢慢地垂下眼睫,如是想着。
明明是自發想要探知的問題,他卻仍然在術法落定之時,感到一陣蝕骨的心驚。
阮遼抬起手,按了按心口。發堵的感受順着肺腑一路攀上喉頭,他想,大約是施展術法消耗了念力的緣故。
他近日頻頻使用念力,這並不是什麼好事情。念力生髮於欲求,而欲求太盛,則必將釀致災禍。
仙君唇角彎了彎,很淺地笑起來。術法效用擴散的一瞬間,總是會令人思緒飄渺,想起一些無關緊要、零零碎碎的事情。
阮遼想起來,真真之所以那樣頻繁地出師門任務,是因為要探查城中無緣無故生髮的妖息。
說來可笑的是,這城中的妖息,他其實早就知曉源頭。
但他依舊不管不顧,只是放任靈璣派一行人去查。
阮遼漫不經心地感知了片刻。不得不說,他們查得很快,已經追溯到了芥子空間的祭壇當中。
但不論如何,旁的人都無關緊要。
有關念力的一切,他早晚會讓真真知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