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魚刺
午後陽光染上一點點紫紅時,張與睜開了眼睛,迷濛中抓過睡在自己旁邊的貓胡亂揉了一把,臉埋進了肚子上那一大撮柔軟的白毛里。直到貓給了她兩爪子,張與才戀戀不捨地放開了它。
不想醒過來,不可以乾脆長睡不醒嗎,比如安靜地死掉之類的。人在黃昏的時候,腦袋裏各種危險的想法都會爭先恐後冒出來。黃昏,是最接近墜亡的那一刻。深夜的冰冷只像死亡本身一樣,接觸到的時候反而會覺得安心,可一想到自己是即將奔向它,就會不可避免地陷入焦慮。
在令人目眩的夕陽之中,白髮淺瞳的女孩毫無徵兆地出現在這裏了,早就在這裏了,還是剛剛出現的,張與甚至連她出現時那一瞬間的空間扭曲都沒能感知到。
“她又向著世界邊緣嘗試了,攔住她嗎?”女孩聲音空靈,宛若從四面八方響起的回聲。
“沒必要,她這次不會到危險的地方,”張與把自己整個人埋到了抱枕里不去看她,“在可能什麼都得不到的情況下危及生命,她不是這麼無謀的人。”
“如果那個女人真的在我們不注意的情況下跑出去……”
“那也無所謂,她只會永遠錯失毀滅這個小世界的機會而已,然後在這個世界,作為嶄新的她活下去。
“想做什麼你隨意,別再來讓我想起來了,阿黛爾。”
隨着再一次的空間扭曲,阿黛爾離去了,正如來的時候毫無徵兆,走的時候也悄無聲息。
時鐘在那一瞬間滯住了,秒針如同受到了強有力的阻攔抖動着無法向前,最後發出了骨折一樣的咔吧響聲,往回倒了一圈,繼續向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往下走。
不想醒過來啊,難道不可以乾脆長睡不醒嗎,比如安靜地死掉之類的。張與伸長手去夠手機,屏幕亮起,上面顯示的時間提醒自己已經到了不得不醒來的時候了。張與坐起來伸了個懶腰,被子一掀就下了床。
打開門便聞到了一股飯香,張與迷迷糊糊走到了廚房,看着裏面正忙碌的女人,過去抱住了她:“媽,今天晚上吃什麼啊?”
“一醒來就說這個,睡了一下午沒寫作業吧,你可再過幾天假期就要結束了,就算你們學校因為裝修要比別人晚點開學也要把作業寫完知道嗎?”張月白習慣性地就學習方面對她嘮叨起來,張與開學就高三了,要操心的事情實在太多。
“知道了,那不是十五號才開學嘛,我就差老師新加的作業就寫完了。”張與悻悻然地鬆開了她,原本是想撒個嬌的,現在又變成母親的教導了。
張月白把盛好的米飯遞給張與:“行了別在廚房搗亂了,雨璋,你先吃去,我再炒一個菜。”
“好。”張與轉身出了廚房,母親又在叫她的曾用名了,已經改名這麼多年了,母親還是改不了這個習慣。
今天的主菜是紅燒的海魚,張與不喜歡吃這個。
張與討厭魚肉主要是因為嫌這個太麻煩了,吃的時候總不能放心地和米飯一起囫圇咽下,不得不警惕着可能扎進嗓子裏的魚刺。今天又是吃魚,連吃個飯都不能安生。
但張與不能說不愛吃。
她太清楚如果有一句抱怨會發生什麼了。
只能看着魚肉和母親的愛在碗裏越堆越多,然後在母親期盼的目光之中強撐着笑容把這些細嚼慢咽小心地吞下肚。
心靈上的寧靜,這是張與……不,這是劉雨璋的唯一願望。
只要自己在這個家裏,她就不能是張與,而是作為父母已經逝去愛情的附屬品劉雨璋存在着。只要有不滿,只要有抱怨,就會反覆提起從父親那裏得到的這個姓,一遍遍去提醒她母親在這段婚姻中所受到的傷害。
和劉雨璋這個將母親留在這段婚姻中,所犯下的罪孽。
張與麻木地往嘴裏塞着白米飯,最好做出自己一直在吃飯的樣子,這樣母親就不會在她的碗裏夾魚肉了。
“雨璋,在想什麼呢,吃飯啊,”張月白又夾了一筷子魚肉給她,“別光往嘴裏塞白飯,媽媽給你特意買的海魚,高三你正是補腦的時候。”
“我吃飽了。”張與放下了已經被她吃空米飯的碗
“……”
說出這話的一瞬間,張與就推算出了所有母親會說的話語。又要吵架了,又要被指責了,她又要哭了。張與近乎絕望地想到,早知道會到達這樣的終點,但她已經不會刻意去迴避這些了。
接下來她會先說自己做這些菜誰也不吃有什麼用。
“我做這麼多菜,你一口也不吃,那我做這些有什麼用?”
然後她會發展到我對她的意見這一點。
“反正我做什麼你都不滿意對吧,我每天出去上班賺錢是為了誰啊,回來還這麼辛苦給你做飯,結果你都吃都不吃!”
最後她會上升到我是個不孝順的白眼狼這一點。
“你就是想跟着你爸,那你去找他啊,你別跟着我啊,我早看透你了,你就是喜歡你爸爸的錢不想跟我過窮日子,我白為了你在那個家忍那麼多年!”
張與像是在看一個死人一樣看着張月白捂着臉痛哭出聲,這時候離開她大概會哭得更大聲吧,不太合適,之後不好收場。強行壓下因為哭聲不斷波動的情感之後,張與將自己放在了旁觀者的位置,抽身事外,這是讓自己的靈魂不再損耗的最好辦法。
哭過之後,生活還要繼續。
張月白哭完后就抽咽着叫張與回房間學習去。
張月白就是這樣一個能向前走的人,忘性很大,無論多麼難過她都能在發泄之後平復好情緒,恢復平常的狀態,以此守護自己的心靈。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
“哦。”得到母親的首肯,張與才從這種萬事皆空的狀態中抽離出來,靈魂又一次落實在了體內。只要能騙過自己的大腦就好了,雖然心裏這麼想着,張與還是感受到了來自心臟的刺痛。即使自己無視情緒,情緒依舊會用另一種方式損害着自己的身體。
這種狀態下張與當然也沒去做一個準高三學生該去做的事情。該複習的又不是沒複習過,看會手機放鬆下,開學了就只有晚上回家才能拿到手機了。嗯,至少總比住校的半年拿一次手機好,張與寬慰着自己。
本想玩會遊戲放鬆的張與被一條社交軟件的提示吸引了目光,坐直了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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