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梨花帶雨
第二十九章梨花帶雨
◎用來改換他的命數。◎
阮遼目光落在明秋色身上。他眼眸的紅猶然未褪,眼底的猩紅襯着鴉青的瞳色,顯出一種詭譎的可怖來。
饒是已經知道真真是如何待明秋色的,但再看到明秋色時,他仍然覺得心緒難平。
阮遼視線緩緩轉向牆角。那裏,有一處弩箭的刺痕,壁面沾上了箭尖的瑩綠色毒液。
只消看一眼,他便知道這是什麼毒。
惑心散,能擾亂中毒者心智,會令人感到神智迷亂,並且放鬆警惕。
阮遼揚起唇角,笑意清淺而森然。
是他看輕了明秋色。他原以為明秋色對真真無意,卻不想他對真真玩這樣欲擒故縱的把戲。
明秋色此人,看似無邪,實則心計多端,實非良善之輩。
阮遼唇角的弧度越發森涼。他伸指,觸上牆壁余留的毒液。
毒液沾在指尖,又無聲息地散在空中。一股無形的氣流襲上明秋色頭頂,盤桓着漫入天靈。
楚真真一下又一下,緩慢地揉着阮遼的手掌心。除了擁抱之外,她安撫人的方式就是揉手。在以前,每當少年阮遼沉默不語,她便是這樣,一下一下地揉。
她瞧見阮遼吃着盤中的剩菜,驚駭得甚至忘記邁開步子。
這個習慣,無意中沿襲到了今天。
桌上的餐具還未收拾,阮遼循着超拔母丹中的記憶,認出了楚真真所用的那對筷。
她說話都開始結巴:“阮阮阮遼你在做什麼!”
只是這些,都不是為他。
救贖阮遼這件事,說是任務,實際上早就成為了楚真真穿越以來、人生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他久久地看着桌上的冷菜,彷彿在思索什麼。
阮遼垂下手,眼神濕潤的看她:“對不起,我不知道。”
“你想吃,讓仙侍再做一份便是,不要吃剩飯啊。”楚真真瞪着他,突然想起自己做飯時的狼狽模樣,一時又有些羞愧。
阮遼收回手,視線又轉向桌上殘留的冷菜。
楚真真只覺得一切都變得瞭然。她執起阮遼的手,很輕很輕地在他的掌心揉了一下。
一滴冷涼的淚落在碗碟里,很快便與湯汁混在一處,消失不見。
她大抵明白了,何為美人梨花帶雨。瞧瞧阮遼哭的這樣子,真是我見猶憐,心疼得她心肝脾肺腎都要軟掉了。
原來是這樣。
僅僅因為這件事,為何會這樣傷心?
一時間,楚真真腦內浮現了一個現代詞彙——雛鳥情結。
仙君抬起濕潤的眼,低低道:“在吃飯。”
“你不管我了,真真。”
等到回過神的時候,楚真真已經一個箭步上前,一把按住了阮遼繼續夾魚肉的手。
那是一盤紅燒魚,燒得表皮有些黑焦,賣相難看,想來這也是明秋色不願意動筷的原因。
楚真真目光又落在阮遼握着的筷子上,她目光變得更加驚恐:“還有阮遼,你為什麼用我的筷子吃飯啊?!”
然而她又忍不住多揉了一下阮遼的手,彷彿只要這樣,她便能如從前一樣,安安心心的做好一個任務者的工作。
看着阮遼眼睛紅紅,目光濕漉的模樣,楚真真只覺得心像是被揪緊了一樣。
楚真真按着阮遼的手,覺得自己頭都要大了。她拽着阮遼的手,一路將人拖出了明秋色的房間,來到廚房。
仙君一筷一筷地吃着盤中焦糊的冷魚肉,眼尾泛出濕潤的紅意。
半晌,阮遼伸出筷子,夾了一筷魚肉送進口中。
阮遼一定知道,自己的飯是做給明秋色吃的。
楚真真踏入明秋色房間時,看見的便是這番景象。
“我沒有不管你,阮遼。不論是在從前還是現在,我都不會不管你的。”
直到阮遼沉寂的眼眸泛出些許微光,願意和她說話為止。
阮遼少年時被她一手照料大,想來已經對她心生依賴,所以會在面對得到同樣照顧的明秋色之時,生出不甘和掙扎。
明秋色是被楚真真脅迫吃飯的,他的胃口並不好。三碟菜中,有一碟全然沒動過筷。
入口冰涼,濃郁的焦糊味道和魚肉本身的質感交錯在唇舌間。只是嘗着這味道,阮遼便能想像到,楚真真是怎樣手忙腳亂地起鍋,怎樣用鍋勺翻炒,又是怎麼出鍋裝盤的。
“況且,我燒得也不好吃,你怎麼吃得下這麼多的。”
少女小心翼翼地踮起腳,指尖劃過阮遼眼角水潤的紅意。
楚真真一瞬間覺得心慌。她撫着阮遼的面頰,指尖微微發著顫。
面對阮遼這樣深厚纏綿的依賴,楚真真生出一些退縮的惘然。
他這般想着,唇角便忍不住微微揚起來。但很快,唇角的弧度又難看地壓了下去。
她道:“哭什麼,天玄門這麼大,又不會少你一口飯吃。”
阮遼低垂着眼帘,語氣輕輕:“你少了我的飯。”
這魚,明秋色連一筷子都沒有動。
楚真真這樣揉着,額上忽然傳來冰涼觸感。
她原地僵了一瞬。身前,阮遼清冽的桂香氣一點點滲來。
仙君低垂着眉眼,唇瓣虔誠地貼在少女額上。
他眉眼如冰雪清洌,氣息卻灼熱似火,燒得楚真真頰側暈紅。
須臾,額上觸感消去。阮遼嗓音清淺:“還會管我嗎,真真。”
“如果我說,愛你,心悅你,想要旁人再看不見你,你還會管我嗎,真真?”
楚真真鬆開了手。她神色有些愣怔,大抵並沒有想好問話的答案。
阮遼眉眼平和。他只是沉靜地等,等她再次開口。
半晌,楚真真道:“……阮遼,我想,這不是愛。”
少女抿着唇,一字一句地說:“你只是被我照顧慣了,才會覺得離不開我,才會……看不慣我照顧別人。”
楚真真說完,眼神落在阮遼身上。
阮遼眼眸沉靜,仍舊是清和模樣。
見他並無過大反應,楚真真便接著說道:“雖然我不介意繼續照顧你,只是你身為仙君,總不該將情感依託在旁人身上。”
“你離開我兩百年,應該也知道,修真一路踽踽獨行,到頭來,都是伶仃孤老,雪落滿頭。就算是道侶,也很難有一生一世的道理。”
“你要慢慢習慣,習慣離開我的生活,而不是祈求我一直顧着你,永遠將目光停留在你身上。”
楚真真慢慢說完。她原該感到輕鬆,但說完之後,卻仍然覺得心底壓抑。
房內靜寂許久。
阮遼的聲音響起:“真真,再憐我最後一刻。”
“等到那人傷好,我再習慣獨身也不遲。”他道。
楚真真略一思索,應道:“好。”
等到明秋色徹底傷好,她就帶着明秋色離開阮遼。
如今乍然重逢,阮遼一時半會覺得自己離不開她,倒也算正常。
只要再相處一段時間,慢慢淡泊,很快便能適應。
思及此,楚真真放下一顆心來。不過,方才說了這許多,楚真真一時半會兒間,還不想單獨面對阮遼。
於是楚真真道:“阮遼,你再想想吧。我出去散散心。”
阮遼說:“好。”
出了殿,楚真真才覺得恍惚。
今天發生的事情就像夢一樣。她竟然被阮遼親了一口。
她本來還覺得沒什麼,誰料這會兒越想,越覺得不對勁起來。
楚真真煩悶地抓了抓頭髮,覺得是自己想太多,應該找點樂子解解悶才對。
她出來時沒有刻意尋方向,在不知不覺間,她本能的走向了靈璣駐地的方向。
自從拜回師門以來,她真是一天都沒有在門裏好好修習過。
不過楚真真也不可能因為這種事情而感到遺憾,她只會遺憾自己結束任務以來,還沒有在修真界裏好好玩過。
不如找人出派玩玩。
這個念頭一起,楚真真便立時想到自己那不爭氣的師弟。
她記得,尹枕流今日是要出派去找他的小道侶來着。不如她也跟去瞧瞧,正好看看尹枕流道侶長什麼樣。
迎面一陣清淺香風。楚真真眼疾手快地一伸手,攔下來人。
面前,尹枕流衣衫鮮綠,髮帶鵝黃,腦後頭髮高高束起。他眼眉間滿是欣悅,被楚真真攔下也不惱,只是咧開嘴笑:“怎麼啦師姐,幹嘛攔我?”
楚真真睨他,明知故問:“穿得這樣花枝招展的,去哪玩?帶我一個?”
尹枕流傻兮兮地笑起來:“去見我道侶呀。師姐你來嗎,我帶你認識認識她?她真的超級好。”
楚真真欣然答應。於是二人並肩出了天玄門,一路上,楚真真被迫聽了不少關於尹修竹道侶的彩虹屁。
尹枕流說起心上人時,眼睛都閃着光:“她是很厲害的法修,比天玄門中的許多法修還要厲害。我道侶是我入道以來,見過的最厲害的法修了。”
“她不僅精通符咒,還擅長陣法。師姐,說出來你都不信,她現在才百歲出頭,但是已經自創了很多陣法。”
尹枕流嘿嘿一笑,“其實你們說我曠課啊不寫作業啊,也不是的。雖然我沒有修門內的陣法,但是我每次見我道侶,她都會讓我學她新創的陣。她的陣可難了,比門內的一些陣還要精妙。”
楚真真嘖嘖一聲,附和道:“果然厲害啊,這就是戀愛帶給人的力量么,能研究出這麼多陣法來。”
這話一出,尹枕流便垮下臉來。
他道:“那也不是……我每次去見她,她都在搗鼓陣法,完全不搭理我。除了叫我學陣,就是叫我修符。她擺弄陣法入迷時,連親我一下也不肯。”
楚真真一面聽,一面卻有些晃神。
或許是聽到“親”這個字眼,讓她想起了阮遼貼在她額上的那個吻。
阮遼說愛她。之後她告訴阮遼,那不是愛,那只是多年照顧之下,產生的依賴與習慣。
但實際上,楚真真自己也不知道,什麼才算□□。
像尹枕流這樣,和道侶甜甜蜜蜜,便是愛嗎?
楚真真聽着尹枕流的描述,覺得他和他道侶的相處也不過平常。聽來聽去,也無非就是那幾樣事。
一起學陣,一起屠魔,一起吃飯,一起逛街……
楚真真漫不經心地聽着,心想這些事她和阮遼也都做過。
這些事,很親密嗎?
楚真真一邊想着,一邊不自覺脫口而出:“不過爾爾吧。”
尹枕流一愣,繼而笑道:“確實,比起師姐來,我道侶那點刀術確實不太夠看。”
“可是在我心裏,她就是非常厲害。”少年偏過頭來,束得極高的發尾輕晃。
聽到這句話,楚真真忽然一僵,表情有些莫名。
臨到天玄門大門口,她卻失去了出去玩的興緻。
楚真真拍拍尹枕流的肩,嘆道:“師弟,我突然想起來還有些事,先不去了。”
說罷,也不等尹枕流反應過來自己被鴿,就匆匆離去了。
跟尹枕流這麼一聊,楚真真突然便覺得,自己從前和阮遼相處的許多時候似乎太過親密了。
她覺得自己很有必要和阮遼解釋一下,免得引人誤入歧途。
回到阮遼殿中,楚真真甫踏進來,便見一道霜白身影佇立。
聽見聲響,阮遼轉過身來,目色沉靜地看她。
他已等候許久。
今日臨時起卦,他算到真真會在此時回來找他。
出第一卦時,阮遼不得不承認,他很開心。
然而起到第二卦時,他卻欣悅不起來。
因為阮遼算到,楚真真此來,是為了劃清和他的界限。
預知稟賦有一個特質,是直觀。每起一卦,其結果都是直接顯現在阮遼眼前的。換言之,他能看到還未發生的畫面。
在即將發生的將來里,他看見少女行色匆匆,帶着一身凜冽趕來。
她說:“阮遼,我想,我們的關係大抵太過親近了。”
“從前我的舉措,可能會讓你產生一些誤會和錯覺,對不起。但往後不會了,今日起,我們便橋歸橋路歸路,不要在各自的命軌里留下痕迹了。”
“對不起,阮遼。我們不該如此糾纏,我亦不該自作主張揣測你,一次又一次地去試圖改變你。”
“你是仙君,高居明堂之上,是我仗着從前的經歷,與你曖昧不清。”
“今日之後,我會帶明秋色走。至於他身上的劍氣,你若不肯解,我會另尋他法。”
阮遼指節微顫。他緩緩垂眸,以天演盤為基,又起一卦。
銅質花瓣散落,得不出結果。
這代表着,自此之後,楚真真當真與他因果兩盡,塵緣斷行。
仙君眼底浮起深沉的郁色,手指攥緊了盤上銅蓮。
這是一個晴日方好的下午。九方界中風平浪靜,安適如常。
天宇中,卻反覆閃爍起沉冷的輝光。
阮遼又一次用了極天之力。極天之力,能夠扭轉時運,改換時勢。
而他,用來改換他的命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