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人面桃花(八)
第五十一章人面桃花(八)
屋外又開始下雪,飄飄洒洒,映出屋內一片白亮。
那青白色落到小丫頭眸子裏,在暗夜裏盪起波光,眼睛愈發大了,嚇得風翹往後退,也不知為何天不怕地不怕,偏生怕這雙勾魂目。
“我——沒騙你,確實與你十分想像。”
語氣竟發慌,她可是殺人放火都巍然不動之人。
玲瓏哦了聲,滿心都在這件事上,沒在意對面人的慌神,琢磨會兒問:“風侍衛,那你告訴公主了嗎?”
“還——沒有。”
豈止沒有,說的可是完全沒看見,簡直在撒謊。
她本能地替她隱瞞,一等暗衛天生的敏[gǎn]發揮作用,意識到此事非同尋常,說出來會給對面的小丫頭惹麻煩。
但為何替人家瞞住,她也糊裏糊塗。
半晌又道:“姑娘如果能想起什麼,也請告訴我,比如有沒有遇見過與自己相像之人,或被人認錯,再者失散的姐妹——”
椅子上的人抿唇一笑,“誰能找你麻煩,那個小侍衛啊,我看她對你挺上心,大概捨不得。”
噘嘴哼一聲,又鑽回被子裏,不咸不淡地:“曉得了,總之多謝你,沒把我扯進去,要是以後覺得傷口疼,記得來找我,你們那幫御醫都是朝廷擺着好看的,沒用。”
她琢磨一下,穿好衣服,披上銀白斗篷,開窗掃下四周,確定左右無人,輕手輕腳走出屋子,縱身飛起,白色融入大雪,瞬間便消失在天地間。
可惜她不只沒做,甚至想都沒想,卻傻乎乎地半夜來到這裏,還被對方逼問。
屋內燒着熏爐,一股迷香裊裊,兩三盞燭火搖曳,紫檀纏枝紋搖椅上躺着個人,眉目如畫,五官好似描在娟白紙上,身上蓋了張狐毛裘毯。
“哦,不——也不是大事。”
是啊,邏輯清晰,十分有理。
玲瓏脫掉斗篷,伸手在熏爐上暖和,滿不在乎,“你還問我,也不看自己做的事,做就罷了,幹嘛扮我的模樣,也不怕別人來找我麻煩。”
聽見動靜也不睜眼,嘴唇輕張,“大晚上跑來,這種天氣不要命啊。”
小丫頭愣住,真不知好歹,她不是關心她嘛。
“打了一掌!”激動地喊出來,伸手去摸,纖細指尖遊走到雙肩,直直向下滑去,半點不顧忌,“打在哪裏,快脫衣服讓我看。”
後半夜風雪交加,似人在嗚咽,哭個不停。
“還不是有事,大小有區別!”
而且自己說什麼對方都信,看上去很好騙。
也是她暗夜視力太好,大雪又映出屋內亮堂堂,可對面穿得實在少,睡覺也沒必要穿成這樣吧,她身為暗衛,時時需要提高警惕,從來都是穿戴整齊,可沒只穿件內衣就躺下的時候。
玲瓏睡會兒又醒,翻來覆去,索性坐起來,好好的美夢被人攪亂,打着哈欠,兩眼發青。
狂風卷雪,前後無人,一道銀色身影卻落下來,信步走進樓內,迎面出來小太監,笑道:“姑娘快裏面請,今兒這麼大雪,別凍着。”
玲瓏挑起一隻眼,見對方已站在榻邊,象牙黃帷幔起了柔波,透過那層輕紗搖擺,只看得見秀挺身材,如月中桂樹,佼佼而立。
說罷撲通倒在榻上,閉眼就睡。
玲瓏搖搖頭,捂嘴樂,“姐姐,你別忘了,以前咱們是長得像,但後來易容了啊,早就不連相,而且你連名字都改了,叫什麼承歡,還穿着莫名其妙的宦官服,難看死啦。”
“成,成。”玲瓏打哈欠,困得眼淚汪汪,“想起來再找你。”
風翹張張嘴,“姑娘,你——”
小丫頭笑笑,開心得很,“好,那你也別多想,反正肯定不是我,對啦,你受傷了嗎?”
風翹手一拽,掀起被子裹住眼前人,清清嗓子,“太冷了,早點休息,既然不是你,那就以後再說。”
誰家睡覺穿一大堆,挺屍嘛,風侍衛真奇怪,長得多好看,就有多缺心眼。
“那你怎麼不說啊?”忽地笑着湊近,一臉天真無邪地問:“如此重要的線索,要換做我,早就急着挑明,不只挑明,還會立刻把可疑之人抓起來。”
好大的口氣,卻又透着可愛,風翹說好。
風翹不言語,尷尬垂眸,目光一落,瞧見對方只穿了件暗紅袔子,蜿蜒盤旋,攏住雪白肌膚,可真白啊,身上與臉上完全兩個顏色,乾淨得能看到青色血管。
玲瓏不言語,徑直走至二層內室,小太監不敢跟,轉身回到樓下。
不等她回答,騰一下又不見蹤影。
風翹險些魂兒都飛了,對方年紀不大也是豆蔻年華,竟急赤白臉在自己身上翻,連忙推開,一本正經,“玲瓏姑娘,我說沒事。”
“玲瓏姑娘,晚上這麼冷,還是多穿點睡。”
“唉——”對面人嘆口氣,“你這個小東西,總也長不大,到了今天這一步,難道是我願意,你也別鬧得太厲害,要記住咱們來這裏的緣由。”
玲瓏漂亮的頭歪了歪,瞅着風侍衛把自己繞成一個粽子,尋思人家還真心細啊,窗外的風呼啦啦,這是怕她凍着。
“小丫頭,敢這麼和我說話,你見哪家妹妹對姐姐態度如此惡劣。”單腳撐了下,搖椅停住,翻個身,細長眉毛蹙了蹙,“咱們是姐妹,本來就長得像,誰裝誰?”
“怎麼?還有事。”已經開始迷迷糊糊。
京都城南,臨城牆角處矗立着座雕花樓,單層重檐歇山頂被大雪掩住半邊,只露出正脊上遊走的飛龍。
“你少胡說,人家是正經人。”噘嘴走過來,坐在旁邊的春凳上,“總之你以後不管做什麼,少用我的樣子。”
風侍衛,確實很好看。
風翹搖頭,“還好,被打一掌,不礙事。”
玲瓏扭頭撿桌上的藤蘿糕吃,一邊打哈欠,“少操心我,你自己多加仔細,對啦,昨晚為什麼打傷風翹,還拐走個人,讓我猜猜,肯定和十公主的婚事有關,對不對?”
承歡點頭。
“那是太子殿下的吩咐?”
“不,是我自己的意思。”坐起來,伸手將小丫頭髮髻上的落雪撥開,心疼地:“以後天大的事也不要晚上出門,尤其颳風下雨,別凍着。”
別凍着——今晚上不停有人給自己說這句話,玲瓏覺得有趣,伸手環住姐姐肩膀,甜膩膩撒嬌,“我想姐姐了,為了姐姐什麼天氣都能出門。”
她曉得她嘴甜,但邀寵的話並不隨便出口,必是有求於人,才會如此。
承歡捏她的小下巴,白生生一點,故意晃了晃,“哄人的話隨口就來,剛才還在興師問罪,凶得很!你就關心那個侍衛,也不操心姐姐有沒有受傷,先有蘇涅辰,後面又來個風翹,收着點心,別忘記母親是如何死的?”
小丫頭臉一沉,撲騰蹦起來,“誰說母親死了,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我就不信她死了!”
氣得不行,妹妹從小如此,絕不相信母親去了,承歡連忙來哄,“對,對,肯定還活着,只是不知道在哪裏,咱們可以繼續找?”
玲瓏才安靜下來,咬嘴唇不吭聲。
承歡起身拿斗篷,放在香爐上驅散寒氣,再披到她身上,緊了緊領口,“回去吧,這件事別插手,實在出了狀況,就來找我,姐姐有辦法。”
小丫頭嗯一聲,還是好奇,“姐姐為什麼要插手十公主的婚事?”
承歡壓低眸子,淡淡道:“我自然有我的打算,總之咱們不遠萬里來到這裏,可不是為了看楚月國力昌盛,要記得你我都是外族人。”
玲瓏瞧對方那副認真樣子,似懂非懂,小丫頭心裏藏不住話,低聲囁喏,“楚月,番子,外族人,還不都是人嘛,一個頭兩隻眼睛,用嘴說話,使耳朵聽,不吃飯活不了,沒喝水要渴死,非得弄個你死我活。”
細碎聲音飄到承歡耳邊,她故意不搭理。
玲瓏跟着蘇涅辰太久,一直與楚月人朝夕相處,受盡疼愛,難免會這般想,其實自己又何嘗不是。
但有些事從出生就決定,改不掉。
她們全家都是番子養的探子,母親最為有名,身為絕頂乾元很早便潛入楚月,在兩國交戰時立下汗馬功勞,只是後面突然失蹤,一時謠言四起。
有說被楚月的皇帝發現,直接正法,又傳其實沒死,實際被對方軟禁,還有另一個綺麗版本,說愛上什麼人,一起私奔。
眾說紛紜,分不清真假。
若不是為查清緣由,姐妹兩人也不會從小就被安插進來,一個在宮中掩人耳目,一個則直接進到蘇家。
“無論如何,我不會做對不起大將軍的事。”玲瓏拽緊斗篷,站在門口信誓旦旦,“找母親沒問題,別的我可不管。”
說罷轉身離開。
雪更大了,承歡兀自打開窗,迎面狂雪吹了滿屋,嘆口氣,瞧小丫頭披着一身風雪,緩緩消失在視線里,再度閉上眼。
傻丫頭,還不曉得自己中蠱,身為探子,哪能輕易擺脫。
皇家與御史台聯姻,大婚之日身為駙馬的龔逸飛竟不見蹤跡,朝野上下亂鬨哄,有偷摸看笑話的奸佞小人,有大罵世風日下的道德之士,還有三緘其口,諱莫如深的牆頭派,天子震怒,鬧得沸沸揚揚。
樞密院,皇城司,乃至禁軍全體出動,搜城三日,依舊不見人影。
傳聞便更加離譜,什麼狎妓被殺,得了失心瘋自縊,還有說龔家幾代坐鎮御史台,手下不少冤案,此乃鬼魂索命,俗話說得好,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啊。
總之這婚肯定結不成,即便找到人,龔家也沒臉再提。
寒月宮,十公主總算放下心頭大事。
她沒想到上天還會眷顧自己,明明做出那般荒唐舉動,心裏惶惶不安,就等着將軍府的動靜。
誰知風平浪靜,無論蘇涅辰還是十七妹,都沒人來找。
就連上官玉林也彷彿消失,她還以為她會禁不住好奇,很快來問。
看來人家全沉得住氣,倒是自己慌。
連着下了幾日大雪,這天突然放晴,她惦記起洗清秋的花花草草,披上斗篷來瞧。
踩着一路碎玉雜瓊,身上冷岑岑,繞過九折長廊,看已成殘枝敗葉的杏花,耳邊全是鞋摩攃在雪上的咯吱聲,飄飄蕩蕩,扶着假山而過,心裏空落落,手心無意沾上雪花,只覺寒涼透骨。
兀自站在洗清秋的牌匾下,停留半晌,沒勇氣抬腿進去。
裏面也是空蕩蕩吧,渺無人煙。
滿園春色已作罷,唯剩落雪扮樹花。
她愣了一下,沒想到會生出這般情愫,難道不是素來怕人,就喜歡躲在清靜地方,如今竟想見人,又要見誰——失了神,滿眼冬日白光,瑩瑩落入眼帘。
忽聽裏面傳來動靜,心裏一揪,時辰說早不早,說晚不晚,肯定不是花匠,三步變作兩步跑至園中,斗篷被花枝打落,散了半邊,衣襟上全是雪化的泥濘。
卻瞧見一隻小花貓,搖搖擺擺從亭里顛下來,張嘴打哈欠,走過來蹭她的裙子。
樂姚輕輕喟嘆,自己也挺可笑,不知慌得什麼,俯身將小貓抱起,毛茸茸暖着身子,“還是你乖,能陪着我,不像有些人,來來走走,一陣風似地。”
小東西不懂,躲在斗篷下呼嚕嚕。
“公主在說誰?”身後響起說話聲,樂姚嚇得回頭,看見上官玉林拿把花鋤,袖口捲起,額間薄汗一層,眉眼帶笑,“最好別是臣。”
“你——”她頓了頓,想到那夜發生的事,羞愧難當,垂眸不吭聲。
上官玉林笑嘻嘻放下鋤頭,理了理衣襟,先拱手施禮,“殿下,最近身體好嗎?我看殿下氣色不錯,有空就來與臣種花吧。”
大冬天還種花,樂姚不解,緊緊摟住貓兒,只用眼睛瞥了眼那個鋤頭。
上官玉林彷彿猜得到人心思,緩緩道:“殿下,冬天也要好好打理花兒啊,春天才會開得好,種花與交朋友差不多,講得就是用心,時時惦記。”
她說得興趣盎然,走進幾步,給她指殘雪下的潮土看,“冬雪是最好的東西,要麼人都說瑞雪兆豐年吶,雪能護住植物的根,保暖又濕潤,等雪化了還能凍死害蟲,咱們不能這會兒翻土,要再等些日子,不過太大的雪會壓住樹枝,修剪一下就成。”
樂姚哦了聲,並不懂這些種花的道理,還以為大雪寒冷,肯定百害而無一利。
可對面人一身錦衣玉袍,也不像種地澆花之人啊。
“侍郎懂得真多,都是我從沒聽過的。”她輕輕地說,為緩解緊張,手不停地摸懷裏的貓兒。
心裏卻在琢磨,人家還記不記得摘星樓之事。
上官玉林探頭看快睡着的花貓,伸手逗了逗,“我也才學,以往都是看書,沒實踐,還要多謝殿下,給了臣來洗清秋種花的機會。”
她當初給她機會,無非是為打聽蘇涅辰在戰場的消息,如果說人家之前還不確定,經過那夜之事,再沒理由不曉得自己心思。
但看對方一副雲淡風輕的神色,她反倒開始着急。
不自主又緊了緊貓兒,小東西被壓住尾巴,喵喵叫了聲,她嚇得趕緊鬆開。
“侍郎,咱們是不是——應該有話說。”臉頰騰地紅了,一字一句像從牙尖擠出來,“我,可有話講。”
應該——應該吧。
上官玉林警惕地看下四周,壓低聲音,“殿下,咱們去亭子裏坐會兒,那邊安靜。”CH
樂姚點頭,自慚形穢,無論何時何地,自己總像個冒失鬼。
對方麻利地放下挽起的袖口,伸手來扶,好讓她能夠把手放在上面,隔着一層琥珀色絲綢,還能隱隱感到來自皮膚的溫度。
記憶一下被打開,想起那會兒曾經落在人家懷中。
怎樣的迷亂無知啊,還不講禮法。
她不會已經輕看了她吧。
心裏忐忑,思緒萬千,待來到扇面亭,瞧上官玉林掏出帕子,仔細撣開落雪,又鋪在石凳上,“公主慢點坐,冷。”
如此謹小慎微,不像輕慢的樣子。
樂姚腦子亂作一團,明明是自己要講話,半天竟張不開口。
還是上官玉林機靈,曉得十公主的心結,縱然她能當一切事沒發生過,大將軍那邊也不追究,對面人依舊放不下。
其實她最近也沒閑着,比如上官梓辰這個人就很討厭,本來尋思對方還是名義上的兄長,上官家也實在慘,不想追究。
誰知對方陰魂不散,今日來挑撥十公主,指不定以後還會找自己尋仇,豈能留他。
在流放地殺一個人並不難,民間遊俠刺客眾多,掏點銀子就成,還想幫十公主問一下楊妃之事,可惜這位假兄長臨死不鬆口。
食古不化,更沒留着的價值,不知宮裏還有沒有上官梓辰的同黨,她還在查。
找到之後,必然殺無赦,永除後患。
“殿下,有些事過去就過去,不用陷在裏面出不來。”上官玉林瞧着滿園冬雪,正被陽光一點點融化,眸子裏也起了冬去春來的瀲灧,“比如我自己吧,公主肯定曉得在下是如何進入尚書省,朝中對臣的非議也多——”
誰不知楚月新晉的尚書侍郎,大義滅親才青雲直上。
父親死在監牢,親哥哥流放他鄉,與理雖無話可說,但與情可稱得上六親不認,冷酷無情。
百善孝為先,哪能容得下她。
樂姚卻從未把這些與眼前人聯繫起來,對方如此儒雅知禮,才不會做那種事。
即便是真,也一定有苦衷。
“侍郎,我——不太打聽前朝的事,總之各人有各人的道理吧。”
她笨拙地安慰她,局促不安又強作鎮靜。
上官玉林瞧着可愛,緩緩道:“公主既然明白,為何只會說別人,卻不放過自己。”側臉瞧過來,眸子清淺如泉,“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只要不是神仙,哪有不意亂情迷的道理,恕臣唐突,說句僭越的話,公主即便對大將軍有些情意,臣覺得也不意外,只是——天下緣分已定,何苦庸人自擾。臣相信大將軍也是如此,所以才給了殿下靜心的時間,不曾打擾。”
樂姚呆住,細想這番話情真意切,如出自肺腑一般,眼眶兀自濕透,“姻緣已定。”
“殿下沒聽過月老手中線,紅塵乾坤定。”
“只怕月老神仙忘了我。”她痴痴地念,以為對方聽不到。
囁喏之聲卻入了耳,上官玉林笑笑不語。
半晌柔聲細語,“殿下,等雪停了,過幾天臣陪你一起去將軍府吧。”
“侍郎真要與我,一起去——”
“嗯。”
作者有話說:
①解釋一下上官玉林與十二公主的婚事,當初是因為太子要激怒上官梓辰,才對皇帝建議,如今時過境遷,太子又清楚對方的女兒身,不會讓這件事發生。
上官玉林也很清楚,所以並不是身有婚約,還故意撩撥十公主。
這段劇情很重要,要走完,很快會回到將軍與公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