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牡丹花會(下)
蕭匯覺得有點不對勁。
明明最開始他只是出於一種幸災樂禍的衝動搭訕了新嫂子,為什麼最後變成了他和嫂子兩個人站在摘星樓上看風景?
摘星樓之名取自李太白“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句,是名符其實的內宮最高樓,三重朱樓臨風颯颯,蕭匯往下瞄了一眼,小心肝兒怕怕。
自從那日二哥被蘇辛嚇跑了,蘇辛就成為皇子王孫們敬而遠之的對象。眾人一致認同,這女子言行舉止有如糙漢,誰娶了她,那可是攤上大事了。
蕭匯年紀比蘇辛小,自恃不必承擔這種風險,所以才敢勇往直前,冒天下之大不韙,伸手調戲。
可是現在他後悔了。
他有一種不好的感覺,覺得眼下嫂子看着他的笑容,像是偷了七隻雞的小狐狸。
長痛不如短痛。
蘇辛的視線從腳下巍峨雄偉的宮闕上移開,看了一眼身旁迎風凌亂的少年,柔聲問道:“你年紀還小,會怕痛么?”
事關男人的尊嚴,蕭匯死要面子:“有志不在年高,我堂堂男子漢,怎麼會怕痛?”說完挺了挺胸。
“那就好。”雖然不知道是真是假,蘇辛心中的負罪感還是減輕了好些。
蕭匯:“你、你要幹什麼?”
只聽有風聲微起,後頸處一涼一痛,少年的一聲嗚咽帶着委屈的鼻音,軟軟倒向了蘇辛懷裏。
蘇辛的手掌從蕭匯的脖子上移開,適時地接住了倒下的少年。
死要面子吶,活受罪。
把蕭匯隨意安頓在摘星樓不起眼的角落裏,蘇辛不動神色退了出去,小心避開永巷來往的宮人,一路分花拂柳往上林苑深處行去。
她觀察過了,上林苑東北角的暢音樓對面有個高戲檯子,通常是中秋元宵這類大節下表演歌舞游賞花燈的所在,現下時節已過,很是冷落。她要是從暢音樓樓道上開始助跑,從二樓的外圍向前跳下,在高台周圍的欄杆上借力二度彈跳,應當可以攀上北邊的宮牆外圍。
說走咱就走,不多時,蘇辛已經劈暈了幾個打掃宮女,順利站在了暢音樓上。
清開了阻礙行動的桌椅,反覆計算了助跑的距離和跳遠所需的體能,確認無誤后,蘇辛把身體行動模式調至最優化,各項性能指數全開。
深吸一口氣,後退二十步,開始助跑。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跳!
等等!高台上突然多出來的那個人是怎麼回事?!
在半空中沒法收勢後退,蘇辛索性咬牙偏了偏身體,直直衝着那個人影撞了過去。
誰讓他突然出現在她的預計軌道內,摔也要找個墊背的。
她比不了蕭匯勇猛,她最怕疼。
“砰——”
情場失意的蕭渥才走到高台前,就被突如其來的人肉炸彈拍了個倒仰。後腦勺重重撞到地板上,眼前一陣金星亂冒。
這是什麼情況!
他剛剛失去了女神,連偷偷來緬懷和女神的初遇也要被上蒼懲罰嗎?!
可憐的蕭渥揉了揉自己的腦袋,齜牙咧嘴地要從地上爬起來--
一抬頭才發現,自己竟然以一種四仰八叉的姿態被人騎在腰間。
蘇辛有些不好意思地抬腿從他身上挪下來:“你好啊。”
干!你哪隻眼睛看見我好了?
蕭渥一手揉着腦袋一手捂着屁股:“老子明明一點也不好!”
他幾乎快要淚奔了。
——難道上天讓他被女神拒絕,就是為了遇見另一個女漢子?
蘇辛趕時間,瞅見他緩過來了,連忙直奔主題:“那個,我要在這辦點事,尊駕能迴避一下么?”
太子殿下只覺得自己猛地中了一箭,膝蓋好疼。
居然連女漢子也拒絕了他!
蕭渥一手拍乾淨了屁股上的灰,簡直悲憤欲絕:“這是我的地盤,憑什麼要讓你!”
“我怕再來一遍又誤傷你。”蘇辛正準備好好解釋,回頭看見蕭渥有如黑炭的臉色,話到嘴邊就改了口,“你怎麼會到這裏來,心情不好?”
那麼多美人圍着哄着,按說不會啊。
被這麼直截了當地問了,蕭渥又有些不好意思,作為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年,他還不好意思在旁人面前坦承自己的情傷。
蘇辛見他支支吾吾,就又問了一遍。
蕭渥看山看水看風景,哼哼唧唧:“母后讓我好好招待你,我自然要盡地主之誼。轉身看見你走了,就一路尋到了這裏。”
蘇辛一個心虛:“那你看見你皇弟了?”
蕭匯?誰知道那個熊孩子在哪啊。
決心撒謊撒到底的蕭渥裝傻充愣:“不用管他,你和我回去吧。”
雖然好奇自己隱秘的行藏怎麼會被人發現,但既然人家已經發現了,還特意來找她,看樣子是跑不了了。蘇辛只好放棄既定目標,惋惜地看了一眼高台,乖乖和蕭渥回到了鳳儀宮。
一眾美人正各自賞花吟柳,鶯聲燕囀衣裙翩躚,入眼好一幅群芳賞春圖。
重新更衣出來皇後端然坐着在和坐在下首的蕭泊說話,一抬眼看見蕭渥和蘇家閨女一前一後地進來,嘴角的笑意又抿得深了一些。
得來全不費工夫,佳偶天成啊。
於是含笑招手道:“渥兒過來。”
蕭渥慢吞吞地蹭過去。
“帶你蘇家妹妹去逛了?”
兩害相權取其輕,蕭渥點了點頭:“從上林苑回來。”
“這是好事,有什麼不好意思的。”皇后拍了拍兒子的小手,“我們渥兒長大了。”
蕭渥:到底又發生了什麼該死的誤會……
蘇辛一直站在不遠處事不關己地聽着,沒想到接連聽到兩聲“渥兒”,似有所感之後,虎軀一震。
那孩子,皇后叫他什麼來着?
她開始以為是發音不標準,直接理解成了“我兒”,可是“我們我兒”是個錯誤句式,難不成皇后說的其實是……窩兒?
不對,應該是“渥兒”。
那孩子他叫,蕭渥。
霎時間,一個晴天霹靂腦中轟然炸響,蘇夫人可親的微笑如在耳側。
——當朝太子單名一個渥字,年十七,是最和氣好相處的。
想明白之後,蘇辛立馬找了個存在感極低的角落窩着,偶然一回頭,發現居然有人比她藏得更深。
大叢的牡丹花枝掩映,秀色葳蕤間,遮去窈窕倩影依稀。
甄白嫿遠遠站在一枝粉白的牡丹花后沖她眨了眨眼,十分的嬌俏可人,並不是先前柔若無骨,風姿楚楚的樣子。
蘇辛饒有興趣地往後挪了幾步:“甄家妹妹?”
甄白嫿莞爾一笑:“蘇家姐姐。”
“你怎麼躲在這裏?”蘇辛回了她一笑,打心眼裏覺得妹子還是這個樣子比較可愛。
“我一見姐姐就覺得親切,這才告訴你的。”甄白嫿在她耳邊壓低了聲音,“我不想入選。”
蘇辛一時沒反應過來:“嗯?”
“不管是皇上還是皇子我都不想入選,所以得躲得遠一些。”甄白嫿又眨了眨眼,剛才那一摔,也是有意的。
要不是先摔這麼一出消解仇恨,秀女們你一言我一語,非把她推到風口浪尖不可,再想要抽身就難了。
蘇辛這次聽明白了,訝異地看她一眼,腹誹:不想入選你還穿得這麼清麗可人奪眼球?
甄白嫿心領神會,無奈牽了牽衣角:“家中寄望深厚,你我都是戲中人,由不得自己。”
蘇辛看了看自己通身上下累贅到不行的環佩琳琅,心有戚戚然:原來現在這個樣子,大家都不想的。
蕭渥一邊和母後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一邊心不在焉眼神總往蘇辛那邊飄。
稍不留神女漢子又和他的親親女神勾搭在一起了,人生簡直不能再絕望。
皇后也注意到了躲在花叢深處含笑相談的兩人,原本親切溫和的眼神無端端深了起來,輕柔的眼風從蘇辛身上一帶而過,落定在裊裊娜娜的甄白嫿身上。
微微凌厲起來。
方才她雖然人在偏殿,可是鳳儀宮上下都是她的眼睛。
這麼多花枝招展的美人里里,方才太子主動上前說話的,可是從頭到尾只有這麼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