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人面桃花(九)
第五十二章人面桃花(九)
冷霜檀做了幾天樣子找龔逸飛,後面也就不再過問,只留下龔家人自己着急。
冬日邊境安定,內朝也無事,如今他更掛心楊妃之死,但想撬開唐華慶的口,實在不易。
誰讓那個唐賢禮還傻着吶。
熏爐裊裊,火盆燃,大雪已到,眾人都在準備吃食,掛年畫,買爆竹,喜迎除夕。
天子賞了幾件鶴氅下去,吩咐承歡送到將軍府上,另給十公主,上官玉林,三省六部的官員每家補些禦寒之物。
順手將鴛鴦鶴氅披在對方身上,笑道:“不要凍壞我的樞密院主使,今後有的忙吶。”
承歡受寵若驚,退後施禮,“臣惶恐,受不住如此貴重之物,此乃皇家御用,是先皇傳下來,奴——”
天子擺手,“你與我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哪裏來的客氣話。”
對方足足長出一百個心眼子,連忙跪下,“奴有愧,明知陛下正為唐賢禮之事煩心,卻遲遲找不到兇手,奴該死——”
承歡駐足院外,一直不太喜歡這裏,大概出於天生警覺,由於屬性與性別都不能被人發現,而御醫們太熟人的身體,本能地躲避。
承歡站罷,恭敬施禮,“豐御醫,這是陛下御賜的鶴氅,一共兩件,還請收好。”
自從當上樞密院主使,手下開始養死侍,辦事方便得多。
該不會雨露期到了,十公主年紀不小,總不婚配始終是件大事,尤其對有屬性之人,沒有信引之間相互安撫,身子只會越來越差。
她實在需要休息,瞧隨從手中只剩兩件豐家的衣服,再去趟翰林醫官院就成。
過幾日就將他們送出去,免得夜長夢多。
“不怪你。”冷霜檀懶懶躺在榻上,細長指尖摩挲着花枝繁繞的手爐蓋,“狩獵場那麼大,不可能面面俱到,對了,醫官院那邊怎麼說,實在找不到辦法?”
濃郁蘭花香散在空中,在寒冷的冬日顯得異常動人,應該是十公主信引,乾乾淨淨又悠然迷濛,很像對方眉宇間那一絲怯意,初見只覺羞赧,並無滋味,但看的久了,便有含苞待放之感,又不是普通顏色可比。
她思緒飄離,冷不防耳後一陣灼熱,驚得張開眼,禁不住愣了愣,渾身冷汗淋漓,奇了,怎會聞到信引,不只聞見,耳後還起了反應,當初被送進楚月做探子,以防萬一早就吃藥隱掉腺體,連分化期都沒經歷過,甚至不知自己是乾元還是坤澤。
不覺加快腳步。
“掌院大人也生病?”她好奇,不知自己神色像個孩子,難道大夫不會保養自個,竟與普通人一般鬧不舒服,“我以為御醫都有強身健體的方子。”
不想多待,偏偏還走不掉。
轉身瞬間,忽覺心口難受,禁不住晃下`身子,豐抒羽伸手來扶。
說罷兀自抿口茶,抬眼來瞧,目光細密如網,醫者的眼神總是不太一樣,彷彿能看到骨子裏去,承歡感到不自在,低頭岔開話題。
皇宮北院,矗立着座重檐攢尖頂宮殿,黃色琉璃瓦鑲嵌在綠邊內,那抹翠色被白雪壓着,肅穆中顯出點俏皮。
豐抒羽才回過神,御賜之物豈能慢待,又見樞密院主使親自送來,連忙放下手裏的東西,近幾步,還禮道:“臣謝恩,主使辛苦。”
櫻雪以往也在東宮辦事,兩人相熟,說話便隨意,小聲回:“誰說不是呢,不瞞公公,公主近日不太舒服。”
十公主經常身體鬧小毛病,實在不是新鮮事,她笑道:“必是你們伺候得不好,天寒地凍,公主可受不了風。”
何況這人活不成,等風頭一過,總還要死的。
昨夜沒睡好,為了看住那個萁雨兒與龔逸飛,天天要去南邊守着,這兩人也是有意思,一個追一個,自投羅網,如今在一起還真像對恩愛小夫妻,人生除卻那些富貴名利,方才過得別有一番滋味。
今日哪裏不對,竟然有感覺,她迅速收起心魂,不敢繼續待,轉身走到屋外,呼吸幾口新鮮空氣,一陣寒涼進入體內,方才冷靜。
“大人客氣,在下還有事,就先告辭。”
莫非最近太累,才會這般。
承歡嘆氣,“說是難辦,等一會兒奴去給豐大人送鶴氅,順便問問。”
櫻雪點頭稱是。
承歡領命,攜幾個小太監陸續去辦,來到寒月宮時,十公主正在沐浴,她恭候在外,問旁邊侍奉的櫻雪,“今日這麼冷,殿下怎麼想起泡浴?”
到底是將來要當掌院之人,連清點藥材這般小事都細緻入微。
豐抒羽啞然失笑,“方子是有,但也不能包治百病啊,御醫也是人,沒什麼不同,身體都需平時仔細,關鍵時刻才不會受罪,好像家父那般日日操勞,到這把年紀算不錯了,但像主使如此年輕,正是年富力強之時,不該如此虛弱。”
“主使小心,哪裏不舒服,坐下再說。”
她想張口卻說不出話,渾身無力,只得順從地靠在官帽椅上,面色尷尬。
空氣里都是草藥味,她聞不慣。
龔逸飛那個人她不擔心,除非對方傻了,才會回京都倒打一耙,即便如此也無妨,她根本沒露過臉,查也白找。
倒底還是十七公主有福氣,自從嫁給鎮國大將軍,再沒受過這般苦。
對面小丫頭噘嘴,“公公別胡說,奴們日日可精心啦,殿下是脖子后不舒服,又不是生病。”
燒好的熱水在寒冬里沸騰,屋子裏漸漸起了霧汽,青煙繚繞,伴着熏爐的香氣,縈繞在鼻尖,她靠在花屏外,微微閉眼。
“多帶一件給豐抒羽,現在那邊他說了算。”
門口有年輕醫官迎出來,她跟着走過大堂,來到處偏僻小房間,推門看豐抒羽正站在灰褐色紅松木葯櫃前,順次拉開上面的小銅環,手上還拿着娟黃本子,一絲不苟的模樣。
安全起見,還是把鶴氅交給外面的侍女,囑咐一會兒給公主,自己有公務在身,請殿下贖罪。
豐抒羽瞧她滿臉厭棄,笑了笑,起身倒杯熱茶,遞過來,“主使喝幾口潤喉,好暖暖身子,最近天寒地凍,生病的人可不少,就連家父也在屋裏修養吶。”
“多備點凝息湯,別圖省事,實在不行找御醫。”她小聲吩咐,緊了緊手中的鶴氅。
“大人是準備給在下開方子?”她故意揶揄,“人常說醫者瞧人都有病,我看也是了。”
“開方子還需診脈,主使既然來此,我就替你瞧一下。”
話接得還挺漂亮,這是自己挖坑自己跳,承歡無奈,只得伸出手,讓對方屏氣凝神,診了半天脈。
略帶寒涼的指尖落在腕部,驚得她打個寒顫,空氣靜默,唯有心跳。
太緊張,從小怕看病。
“如何啊?”開口打岔,真怕對方永遠診下去,笑道:“其實我身體好得很,大概昨夜沒睡好,午飯又沒吃,適才有些燒心。”
她自然不當回事,也不認為對方能看出個所以然來。
卻瞧人家蹙眉不語,沉下眸子沒吭聲,騰地心裏竟發慌,她年紀輕,並不發愁會如何,可怕吃藥,想起那股苦味就反胃。
“豐,御醫——”
對方才抬頭,又開始左右察她氣色,承歡忽地臉紅,不記得自己曾被這般瞧來瞧去,也許是極少看大夫,渾身不適應。
豐抒羽終於收回目光,手也放下,語氣親切又平淡,不冷不熱,正是大夫慣有的態度,“主使身體不錯,但有些虛,應是太累所致,早睡早起,喝點補藥就成了。”
“葯就不必,拿來也是浪費,我自會注意,多謝大人。”
她緩過來,起身想走,被眼前人無緣無故嚇唬半天,懶得再磨下去,浪費時間。
“主使不是怕苦吧?”
忽地這般問,承歡愣住。
兩人都乃朝廷大員,一本正經討論葯苦不苦的問題,實在有些彆扭,難道她是三歲孩童。
“大人說的哪裏話,我就是不太愛喝。”
不愛喝,天下還能有人愛喝葯!
豐抒羽秉承看破不說破的原則,點點頭,“曉得了,那咱們就食補,我給主使寫份單子,每日需吃點什麼,讓小廚照做就好。”
食補聽起來不錯,承歡致謝。
瞧着楚月曆年最年輕的樞密院主使,面色煞白,兔子似地離開翰林醫官院,那步伐如逃跑一般,豐抒羽站在門口,眉眼彎彎,笑得歡。
他行醫日子雖短,但自小天賦異稟,不肖說面對面診脈,哪怕懸絲而行,也能分清虛實。
對方的脈象很奇,與一般人皆不同,很像曾經服過葯,但到底由於天生不足,需吃藥進補,還是為了遮掩什麼,這會兒也難講。
唯一能肯定的是對方怕苦,瞧的人多了,這點很有把握。
也難怪,人都是天生對苦味敏[gǎn],甜要十足的甜才能嘗出,苦卻是半點就讓人咋舌。
若是遇到從小嗜甜之人,更難以下咽。
烏雲密佈,天氣越發差了,豐抒羽撣開廊下飛來的落雪,轉身回屋,還沒走幾步,卻聽身後又起了動靜,細看原是個小廝,趔趄在雪裏,一路蹣跚而來。
對方臉手凍得通紅,撲騰跪倒在地,聲音倒清脆,“豐御醫,奴乃大將軍家的舞兒,十七公主請大人去一趟。”
他點頭,這樣的天氣,恐怕有急事。
蘇府,棲鳳閣內,蘇涅辰剛送走十公主與上官玉林,吩咐給二人添了油傘,狐裘,看着走出院子,才又返回。
抬腳剛邁進屋,只見十七公主不情不願繞過牡丹座屏,滿臉不悅,坐在紫檀桌邊撿藤蘿糕吃,蘇涅辰笑道:“吃那麼多甜東西,小心鬧牙。”
人家不理,繼續一塊一塊往嘴裏塞,賭氣似地,“你就會說,還不是你弄來的。”
“對,對,全是我的錯。”她在邊上坐下,伸手倒茶喝,乖巧地遞過來:“解解膩吧。”
她曉得她心裏不順暢,適才十公主來,特意躲着不見,獨自待在碧紗櫥內,人家解釋一番,字字真心,歉意滿滿,對方依舊不理。
但公主的氣也不是真氣,縱然惱火,還是派風翹擄走萁雨兒,事雖沒成,心意已到。
自己的夫人,她怎會不知,嘴硬心軟,無非面上過不去。
這個結還需有人來解。
“夫人,適才十公主與上官侍郎的話,都聽清楚了吧!”
“聽清楚如何,不清楚又怎樣。”
“區別可大了。”她笑嘻嘻,過來摟人,“這不是剛好印證臣說的話,半點沒虛假,替我洗刷清白啊。”
又胡說,她何曾不信她了。
“有話直說,少東扯西扯。”
霜雪回頭,一瞬不瞬地望過來,忽地抿唇一樂,水波般眸子艷光四射,目光所及之處,盡失光彩。
清澈逼人,蘇涅辰可接不住。
“公主,我能有什麼心思,在殿下眼裏就是透明人,我就是笨,有好些事不明白,想與公主商量一下。”
根本在轉移話題,她就不信眼前人不知自己為何生氣,還不是由於十姐姐利用兒時之事,心裏彆扭,這個坎無論怎樣也過不去。
“你要死了,天天說自己笨,純粹安心咒我,大將軍笨,我就聰明吶!我就是天下最笨之人,找我商量也白搭。”
蘇涅辰嘖嘖搖頭,“公主也太不饒人,我才說一句話,引出如此多,其實這件事從頭到尾還不是那個上官梓辰作怪,但聽說他已經死了,只可惜摘星樓之事,不知其中緣由,總覺得不安心。”
何止她不安心,霜雪也鬧騰。
但凡牽扯內朝,十七公主便心慌,總想起夢中之事,又分辨不出真假,眾人虎視眈眈,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不能讓涅辰扯進去。
總歸她要擋在前面。
“駙馬,那你說說,不安心的地方在哪裏?”
夫人肯鬆口,蘇涅辰巴不得趕緊回:“自然是楊妃的事。”
霜雪笑着搖頭,伸手點對方鼻尖玩,樂悠悠地:“我的大將軍啊,驍勇善戰,萬萬人也不足,偏不會算計這些,也對——宮裏的事就是以小見大,我也不喜歡你去管,離得遠點好。”
蘇涅辰知道人家話裏有話,裝模作樣嘆口氣,“公主,如今可不是我找事,恰恰相反,乃亂七八糟的是非尋到我頭上來,我雖不惹事,但也不怕事。”
霜雪嗯了聲,耐心把茶端起來,喂到對方嘴邊,“駙馬說的對,不過關鍵不在於楊妃,而是摘星樓,你想想,近年發生許多匪夷所思之事,是不是都與摘星樓有關,而且——適才駙馬漏掉一個細節,就是迷香。”
“迷香,十公主說她是在樓內的花盆內翻到,開始也不知幹什麼用,燃上才聞出不同。”
“所以說啊,此香的來歷難道不耐人尋味嗎?使人亂性之香可是宮內禁用,而且我記得豐御醫講過,駙馬那日的表現更像中蠱。”
頓了頓,垂眸沉思,“摘星樓成為宮中禁地數十年,平日也有宮人打掃,為何沒發現?”
“這也尋常,聽十公主說那是個陳舊花盆,裏面填滿乾涸黃土,誰會去查——十公主也是慌亂之間打碎,才瞧見。”
“這不就更奇了,又有什麼人如此心機,會把禁香藏於花盆內。”
蘇涅辰哦了聲,公主還是心細如髮,她倒沒留意。
“殿下準備從迷香入手。”
霜雪頑皮一笑,揶揄道:“那就要看咱們的豐御醫有沒有本事了?”
另一邊的上官玉林扶着十公主,緩步在蘇家庭院,大雪普天蓋地,掩住庭院中的殘枝敗葉,兀自生出斷井殘垣之感,樂姚瞧着傷心,微微喟嘆。
聲音雖低,也讓旁邊人聽見,經過棲鳳閣里那番坦白,十公主的身體已極度虛弱,似鼓足一輩子的勇氣,把命豁出去般。
她不禁扶得更緊些,又怕對方彆扭,身子刻意往外移,路本就滑得很,好幾次險些摔倒。
樂姚看她搖搖晃晃,怕身後的丫鬟瞧見笑話,只得偷偷伸手拉,兩人便一會兒近,一會兒遠。
十公主曉得對方是女子,心裏沒顧忌,又不像那夜半邊裸/露,此時穿的嚴絲密合,也聞不見信引,滿心只怕她摔倒。
上官玉林卻心裏慌,並不曉得人家清楚自己是女兒身,這些日子兩人走得太近,她即便在百步之外都聞得見蘭花信引,身為一個成熟的乾元,太明白意味着什麼。
也不知從何時開始,越來越留意對方,她原本只是有些同情十公主,與自己一般被人擺佈,身不由己。
可人家的婚事已作罷,她與十二公主的婚約也由於上官家出事,無人提起,兩人都恢復自由身,那她——忽地覺得瘋了,樂姚公主傾心的是好比大將軍那般絕頂乾元,怎會看上她。
楚月曆來以男子乾元為尊,她可不是。
女扮男裝而已。
抬頭望見不遠處,風雪之中立着座紅木搭成的鄰水館,此時被白茫茫一片壓住,滿目蒼涼,倒有點像她此時心境。
茫茫然不知前路。
“侍郎,你看那個地方——”樂姚也瞧見,伸手指了指,“紅木頭遮在白雪下,像冬日開出的梅花似地,真新鮮啊。”
她嗯了聲,餘光落在身邊人臉頰,可不是新鮮吶,蘭花化雪,素到極致反而艷,十公主便是這般美。
作者有話說:
所有的cp都出來了~
另一個女扮男裝之人是豐御醫,一個坤澤。
所以承歡肯定是乾元了。
承歡:我還不清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