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與天爭命(中)
汜水縣位於黃河下游,背靠着幾處小丘陵和一帶平緩的河谷,河灘處泥沙累積,多有懸河,河床灘面高出背河地面兩餘丈。
於是當洪浪洶湧而來時,懸河便成了心腹大患,一旦被大水灌城而入,便是城毀人亡。
打木樁,壘大石,一層層壘砌沙袋,洪浪一個大過一個,一層高過一層,到最後,就是用人牆來擋來扛。
幾百名士兵分守在幾個大堤毀損的河段,汜水城所有的青壯年統統加入,每個人的腰間都綁着一根手臂粗的長繩,系牢了打個結,再繫上另一個人的腰間。所有人的腿腳陷在河灘的泥濘里,用身體扛過一波又一波滔天的白浪。
不能退,丘陵背後的河谷里還有他們的妻兒老母,城中還有他們的家舍牲畜。
“穩住!”不知是蘇銘還是6離的聲音,完全變了調的嘶吼聲,在嘩嘩的暴雨中透出幾分蕭壯,“弟兄們加勁穩住!”
過後,又不知是誰,帶着一聲怒吼在滿地的泥水中狠狠罵了句娘。
罵得聲嘶力竭。
蕭渥聞聲抬頭,眼看着的二組有個扛沙袋的士兵落了單,被巨浪拍倒在河裏,頃刻捲入急流之中,一路浮浮沉沉地打着轉。
眼下風高浪急,洪流滔天,浪頭裏不管會水還是不會水,都是九死一生的命。
太子殿下心頭一緊,回頭對上了太子妃悲憫的眼神,禁不住滿心酸澀:“又一個,蘇辛……又卷下去一個!”
蘇辛沒來得及開口,回頭一看天邊拔高壓下的渾濁洪浪,連忙指揮士兵們再壘一層沙袋,身體撲上去拚命抵牢。
狂風巨浪夾雜着折斷的樹枝和石塊向河谷翻滾肆虐,不斷有人被沖入早已翻騰洶湧的河流中,轟然巨響猶在一遍又一遍地襲擊着河堤。
“蕭渥,去把咱們賑災的那面大旗給我拿來。”太子妃突然推了太子一把,“快去!”
她不再多言,轉身半伏在泥水裏,掙扎着拽住了一個搖搖欲墜的士兵。
在這樣的時刻里,他沒有理由不相信和聽從她。
蕭渥定了定神,從泥濘中艱難邁步,沖向了河谷之後的山丘,用最快的速度拿來了軍旗。
冰冷的雨滴啪啪地敲打在臉上身上,身上的軍衣早已打得濕透。蕭渥舉着大旗在風雨交加中奔跑,已經感覺不到早起時齜牙咧嘴的所謂酸累疼痛……
比起蘇銘,比起6離,比起蘇辛,比起在風雨洪水之中的黎明百姓……他的一點勞累根本算不了什麼。
作為太子,在很多時候,他其實應該承擔起更多。
以後的某個時刻,在危急關頭,在危難時刻,可以像他的太子妃那樣站出來,鎮定從容,沉穩如山。
現在的他還做不到,但這次過後,他還有機會和時間。
去變強。
從蕭渥手裏接過軍旗后,蘇辛使用系統重新測算了一下精神力指數。
“截止到現在您的精神力剩餘46%,啟動水文氣象觀測會將精神力消耗速度提高1.2倍。”系統通過腦電波反應擔憂地進行提醒,“我恐怕您的精神不夠您燃燒……是否確認繼續?”
蘇辛看了一眼在巨浪中拚死抗洪的眾人,沉默地選擇了“是”。
轉身拉着蕭渥往最前頭的河段跑。
6離正領着人用大石填補決口的河堤,見兩人從暴風驟雨里迎面跑來,“出事了?”
蘇辛用最簡單的語言解釋了來意。
6離揚眉道:“用軍旗傳令抗洪?”
“對!根據水波推斷洪浪的來勢,借用軍旗表明方向。”蘇辛言簡意賅,“旗往哪邊揮,就準備好堵哪邊的決口。”
“你能?”6離眼底有光焰閃過,來不及細想原因,“果真?”
若能先推斷到水浪來勢,就能減少許多士兵被洪浪拍暈的可能,減少許多傷亡和犧牲。
“你讓人去傳令,就說太子蕭渥親自揮旗指揮,和弟兄們同心同力,都再鼓一把勁!”蘇辛向6離猛一點頭,把軍旗塞到蕭渥手裏,決然道,“你來揮旗!”
太子殿下深吸一口氣,在太子妃灼灼的目光里,用力跳上了身畔的一塊大石。
暴風驟雨里,大周太子挺身卓然而立,揚手舉起了烈烈軍旗。
片刻之後,耳邊響起了太子妃低沉的呼喝:“偏南方向大浪!”
蕭渥手腕一沉,軍旗被風鼓起,直直指向東南。
不管是河口的士兵還是河谷的百姓,所有的人都注意到了暴雨山洪之中那面明黃的軍旗。從山下看去,並不能看清揮旗人的身影,只能看到那面旗在風雨中不斷變化着方向,而站在當中與他們生死與共的那個身影,是大周的太子。
他們的太子。
不愧是眾心歸附,中流砥柱。
蕭渥在揮旗,蘇辛到底少費些體力,精神力也可稍微維持多一些時間。
而時間,就是生命。
三天兩夜,時間彷彿凝固在咆哮的洪水裏,止步不前。抗洪前線的眾人只能進行短暫的輪班休息,而蘇辛的精神力,更是以一種**可以感知的速度成倍地消耗着。
沒有時間可以補給,眼前的情勢不允許她停下。
當系統在耳邊尖銳地發出警報聲,提醒精神力即將耗盡時,太子妃抬頭看了看陰霾未散的天色,可視度幾乎不超過五米。
就咬牙又默然撐了下去。
不知何時開始,暴雨終於停了下來,夕陽帶着一抹血色殘紅遙遙地掛在天邊,俯瞰着人間的無窮悲愴。
眾人卻都是精神一震:雲散雨收,視線總算是開闊起來,不用再看軍旗號令了。
蘇銘的聲音帶着如釋重負的鼓舞:“就快過去了,大家都撐住!”
“精神力可消耗剩餘o%,體能嚴重透支,請警戒。”休眠狀態的系統發出最後一聲提示,徹底罷工。
蘇辛疲憊地一笑,笑容尚未到達唇角,已經無力為繼。
她好像是有那麼一點兒累了。
鋪天蓋地的黑暗從四面八方而來,太子妃閉上眼睛,像鬆了一口氣似的,慢慢地滑倒下去……
倒向了依舊濁浪翻湧的河道。
放下軍旗的蕭渥猝不及防伸手去拉,一個沒拉住,眼看着太子妃在咫尺之間被浪潮卷下,像一片秋葉那樣落進洶湧的浪流里。
“……蘇辛!”
太子殿下腦中轟然作響,剎那間天崩地裂。只聽“咚”的一聲,連自己都沒反應過來,他已經貿貿然跟着跳了下去。
在渾濁的河心裏,張臂一把抱住了昏迷的太子妃。
暮色漸漸降臨,秋夜裏的河水溫度驟降,幾乎凍得人手腳發麻。
蕭渥艱難地把頭冒出水面,大口地喘着氣,到後來他幾乎不作掙扎,任水波將自己帶向未知的方向,遇到了險峻的石頭,才動起手腳,驚險地躲開。
順帶護住懷裏昏迷的蘇辛。
難得有一次,可以護着她。
太子殿下感受到四肢針扎一般的麻木越來越嚴重,無聲地牽動嘴角,扯開了一個僵硬的微笑。
終於,在河流的轉彎口,兩條支流的交匯處,巨大的水渦如同一個黑洞,將他所有的力氣盡數吸了去……胳膊和雙腿,再也無法移動分毫。
生死攸關之時,蕭渥抽出麻木的大腦想了一想:他是天命之子的兒子,該當有些福氣,不會就這麼讓她死了吧?
太子殿下低頭貼緊了和自己一樣冰冷的太子妃,在逐漸寬闊的水面上,一點點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