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第八十八章
新皇登基典禮,盛大、隆重。
常樂隨朱標立於高台,台邊是烏壓壓跪了滿地的人。
那天晴空萬里,陽光明媚,未化的積雪都踱了層耀眼的金光。
常樂眯着眼一寸寸掃過巍巍宮闕,與之前猜測的不一樣。
她僅有一點點興奮與激動,更多的是惶恐與責任。
何德何能,他們享萬民供養,受百姓朝拜。
常樂的目光掠過紅牆綠瓦,最後匯聚於身旁着明黃龍袍的丈夫。
朱標一如既往的沉穩、持重,沒有任何終於手掌大權的志得意滿。
他是不是也與自己一樣,感受到了落在肩頭沉甸甸的責任,引領百姓創造美好生活的責任。
王爺們滿臉迷茫的看着大哥,什麼意思?
父皇生前規定,他們自十歲起可享受親王俸祿,但除了偶爾聽從調遣,守衛邊疆,別的什麼也不可以。
恰逢此時,就藩的親王們來京奔喪,還沒來得及回去,他們一個個第一時間趕來了乾清宮。
朱棡笑得見牙不見眼,“弟弟多謝大哥!”
王爺公主們就傻眼了,減半,直接減半,大哥未免也太狠了!
倒是周王朱橚,瞬間雙眸發亮,“大哥,那我去大嫂的植物研究所,是不是也有聘金?”
大哥現在的意思是,他們俸祿減半,但想幹什麼就可以幹什麼么?
常樂那高高提起的心神緩緩落回實處,有朱標在,以他的能耐,他一定可以強國富民!
朱標轉回目光,無聲把妻子的手攏進自個掌心。
朝臣們一聽,紛紛稱讚朱標聖明,朱標微微一笑,緊接着又頒發了數道聖旨。
聖旨里明確每年國庫按照固定比例撥款至內庫,作為皇家日常所需。
當有人比他們更慘,慘絕人寰的慘,那可不得普天同慶么。
朱標瞥眼腦子靈光的三弟,“棡兒擅長數學,可去國子監應聘,也可去皇后的數學研究所,應聘成功,可與你的同僚們一樣有俸祿或聘金。”
因為他要求皇莊,隸屬他的,或者各個王府的田地,通通都要按制納稅。
這會,秦王朱樉也反應了過來。
朱棡:“.”
他擺了擺手,示意七嘴八舌的弟弟們閉嘴。
沒辦法,大哥積威甚重,不聽話也得聽話呀。
偷雞不成蝕把米。
朱標點頭:“當然。”
朱標唇角微掀,“可有。”
第一,增發各級官員的年俸,但年俸和其家裏的田產、商鋪等都要嚴格按照規定納稅。
也算是另一種形式的年終獎,皇帝幹得好,當年百姓安居樂業納稅多,那內庫自然也多。
這又是糖果,又是巴掌的,搞得文武百官都不知道是該喜還是該憂。
家裏田產、商鋪多的,自然反對,可朱標沒有給他們發言的機會,因為他以身作則。
百官還能掰扯什麼,皇帝身體力行到了這個地步,他們沒有任何嗶嗶的餘地。
第二,親王、郡王、公主、縣君、鄉君等歲祿減半,且名下田地、商鋪也要按規定納稅。
朱橚喜得直搓手,他喜愛搗鼓花花草草怎麼了,他也有憑真本事吃飯的一天!
朱棡沉吟良久,再次問道,“那大哥,先前弟弟協助宋禮疏通運河,是不是也有俸祿呀?”
朱標掃眼烏壓壓擠在殿內的糟心弟弟們,心塞滿滿。
朱標睨着他,自喉嚨里溢出聲輕哼,“你先把你那些年領去的歲祿還回來一半。”
朱標默默咀嚼着大哥的話,沒有第一時間給出反應。
他們一定可以。
朱標有感於妻子的注視,側眸回望,他微微揚起唇角,那笑裏帶着安撫,還有自信。
王爺們還算聽話,一個個老老實實站着,聽候大哥的訓示。
朱元璋活着的二十三個兒子,不是,還有朱標,一共二十四個兒子全部在場。
晉王朱棡瞧眼傻愣愣的二哥,不得不代替哥哥和弟弟們問,“大哥,您的意思是”
典禮結束,朱標立即頒發了國庫和內庫分開運營的聖旨。
他撓着後腦勺,“大哥,弟弟只會打仗,沒別的本領,那該怎麼辦?”
他舔着張臉,兩眼不間斷往外冒着“貪婪”二字。
朱標捏了捏自個眉心,道,“歲祿減半,爾等可以發揮所長,當官、務農、經商皆可。”
這聖旨一出來,文武百官開心壞了。
換而言之,當年國庫豐盈,那麼內庫自然豐盈,倘若國庫赤字,那內庫只能依賴往年盈餘。
最年長的是三十七歲的親王朱樉,最年幼的是四歲的郢王朱棟和伊王朱。
常樂同樣望向前方,同時堅定地回握丈夫。
此話一出,燕王朱棣、楚王朱楨等紛紛豎起了耳朵,他們也只會舞刀弄槍,沙場衝鋒,沒別的本事。
而且,也只喜歡領兵作戰,衝鋒陷陣。
朱標:“樉兒可以參加都督府的考核,考核通過授予職級,按照職級領兵,領取俸祿。”
從前親王無論能力如何,只要其藩地有敵情,就可領兵出征,以後,誰都一樣,得用本事說話。
聞言,朱樉笑得咧出八顆門牙,“那弟弟是可以回京了么?”
都督府的考核必然是在京中舉行,他是終於可以一直和大哥在一起了么?
朱標點頭,“自然。”
弟弟們要從基層做起,一點點積累軍功,至於邊塞防衛,他自會派遣合適的將領前往。
諸王互視了眼,從彼此的面龐瞧見了“哭笑不得”四個字。
大哥這手段,一次性完成了削藩和削減歲祿兩件事,而他們還不得不從。
他們攜家帶口全部來京為父奔喪,沒有任何反抗的餘地。
當然,即使他們仍在藩地,也無反抗的實力。
父皇規定各王府府兵最少三千,最多兩萬,完全沒有與朝廷大軍抗衡的實力。
其實大哥削藩也在意料之內,只是沒想到的是既削藩,又削減歲祿。
但大哥的確也給了好處,他們從今以後可以參加科舉,可以經商,可以務農.
最重要的是,也可以當個真正的將軍。
以前,他們雖有守衛邊疆的職責,但只要戰事結束,軍隊就得交還朝廷,回歸王府做個閑散王爺。
如今,只要他們的本事得到大哥的認可,他們可以同真正的將軍一樣,真正的練兵、馳騁沙場!
罷了罷了,諸王齊齊拱手,“臣弟遵命。”
朱標滿意揮手,諸王躬身散去。
殿外三月春光正盛,朱標伸了個懶腰,樂滋滋返回偏殿。
一進門,迎接他的是齊整整的,來自親娘和妻子的兩道目光。
她們的目光里寫滿了問號,彷彿都在問“瞎樂呵什麼玩意兒?”
朱標嘴邊的笑意微斂,一步三跳的步子稍緩,恭恭敬敬給他娘行了個禮。
馬皇后笑着抬手,示意兒子無需多禮。
朱標直起身,挨着常樂落座,“娘,您怎麼來了?”
自登基典禮后,帝后搬進乾清宮,榮升太后的馬太后也從坤寧宮搬去了慈寧宮。
朱標作為皇帝,以日代月,二十七天就完成了三年的服喪任務,而馬太后仍然穿着白。
且自搬去慈寧宮后,她整日吃齋茹素,極少有出門的時候。
馬太后捏着手裏的佛珠,直抒來意,“標兒,娘同雄英一起護送你爹遺體入陵寢。”
朱標楞了楞,他爹的陵寢遠在京師,如今應當稱為南京。
早在登基未久,他聖旨明令改北平為北京,乃是新都,原京師改為南京,是為留都。
南、北兩京山高路遠,帝王遺體貴重,輕忽不得。
且此番行程不可以走水路,而鐵路也還未建成,僅靠馬車長途跋涉,定然艱難。
而他娘已是六十歲的高齡,如何能經得起折騰?
朱標堅決反對,恨不得舉起雙手雙腳投反對票的那種。
馬太后對於兒子的孝心甚感欣慰,但堅持道,“標兒,我與你爹夫妻近四十載,他最害怕孤獨.”
或許是自幼沒了父母,而馬太后是重新給了朱元璋一個家的人。
朱元璋其實是深深依賴着馬太后的,是那種自卑奢求存在感的依賴。
朱標顯然了解自己的父母,他的眉目間也漸漸盛滿了心疼。
馬太后拉起兒子的手,“無論如何,這最後一程,娘都得親自送你爹。”
朱標垂眸,無論如何,再也說不出反對的話。
馬太后拍了拍兒子的手,轉了話頭,“還有太妃們,你們打算如何安置?”
朱元璋駕崩,朱標決定在北京舉辦登基典禮后,太妃們便隨着未就藩的王爺們過來了。
現在,將近二十來個太妃正同馬太后一起擠在慈寧宮。
朱標想了想,問,“您有什麼建議?”
馬皇后思忖片刻,“凡有子者,可去王府養老。”
如此一來,剩餘在慈寧宮的沒有幾人,大家既住得寬敞,還能彼此有個伴兒。
朱標略皺着眉,似在考慮其中是否會產生別的影響。
常樂瞟眼母子兩人,試着提議道,“雖無子但有女的太妃,不如也給個恩典,允她們去公主府養老?”
朱標和馬太后齊齊轉眸朝她看來,滿臉驚訝,太妃去公主府養老?
常樂無辜眨了眨眼,有這麼意外么?
其實,她還想提議未有產育的太妃可選擇出宮,或歸家或自立門戶,並由皇家給予一定的安置費。
但這樣“大逆不道”的想法操作起來,實在太有難度。
且不論朱標是否同意,即使他同意,太妃們出宮恐怕也無處可去。
首先,太妃的娘家估計寧願有個女兒或姐妹在宮裏的名頭,也不願意她們歸家。
其次,這個時代,女子很難獨立生存,尤其是有些資產的女子,會有更多惡意者覬覦。
沒辦法,時代如此,觀念如此,只能一點點引導,一點點改變,如今只能先退而求其次。
馬太后看着語出驚人的兒媳,“公主府?”
常樂點頭,“以公主府的規制,絕不會虧待了太妃們。”
別說虧待,肯定比慈寧宮來得寬敞、舒坦,而且母女相處,也不會有婆媳矛盾。
馬太后沉吟片刻,“標兒以為如何?”
朱標看眼妻子,“可行。”
將來,樂兒想在慈寧宮就在慈寧宮,想去允熥府就去允熥府,自然,想去允煌府就去允煌府。
或者,來回住,只要她開心。
常樂笑眯眼,悄悄摸摸用食指和拇指比出個愛心。
朱標硬撐着嚴肅的面容,彷彿看不懂她的手勢,如果忽略他漾着笑的眼底的話。
馬皇后瞧眼故作深沉的兒子,無奈搖頭。
她的兒子,還真是個情種。
·
三月春盛,冰雪尚未消融。
馬太后和皇太孫朱雄英帶着朱元璋的遺體前往南京。
這是朱雄英第一次沒有爹、娘的陪同,孤身離開北京,遠赴南方。
雖有馬太后在,也有晚月和劉璟隨侍在側,但常樂還是不放心。
自他出發,常樂深刻演繹了什麼是“兒行千里母擔憂”,她吃不好,也睡不着,整個人都蔫吧了。
這天,常樂窩在乾清宮偏殿的軟塌里,朝南遙望。
晚星進來,瞧着萎靡數日的主子,稟道,“娘娘,嫻太妃和大名公主求見。”
常樂頓了片刻,收回目光,邊攏了攏自個頭髮,邊道,“請進。”
沒一會兒,榮升太妃的李嫻抓着她女兒大名公主的胳膊,氣哼哼衝進來。
常樂掃眼明顯正鬧彆扭的母女兩人,“嫻姐姐和名兒怎麼了?”
李嫻指着女兒,“她竟然要同駙馬和離!”
聞言,常樂看向大名公主,滿眼驚訝,和離?
隨即皺起眉頭,難道是駙馬欺辱她了?
但不應該呀,大名公主的駙馬是已故鎮國將軍之子李堅,其人頗有才幹,脾性也佳。
兩人成婚的這些年,從沒傳出什麼夫妻不和的言論,或者是他太會隱藏了?
可他要是有這聰明的腦子,更不可能欺辱妻子。
他的妻子非普通女子,是帝女,更是有強勢背景支撐的帝女,他昏頭了?
大名公主面對母親的指責,大嫂兼老師的詢問,垂着頭未發一言。
李嫻簡直氣不打一處來,“你書讀到狗肚子裏去了?你自己想想,古往今來,哪有和離的公主?!”
大名公主抬眸看她母親一眼,動了動嘴,到底沒有反駁。
常樂也默默把到嘴邊的話也咽了回去,從前真有和離的公主,尤其唐朝,改嫁的公主非常多。
李嫻自己給自己灌了口冷茶,終於平靜些許,“駙馬有何錯漏?”
她真的是苦口婆心,“你多年未有孕,駙馬也從未有微詞,你到底還有什麼不滿意?”
大名公主始終垂着腦袋,她滿臉的痛苦,無聲流淚。
李嫻氣得直拍桌子,“說話!”
大名公主驚得一個哆嗦,但還是保持着沉默。
常樂微微擰眉,仔細打量她的表情。
世間夫妻,非要和離,要麼受了委屈,要麼有了別人。
照目前看來,大名公主受委屈的幾率極低,那麼,是有了別人?
常樂突然想起六年前,她出嫁前夕也曾哭哭啼啼,因為她心有所屬.
她該不會是還喜歡着常升吧?!
常樂驚得張大了嘴,可常升也心有所屬呀!
殿內莫名安靜,只余大名公主隱隱約約的啜泣聲。
常樂飲口茶,壓住翻飛的思緒,把她拉到自個旁邊,“名兒,和離之事,老師可以給你做主。”
她的話音剛落,大名公主豁然抬眸,眼底俱都是驚喜。
而嫻太妃滿臉不可思議,“樂兒!”
常樂睨眼她,無聲示意她稍安勿躁,隨即看向大名公主,“但你自己得想清楚。”
想清楚為什麼和離,是為自己,還是為別的什麼人。
大名公主不假思索,“老師,我想清楚了,我想得很清楚。”
常樂搖搖頭,“你得在想一想。”
大名公主不明所以,她已經想了很多年,只是一直沒有機會。
直到如今父皇駕崩,機會終於來臨,為什麼還要再想?
常樂思索片刻,“你也知道老師家的二弟至今沒有成婚,但你知道老師為什麼從不催他么?”
李嫻顧不得生氣,先八卦了起來,“為什麼?”
常家二公子常升,多麼好的少年郎,得多少名門閨秀喜愛,可他偏偏蹉跎至今,實在令人好奇。
大名公主的雙頰莫名升起酡紅,那是提到心愛之人不自覺的興奮與激動。
常樂心頭微嘆,道,“因為他有心儀的姑娘,因為他今生今世非那姑娘不娶。”
李嫻一愣,“誰呀,誰呀?”
哪家閨秀竟能得常家二公子如此青睞?
常升如今也有二十九歲了,他得喜歡那姑娘多少年了?
大名公主緊張的攥緊了手裏的帕子,會是自己么?
那些年裏,他與她一同跟着老師,他的身邊除了自己,沒有別的女子。
常樂掃過她用力到發白的指尖,還是道,“常升喜歡戴杞。”
李嫻一時之間沒有反應過來,“戴杞是誰?”
也不怪她,從前她在後宮,極少有接觸外人的機會。
而大名公主手裏的帕子驀然飄落,她整個人彷彿失了魂般,臉色幾乎蒼白到透明。
李嫻後知後覺發現女兒的怪異,“名兒,怎麼了?”
大名公主已經完全屏蔽外界的聲音,只喃喃問,“戴杞,是那位開醫館的戴姑娘么?”
常樂點頭,“是她,常升自少時喜歡她,多年以來默默守護。”
大名公主幾乎踉蹌着後退了半步,“可,可戴姑娘年長,又只是個醫女”
如何能配鄭國公府二公子,皇后同胞親弟?
常樂不甚贊同,“名兒,感情之事,從來與年紀、身份無關。”
他們家也不會在意,只要常升得償所願,夫妻和睦。
大名公主幾乎搖搖欲墜,她死死咬着唇,才稱過那一陣直衝腦門的暈眩。
她使勁掐着自個手心,試圖保持清醒,但是好難,眼淚彷彿傾盆大雨落滿面。
常樂輕嘆了聲,掰開她手,“名兒,情愛之事不由己,努力也無用,有的時候,我們盡情享受,沒有,我們也得過好自己的日子。”
大名公主撲在常樂膝頭,“哇”得一聲哭了出來。
李嫻也從兩人的對話中反應過來,原來女兒是愛而不得.
常樂輕拍女孩的背,又心疼又無奈。
大名公主是除了常茂和常升外,她帶的第一個學生,同親自的親妹妹沒什麼兩樣。
良久良久,大名公主終於緩和了些。
常樂扶起她,“名兒,你回去好好想一想,如果還是想和離,老師給你做主。”
雖則她與常升是沒有可能了,但是她如今才二十四歲,未來還會遇見更多的人,更多的風景。
大名公主無聲行禮,由丫鬟扶着退出了殿。
李嫻探着頭直到再也瞧不見女兒的身影,嘆息了聲,“可惜。”
常樂飲了口茶,“可惜什麼?”
李嫻又“唉”了一聲,“我們竟然錯過了做親戚的機會!”
常樂無語片刻,“我們現在不是親戚么?嫻太妃娘娘?”
李嫻:“.”
她噎了片刻,又問,“真和離么?”
常樂點頭,“名兒還要和離,那就離唄。”
公主都不能和離,那天下女子何時才能得婚姻自由?
李嫻還是有點難以接受,“他們夫妻兩就不能磨合磨合?”
常樂睨眼她,“要真有緣,和離了也能再結。”
而且,“嫻姐姐,名兒有公主府,有歲祿,還有一屋子伺候的人,和離而已,怕什麼?”
李嫻順着那思路想了想,“好像的確沒什麼好怕的。”
常樂:“將來要能遇見兩情相悅的,自可再婚,倘若沒有,那召幾個可心的面首,也無不可。”
李嫻:“面首?!”
她直接化成了一隻尖叫雞。
常樂端着茶杯吹了吹表面的沫,“又不是養不起。”
李嫻驚得瞪大了兩隻眼睛
這是養得起,還是養不起的問題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