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我本就沒這個打算。”
周欽之坐下來,將手裏鋼筆準確無誤投擲進筆筒:“問題問完了,你出去吧。”
阿檀伸手指了指門:“那我走了?”
“嗯。”
“真走了?”
“聽你這話,還想留下來?”
“沒沒沒!”阿檀連聲拒絕,“我是想問,那兩塊玉?”
“既與命案相關,玉就先放我這裏,等結束,我替你轉交陳平川先生。”
阿檀搓搓手,悻悻回答:“那……那好吧。”
她說完頭想走,又被周欽之叫住。
阿檀看得於心不忍,她走過來攙扶許氏。
阿檀心中還是忐忑,林玉鈿的身份被周欽之認出,她只能儘力瞞住自己假扮秀茵和林家一起欺騙他的事。
“你說什麼?我們周警長一定會給您個交代的?”周欽之沒好氣,“何阿檀,你膽子可真大啊,竟然當著我的面,打着我的名義誇海口?”
“方太太,您的冤情我們警察廳已經知悉,”阿檀話鋒一轉,指向不遠處的周欽之,“那位,您知道是誰嗎?是我們警察廳新來的周警長,我們周警長可不是一般人,那是剛正不阿,嫉惡如仇,冤情必查,命案必究……”
“你實在不想坐,也可以趴車頂……”
婦人哭着,斷斷續續地講起這其中的恩怨情仇,“當初謝家求娶,我見他家幼子謝承庭又儀錶堂堂,才應允了這門婚事,可成婚後我女發現他品行不端喜好拈花惹草,最開始,我方家還未落敗,謝承庭還知道收斂,可自從我家落敗,謝承庭就越來越放肆了,他在外面養的那唱曲女甚至來過我慧榮面前挑釁,這是何等的屈辱啊,可她已為人婦,我家也無法為她撐腰,除了叫她忍耐早日生下孩子外別無他法……”
“你覺得,你憑什麼覺得?”
“怎麼回事?”
許氏抹着眼淚這才起身。
阿檀不想與周欽之靠得太近,悻悻笑了兩聲:“警長,我坐這裏有些不合適吧,要不,我在後面擠擠?”
“等下。”
方家祖上是開綢庄的,原在長沙城中也是有頭有臉的大戶,可惜近幾年長沙城中綢布生意競爭激烈,又逢價廉質優的洋貨入侵,方家勉強維持,可還是無力回天。
周欽之雙手反背,在她一聲聲馬屁中逐漸錯愕地挑高眉峰。
阿檀笑眯眯:“我不這樣講,怎麼能哄走那個方家太太呢,再說了,我覺得,警長肯定也是想查明真相的,所以我才……”
周欽之知道他自己並非什麼好心人,也從來不喜歡多管閑事,卻明知何阿檀是個麻煩,還是將他留了下來。是因為他是秀茵的兄長,還是那張酷肖秀茵的臉,亦或者眼角眉梢間與她如出一轍的狡黠?
阿檀雙眸靈動:“因為,如果警長不想查明真相的話,那咱倆昨夜怎麼會在謝家祠堂見面呢,您說對吧?”
“夫人,您先回家等消息,這事情急不來,查案也需要時間,但您放心,我們警察廳、我們周警長一定會給您個交代的。”她是個伶牙俐齒的,三言兩語就把那位情緒失控的方太太哄住了哄走了。
“沒聽懂?”
她說著趴在地上狂磕不止,周欽之讓婦人起來,可她像沒聽到一般將額頭磕得血肉模糊,辦案處值班警員們對此都束手無策。
他聳了聳肩膀,隨後冷哼了聲:“那就走吧。”
婦人一見他,立刻撲過來跪倒在周欽之腳邊,她搓着手涕淚齊下:“長官、長官,我要報案,都正街謝家害死我女性命,求求您,為我家慧榮做主吧。”
“聽懂了!”
“我是方長興之婦許氏,方慧榮,我女兒,是謝家二少爺謝承庭的太太……”
周欽之吩咐兩名警員坐後排,又打開了副駕駛位看向阿檀:“上車。”
阿檀一轉身,周欽之正直勾勾盯住自己。
他眼皮微掀,眸色冷沉:“光明正大去謝家,查案,驗屍!”
周欽之與一旁眼神關切的阿檀對視一眼:“你是什麼人?”
實話實說,他自己也不清楚。
“你不是誇下海口說我周欽之、我警察廳必會給她一個交代嗎?不去查案,拿什麼給交代?”
休整時,周欽之聽到了外頭的響動,似有婦人在哭鬧,他睜眼起身出門來。
“走,去哪?”
周欽之語塞片刻,竟然無言以對。
“現在外面都在傳,我女是被女鬼纏身上吊自盡的,可謝家連遺體都不讓我們看,誰知道是真上吊,還是被他謝家所害?長官,我給您磕頭、我給您磕頭了,求求您查出真相,給我方家、給我這念女心切的婦人一個交代吧!”
“警長?”
警察廳門口停着輛黑色小轎車,日光照射下,外殼錚亮,線條流暢,用腳指頭想就知價格不菲。
阿檀轉頭諂笑:“警長,您還有什麼吩咐?”
“嗯?”
“你既在日本學的法醫,那我也不必另外聘請了。”
她離開后,周欽之渾身上下湧入疲憊,他無力地靠上椅背,曲起手指揉了揉酸痛的太陽穴。
周欽之陷入沉思,手指有一搭沒一搭的敲響桌面,響聲沉悶。
“方太太,您先起來,起來說話,你磕頭也磕不出個結果啊。”
一聽要趴車頂,阿檀立馬擺手:“警長,我覺得也可以不趴車頂,您開車多不妥啊,我駕駛,您坐後排休息?”
“你會開車?”
阿檀訕訕笑道:“好歹、曾經、也是那個啥,警長、你知道的。”
周欽之聽着她的話點頭,嗯了聲:“也是。”
兩人的對話像加了密,車裏等候的警員聽得一頭霧水,他倆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最終一起搖了搖頭。
周欽之順勢進了副駕駛位:“行,你來駕駛。”
繞了一圈,兩人還是坐一排,阿檀短嘆一口氣,繞過車頭認命地鑽進了駕駛位。
後排兩位警員一胖一瘦,一個叫馬富家,另一位叫劉得寶,這對“牛馬組合”沒坐過小轎車,此時新奇地東摸摸西看看,內心的激動掩都掩飾不住,忍不住竊竊私語來。
“這轎車,坐着就是不一般。”
“這皮子,是真皮的吧。”
“牛皮的吧?”
“牛皮不就是真皮?你個寶仔!”
阿檀沒撒謊,她果然是會駕駛的,轎車很快停到謝公館門口,劉得寶打頭陣,敲開謝公館的大門。
“警察廳查案!”
管家着急忙慌叫來了謝承堂夫婦,見到周欽之,謝承堂不解問道:“欽之,我弟妹下葬在即,你這是幹什麼?”
“接到報案,方慧榮之死有蹊蹺,恐有人謀害,所以上門查驗。”
“謀害?欽之,你可別開這種玩笑!”謝承堂濃眉擰成一團,“這這這、這能有什麼蹊蹺?我弟妹是自己上吊身亡,那晚事發之時,你可也在場啊,事發時門窗從里緊閉,哪有什麼人?”
周欽之目光森然,將身後的阿檀拉到前方:“有沒有蹊蹺,驗一驗方慧榮的屍體便都清楚了。”
他說著示意她前去,但范景珠毫不客氣地擋在了前方:“周警長,這是我家家事,你說驗屍就驗屍?是不是太不把我謝家當回事了?”
周欽之冷聲:“謝太太,這是命案,不是你家家事。”
他說著又看向謝承堂:“承堂,對不住了,我也是公事公辦,此案如果不查清楚,你謝家在長沙城中恐怕也會不得安寧。”
謝承堂猶豫了,范景珠秀眉緊蹙,勸阻似的拉了拉他的衣袖:“承堂……”
謝承堂推開她的手不予理會:“欽之,但如果查不出什麼,你當怎麼樣?”
“如果查不出什麼,我警察廳登報致歉。”
謝承堂大手一揮:“好,有你這句話就夠了。”
得到謝家家主的首肯,阿檀終於得以光明正大進入謝家祠堂,她繞棺一周,又打開外祖父驗屍用的布包,各類器具一應俱全。
謝家夫妻倆、周欽之以及管家傭人站在祠堂門口,目睹阿檀俯身下去查驗屍體。
阿檀取了一把鈍頭鑷子,稍微俯身下去探開方慧榮口腔,她屏息凝神細看一番,似是又看出了什麼,唇角眉梢漾了抹笑。
周欽之就在不遠處,寬闊背脊倚靠門邊,雙臂環抱姿勢閑散,可臉上神情卻彰顯着他似乎陷入了沉思中。
他那雙深邃眸眼一直注視阿檀,看她躬身,看她直背,看她眉頭微蹙,看她唇流笑意。
同父異母的兄妹,真的會有如此相似的長相嗎,會不會……
周欽之心中疑雲密佈。
一刻鐘之後,阿檀已經簡單驗完了屍表,她接着轉身喚了聲警長。
周欽之這才回神:“什麼事?”
謝承堂也趕緊發問:“驗出什麼了?”
“稍等,煩請謝先生派人帶我去趟二太太上吊的地方,等我查驗一番案發地點,並將二太太上吊繩索取下來后,驗屍結果,我會當著面前各位詳實講述。”
謝承堂頷首幾下:“那便一起過去吧。”
謝家祠堂與方慧榮生前住的那偏屋不太遠,只幾分鐘時間,眾人便走到了,那晚被家丁踹開的門已經從外被兩木條死死封住了,上面黃紙硃砂的符咒貼了十多張。
阿檀問:“門是什麼時候封的?”
“當晚,將弟妹挪出來后,我便馬上叫人封死了此處,還請雲麓觀的法師貼了鎮壓符咒。”
“之後再沒有人進出過了吧?”
“沒有。”
“明白了。”
阿檀三下五除二將上面的符咒撕了個乾淨,馬富家和劉得寶則動手將封門木條拆卸下來。
她伸手一推,木門“咯呀”聲響。
阿檀進門環視一圈,率先看到了房樑上的繩索。
這繩索如拇指粗細,於橫樑穿過,下方是一把倒下的木椅,這方慧榮倒像真是自縊身亡。
然而阿檀再看向別處,只見梳頭台東西傾倒,地上不僅有打碎的杯盞還有幾道明顯的掙扎鞋痕,處處表明方慧榮死前房中必發事端。
她又走到床邊,只見床上被褥凌亂,褥子上的黃色殘漬幽幽散發著腥臊味,阿檀湊近嗅了嗅,雙目狹緊。
她既不轉身也不回頭,只雙手反背往後挪步,從一到五,走到懸樑吊繩底下,不成想背脊靠上了一個堅實的胸膛,阿檀下意識回望,正巧撞入周欽之那雙如深潭般的眸,他溫熱的呼吸灑在頭頂,低沉話語似能蠱惑人心。
“看着些。”
“抱歉警長,我倒着走的,後腦勺沒長眼睛,可是你正着走的,眼睛長前面,應當是你看着些,不是我看着些。”
周欽之:……
他半句反駁的話都說不出口,眸光暗了些,牢牢注視阿檀片刻。
剛用步子丈量完距離的阿檀又往前幾步蹲下`身去,她拿起地上拿起碎掉的杯盞瞧了瞧,裏面有乾涸的褐色葯漬殘留,這讓阿檀愈發篤定方慧榮死前喝過湯藥。
阿檀收起碎片,下意識看向周欽之,他正在房中四處踱步,曲起手指東敲敲西叩叩,圍觀人群都不明白周欽之在敲擊些什麼,只有阿檀看懂了,她唇角勾出笑意,問周欽之:“警長,這屋子裏有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