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盼兮
第四十三章盼兮
北京時間八點三十,錢江新城燈光秀如火如荼開始,七十萬盞led燈在三十棟建築物上隨着音樂變幻成各種畫卷,讓人目不暇接。
朱魚透過玻璃牆俯瞰腳下的熱鬧景象,眉頭清擰着,心事重重的模樣。她終於待不下去,轉身問:“盼兮阿姨,我可以回去了嗎?”
巴洛克風格的沙發上坐着個女人,一個非常漂亮的女人。她已經不年輕了,但皮膚緊緻頭髮烏黑,舉手投足皆是常年養尊處優才能養成的高雅,全身肌膚細膩有光澤,脖頸上連絲皺紋都沒有,似乎歲月未放過眾生,唯獨對她偏愛。
“再等等。”女人喝了口紅酒說。
朱魚只覺得懊惱。
中午眼看要進地鐵口,迎面卻來個與周圍嘈雜格格不入的女性擋住她的路,身後還跟着保鏢。
“你好,我叫張盼兮,是夏光的媽媽。”這是女人對她說的第一句話,雙手遞給她一張名片,“我遇到了一些麻煩,想請你幫個忙。”
朱魚想拒絕的,但還沒有所行動女人身後的保鏢就對她往林肯車上做了個“請”的手勢。
活脫脫的趕鴨子上架。
女人全身聖羅蘭早春,脖子上帶着梵克雅寶,手上的戒指是尚美巴黎。首先能排除是綁架犯。
那種心臟被猛砸一拳的鈍痛感,時隔多年依舊刻骨銘心。
“張女士,你教會了我自強獨立,現在又讓我因為年紀結婚,你矛盾嗎?”
“啊?”
張盼兮勾唇笑了下,眸中溫情逐漸全部褪去,只剩薄涼:“你還是和以前一樣啊,不知道怎麼討人喜歡。”繼而目光一抬,“會不會結婚之後會好一點呢?”
“你跟我玩這一出,就為了讓我過來陪你吃飯?”夏光不能理解。
等將門關上后她走向沙發:“她一個孩子能幫你什麼忙?張盼兮女士。”語氣沉鬱的像質問。
“哪裏矛盾。”張盼兮笑了笑,“有時候婚姻也只是利用的籌碼而已。”
夏光步伐驟頓,冷笑一聲:“所以這才是你逼我來的目的是嗎?你丈夫的子女不夠禍害的,現在都已經把商業聯姻的爪子伸到我這個同性戀身上來了,張女士,真不愧是你啊。”
在酒店待了一下午,女人不讓朱魚走,也不說自己有什麼麻煩需要她幫忙,想睡就睡想吃就吃,甜點美食管夠。除了手機被沒收,其餘簡直就像天降富婆普渡窮批。
這句話讓夏光彷彿驟然回到五年前的秋天,蘇搖曳在落葉紛飛中定定看着她,眼神前所未有的冷靜和陌生:“夏光,我畢竟已經二十七了。”
“媽媽也是為你好。”張盼兮柔聲說,“你畢竟已經二十七了。”
“幫我把多年不見的女兒引過來,不行嗎?”張盼兮笑了下,從沙發上站起來走到玻璃前的餐桌旁。
“盼兮阿姨,我等不下去了,你能不能讓我走啊。”朱魚哀求,“這麼久不回去,姐姐一定會擔心的,實在不行,你讓我跟她打個電話可不可以?”
“宋舒幼在下面,你下去之後先跟她回家。”夏光的表情柔和了幾分,把身上的人形掛件扯下去交待好送出門。
“我沒胃口,你慢慢吃。”夏光走了兩步停下,“對了張女士,你今天這行為,是在犯罪。”
“不可以嗎,你有多久沒陪媽媽吃頓飯了。”張盼兮語氣平靜,將早就選好的菜單遞給侍者。
女人將高腳杯放到逝者遞來的托盤上,波瀾不驚:“我已經給她打過電話了,用你的手機。”
朱魚二丈和尚摸不着頭腦的功夫,套房的門被狠狠推開,她轉頭一看看到面色不善的夏光,欣喜的撲上去抱住她:“我好想你啊,阿姨說有事情找我幫忙,所以我才沒回家的,你不要生氣好不好?”
她永遠都忘不了父親進監獄她求母親不要送她去寄宿學校時母親臉上的表情。冰冷、默然、彷彿在看一隻搖尾乞憐的狗,而非自己的孩子。
她一步步走向張盼兮:“做人只能靠自己,不堅強的人連活着的資格都沒有——這是我七歲時你親自教我的道理。”
“過來坐下吧,陪我吃頓飯。”她拉開椅子坐下,俯瞰腳下燈光璀璨。
利用,這兩個字徹底扎穿了夏光的心。
“利用……既然你不愛我父親,那你為什麼要嫁給他!為什麼要生下我!”夏光壓抑了二十年的怨氣頃刻迸發,將進來送菜的侍者嚇得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張盼兮笑着朝侍者揮揮手:“送來吧,小孩子鬧脾氣呢。”
你看,她對任何人都能如沐春風和顏悅色,好像成為她的孩子是天下最幸運的事。
侍者將菜擺好,逃似的飛走了。張盼兮切了塊和牛放進嘴裏:“你很好奇我為什麼嫁給你爸爸嗎?坐下,我告訴你。”
哪怕是吃飯,這個女人也優雅的不可方物,腰永遠挺直,肩永遠舒展,她看着自己早已長成烈犬的女兒:“小光,你去過西北的農村嗎?”
“那裏沒有山林,沒有河流,只有每天刮不盡的黃沙和綿延不絕的黃土高原。我就出生在四十七年前的高原上,那時候我還不叫盼兮,我叫盼娣。”
一字之差,天壤之別。
張盼娣從呱呱墜地起就註定成為被全家厭惡的存在,她上有三個姐姐,下有兩個妹妹一個弟弟。她們姐妹長的不一樣,名字都差不多,無非就是“招娣”、“想娣”、“喚娣”、“盼娣”。
她們的童年也差不多,大約都是天不亮就起來餵豬燒火做飯,農忙季節伺候完一家老小吃喝接着就要去地里勞作,大的背着弟弟鋤地,小的撒種播種,運氣好的回家做飯能歇一會兒,運氣不好的從早干到晚還要看着弟弟,躺床上后全身的骨架像被拆開重合。
這樣的生活張盼娣一直過到八歲都沒覺得哪裏不妥,像螻蟻也並非知道自己是螻蟻,只覺生來如此,未感可悲。直到大姐出嫁。
“我父親收了老頭的兩頭老黃牛就讓我大姐跟她走了。”張盼兮在燈火闌珊中喝着法國紅酒,慢慢回憶,“我走了很遠的路才找到她,發現她的時候她已經成了傻子,腿被打斷了一隻,兩隻眼睛都瞎了,連我的聲音都不認識。”
“後來我父親賭博把家裏輸的精光,只能靠二姐趕緊嫁人收彩禮錢才能不被人打死,那年我二姐十四,嫁給了同村的老光棍,她婚後第二天我去看她,她一直在哭,被子一掀開,床上全是血。”
“三姐在出嫁的前一天從家裏逃了出去,失蹤了很久,等找到時人已經被狼啃乾淨了,只能靠衣裳辨認,父親哭了很久,說如果她還活着,起碼值三畝地。”
夏光聽得牙齒都在打寒顫,她才發現自己小時候從來都沒聽母親提起過她的家人,別的小朋友有外公外婆爺爺奶奶,她似乎都沒有。
“我不愛你爸爸,為什麼還要嫁給他。”張盼兮眼睛亮着,笑意盈盈,“因為我要活下去啊,只要他能帶我離開那個地方,不管是你爸爸還是別人,我都要不擇手段的搭上。”
夏光靜了下氣,抬頭說:“你很可憐,可我爸是無辜的,這麼多年我沒辦法不去不恨你,因為我知道如果不是你當初在他入獄半年就改嫁,他根本不會自殺。”
說完這句話,夏光站起來走向門口,再也沒回頭。
杭州的冬天濕冷刺骨,兩邊古樹夾道,走在街上渾身都氤氳着涼意。
林肯在街角停下,渾身光鮮亮麗的婦人從車上下來,對裏面的人擺了擺手,示意讓他們先走。
夜很黑,路上人很少,張盼兮獨自走着,仍引得其他人頻頻側目。
年近五十,她仍美得像盛開在黑夜裏的曼陀羅。身為江浙餐飲業龍頭的丈夫這輩子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卻對她說最大的憾事是沒能趕在夏長風之前遇到她。
十六歲時的她啊,比天上的月亮還要皎潔,比河裏的游魚還要靈動,漫天黃土沒能遮住她身上半分華光。
她穿行在月色中,對着前面衣冠楚楚的年輕先生說:“夏長風,你帶我走吧,我給你當媳婦,給你生孩子。”
從富貴鄉來的溫柔公子紅了臉,結結巴巴說:“不……不行,你快回家,我不要你給我生孩子。”說完逃似的就要走。
張盼娣急了,一跺腳跑到路邊的枯井旁:“你不帶我走我就跳下去!反正留在這也是死,不如現在就死了還乾淨!”
“別別!”夏長風慌了神,“我帶你走就是!你別跳!”
第二天村裡來了好多輛汽車,都是來接支教先生回城的。那時候村民們才意識到,原來這位比姑娘還容易靦腆害羞的白面先生,是位大人物。
“大人物”的行李不多,就一隻大樟木箱子,他不讓人把箱子放進後備箱,而是放到了自己的身旁。
啟程后箱子被掀開,從裏面出來個花朵般的姑娘。張盼娣從車窗望着自己離家越來越遠,開心的撲到夏長風身上:“謝謝你救我,以後你就是我丈夫了!你去哪都得帶着我!”
夏長風卻慌忙推開她,耳根子通紅:“不行,你才十六呢,還不到談婚論嫁的年紀,我不能娶你。”
他沒娶她,他給她改了名字,送她去學知識,一等等了四年,才徹底成為夫妻。
杭州的冷風一吹,吹散了幾十年雲與雪。張盼兮走在街頭,哭得不能自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