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壞骨
第七十五章壞骨
救護車姍姍來遲,醫護人員的動作很利落,用夾板和頸托將柯簡的身體固定住,又用擔架將她抬到車內。
寧寒柯抹了一把臉,跟着他們上車。
車裏很狹小,醫護人員爭分奪秒地在給柯簡止血,當寧寒柯看見那些鮮血浸透的繃帶,以及她額角和手背處翻開的、混着泥沙的皮肉.
他看不下去了,上下排牙齒緊咬,偏頭忍了好一會兒,才低聲對醫生說:“請你們輕點兒.”
醫生其實想說,病人現在已經處於昏厥狀態,是不太感受得到疼痛的。但看這個樣貌不俗的男人滿臉痛苦和心疼,她只好點了點頭,輕聲應允。
到了醫院后,柯簡很快地被送進了急症室。
急症室外,寧寒柯眼睛裏只有一片白光。那光太刺眼了,尖銳的就像划入人身體裏的手術刀,泛着冰涼沁人的溫度。
寧寒柯以前在英國的時候去過一些尖頂教堂,裏面作禮拜的人總是很多,他們大多都一副虔誠的模樣,不斷地向上帝輕聲祈禱。
不知道從那聽到的一句話——醫院的牆比教堂聽過更多的禱告。
他這麼一個堅定的無神論者,小時候被家人帶着去祭拜財神就會敷衍逃避,去教堂更是只會欣賞建築和風景,此刻卻像個手足無措的新人教徒。
寧寒柯的靈魂在地上匍匐,他那麼驕傲的人,居然脆弱而痛苦地伸出雙手,去祈求一個未知神靈的庇佑。
有時候,他甚至害怕她想清楚了,又抽身而退,又不告而別。
脆弱、僵硬又害怕。
他不斷地打電話,不斷地發消息,不斷地求人,陳靈珏從沒聽過寧寒柯那樣的聲音。
從空無一人的律所,到大街小巷,再到她家小區。
“她會沒事的。”溫麓然想了良久,只是說了這麼一句話。
上次見他還是一副淵渟岳峙、神采奕奕的模樣,面如冠玉的皮相和從容冷淡的氣質,讓他印象非常深刻。但現在,寧寒柯就像變了一個人,衣服上殘留着乾涸的血跡,眼睛裏是大片的血絲。
如果她沒事、她一定沒事、請保佑她沒事.
流逝的時間一分一秒撕咬他的心臟,他渾身僵硬,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麼,還能做什麼,只是死死地望着那扇門。
其實那些都不重要了,她想怎麼樣都無所謂了,如果她還願意在他身邊,能讓他看見就行了。
她明明白天還在給自己發消息,明明照片里是那樣溫和含羞的模樣,明明他們錯過了這麼久才剛開始。
他們才剛開始.
柯簡那晚給自己打的那通電話,讓他失眠了一整個夜晚。
溫麓然走過去,沉默地和寧寒柯並排着。
稀里糊塗了這麼多年。
寧寒柯從聽到“救我”那句話開始,整個人的理智就已經開始崩潰,他像發瘋一樣到處去問柯簡的消息。
他甚至都沒去追問她,為什麼又突然說喜歡自己,是聽說他做的那些傻事所歉疚或是感動,還是,她是真的喜歡自己。
他已經不在乎了。
-
溫麓然來到醫院的時候已經是半夜了,他從陳靈珏那邊得知,柯簡好像出事了。
就像他無意從溫麓然嘴裏得知,原來柯簡說過她喜歡過自己,而他也沒想去追問一樣。
寧寒柯轉過來看他,喉嚨乾澀地擠出一句:“你說什麼?”
她說,剛才她還在跟柯簡發消息,柯簡說自己下班了在坐地鐵,是出什麼事了嗎。但寧寒柯沒有回她,只是將車速提的和他的心跳一樣快,神經緊繃到身體都不受控地輕微顫慄。
不是不想,是他不敢。
他怕又是那樣的回答,因為柯簡害怕傷害他,或者,她喜歡的是他眼裏的自己。抑或者,這麼久了覺得自己也算是個可以排遣寂寞的人選。
那扇決定他生命的門。
溫麓然低聲重複:“她一定沒事的。”
“她是個很堅強的人,她一定沒事的。”溫麓然也不知道自己這樣說是在寬慰人,還是在自我確認某種祈願。
“柯簡她那麼多事情都經歷過來了,不會任由這種傷病打敗自己的。”溫麓然道。
寧寒柯:“什麼叫怎麼多事情都經歷過來了?”
溫麓然有些驚訝,他反問道:“她家裏的事你不知道嗎?”
她家裏的事?
她父母離異了他是知道的,除了這個外,還有什麼事?
溫麓然有些猶豫,如果寧寒柯不知道,說明柯簡併沒有告訴他。溫麓然不敢自我定奪地代替柯簡去說,但寧寒柯顯然沒那個耐心。
他拉了自己的衣領一角,厲聲問道:“什麼叫她家裏的事?”
溫麓然嘆了口氣,“就是.剛高考完,她媽媽去世了。”
寧寒柯驀地鬆開了手。
“我是後來聽同學說的。”溫麓然回憶,“那個時候,雖然我們在一個辯論隊裏,平時看她也是一副平靜溫和的樣子,但是.其實柯簡有過很強的、精神疾病。”
寧寒柯覺得自己的身體在脫力。
“她媽媽去世后,她就勉強自己做着很多近乎自虐的事情。”溫麓然解釋,“但是不是肉.體的那種自虐,而是精神上的。”
“她對自己嚴苛到,零下十度的天氣,睡覺只蓋一床薄被子,因為怕自己睡太久耽誤時間明明不會游泳,但會為了一分的學分績點,在十二三度的天氣去露天泳池裏練習,兩天就學會了。”溫麓然繼續道,“期末考試的時候更是飯也不會吃,從早到晚待在自習室里,餓的不行的時候才去自動販賣機里買一個麵包。通宵熬夜對她來說就是家常便飯。”
“我們當時還取笑,說她是卷王,她自己也跟着我們笑。”溫麓然垂眼,“但其實不是的。”
“她只是有非常強的.焦慮症。”溫麓然道,“特別嚴重的時候,她會連着兩三天睡不着覺,然後不斷乾嘔,渾身發抖,呼吸困難”
“我同學正好是她們班的兼輔,她剛開始也以為這只是個很努力很安靜的女孩子,但那次發病特別突然也特別嚇人,被人送去了校醫院后我們才知道原來她.”
溫麓然:“但她醒來,第一件事,居然是向我們道歉,說自己沒控制好情緒,讓大家擔心了,之後她會去看心理醫生的。”
寧寒柯說不出任何的話來。
“她其實就是我們說的那種非常典型的付出型人格。害怕麻煩別人,只願意自己付出,從自我犧牲中得到一定的滿足感和踏實感。大概就是家庭的原因,她還有個同母異父的妹妹,在她剛高考完的時候,父母車禍雙亡,柯簡就把所有的事情攬在了自己的身上。”
“但她也不過是,”溫麓然沉默了片刻,“一個剛成年沒多久的女孩子。”
寧寒柯腦子裏的所有散亂的東西都悉數串連起來。
“像我這樣的人,性格有缺陷,自私冷漠,做什麼事情先考慮的都是自己。”
“寧寒柯,你走我就不送你了。”
“請你一定,未來光明燦爛。”
“我想跟你說,我們可以重新開始嗎?”
“這次,換我先喜歡你,好不好?”
“想媽媽了就給她打電話。”
“她聽不見的。”
“.”
所以,一切都有了答案。
為什麼柯簡會說,換她先喜歡自己。因為在她得知了自己所做的那些事情后,她確認了自己的心意,明明知道只要把當年的事情告訴他,他們其實就會和好。
但她沒有。
因為,他這麼無望又痛苦地喜歡了她這麼多年,所以,她想換另一種方式,讓自己感受她的愛與付出,讓他成為選擇和決定的那個人.
因為她曾經、被迫地傷害過自己。
寧寒柯用雙手撐住自己的太陽穴,一向挺拔的脊背彎曲着。指縫間,淚水滾滾地掉落。
她只不過是個那麼瘦弱的女孩子。
這個傻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