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明月夜

第六章 明月夜

這年開了春,天氣驟暖。青兗二州,叛軍盡數被滅,日子太平了許多。綏山之上,佳木漸綠,春草生花;山下邗水,靜靜流淌。

今夜,月明千里。

碼頭上泊了客船,岸上來了位姑娘。那女子說不盡明眸皓齒,體白身纖,劉裕聞着胭脂味兒,早早奔出了茶館。

姑娘身着布裙粗衣,一旁樂師環繞。月亮灑在女人身上,一笛,一影,緩板輕演。遊人往來,腳步都不由得輕了,方圓之間,眾人屏息。樂師和着笛聲,唱酥了沿岸遊子:

“明月,

明月,

月明三更勝雪。

春風春夜關山,

對花對酒少年。

年少,

年少,

耳鬢廝磨忽老……”

清音數曲后,女人隨樂師們收拾琴瑟,水邊眾客也俱散去。花月人影,一時紛紛亂亂。

“姑娘演的,是什麼曲?”

劉裕移步,硬湊上前。

“我認得你,一年前,我在這裏見過你。”女人微笑。

“我也記得你的笛聲!”劉裕興奮道,“姑娘如何稱呼,此行哪裏去?”

“卧槽……師父……”劉裕頭殼上挨了一記勢大力沉的腦瓜崩。

“人家姑娘,在跟老子說話呢。”師父背手弓腰,不知何時已經站在劉裕身後。

“大叔,賤妾拜手了。小女臧氏,乳名愛親,京口人氏。我自幼轉徙江湖,這趟是順着邗水,乘船到京城。桓家二公子大婚,請了半個南國的樂師,我們也去趕場。伎人漂泊,南北不定,東西無准。”

“京口……我們是同鄉啊!在下劉寄奴,丹徒郡京口裏人氏,男,二十二歲,未婚,體格健壯,相貌端正……”師父一個脖子拐,打斷了劉裕。

女子端詳那劉寄奴,炭頭黑臉,五大三粗。姑娘的眉眼悄悄含了巧笑,卻故意不作理會,又向師父作揖答謝道:“那年經過廣陵,險些遭了水賊的戕害,多虧大叔古道熱腸,援手相救!”

“老夫早忘了這茬。移五十步,那邊是我開的館子,以後經過廣陵,飢了渴了,就來歇歇。”

“姑娘,我看你斯文端莊,身上倒是沒有一點風塵氣……”不等女子回師父話,劉裕在一旁插嘴,湊近了,放低聲音,又道,“何故流落倡優?”

“……”

“我他媽給你一腳。”師父一記正蹬,把痴漢踹翻河裏。

入夜,小茶館中,老頭兒弓着身,慵懶地趴在桌上打盹。后廚一陣黍米香,劉裕端了熱湯熱飯過來。老頭兒斟一杯清茶,啜一口,踱步到院裏,彎腰將茶水灑在楸樹下。

“唉……”老頭一聲嘆息,“挺好的女子,就這麼讓你放了去。這幾間茅舍還空着,你就近成個家,留在廣陵多好。我是註定沒人養老送終啦……”

“師父,您也邀她到店裏歇息了,她不來,有什麼辦法!”

“我年輕時候行走江湖的花名,叫做‘芝蘭玉樹’。大姑娘小媳婦兒,見到我沒有能走動道兒的,那是何等的風流倜儻?我怎麼收了你這麼個完犢子玩意兒?”

“吹牛逼,老臉不紅……”

師父忿忿扭頭回屋,取馬塵、駒影二刀擲於庭中,老頭兒怒道,“劉寄奴,三年時間早就到了,給老子滾蛋!”

劉裕只當玩笑,嘿嘿一樂,仍忙低頭乾飯。

“劉裕,你想讓我動手把你打出門外嗎?”師父目光冷峻。

察言觀色,劉寄奴吐出嘴裏沒嚼爛的黍米,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師父,徒兒未報厚恩,還想伺候您終老……”

“師徒一場,咱爺們兒沒怨,更沒恩。你跟我三年,雖學了刀法,又讀了兵書,可我怎麼看你也還是個不通人情世態的糊塗蛋,沒大長進。你還記得你出京口,因何離家?”

“我欲放眼天下,不願營苟一城。”

“做人啊,要麼正,要麼反。你又想走走看看,又想老婆孩子熱炕頭;又想建點兒功、立些業,又不通達那些冷暖炎涼。說到底,年紀輕,跑路少。走吧,出去轉轉吧,三年前你剛啟了旅程,就被我硬留在此,到今日期限已滿,也算有始有終。”

劉裕不停叩頭,眼角噙淚,道,“師父,我生人至今,父母不慈,人人輕我、賤我。廣陵三年,熱湯熱飯,您躬親教我、管我。我離不開綏山……”

“父子也好,兄弟也好,男女之情也好,緣數都是註定的。挺大的老爺們兒,揉揉眼睛吧,真他娘噁心。用情、做事,都別太用力,太用力,緣易盡。為師當年詐死於會稽郡,時過境遷,隱姓埋名,世人也早已忘了我。出廣陵后,不許你說是我的關門弟子,我不願閑人攪擾。”

“當年展信,知道你在京口城中,逼不得已,殺人放火。你有三分我年少的脾氣,一打眼,不招我討厭。如今我這點兒東西都給了你,江湖遠大,從此自任你……”

倚門而望,邗水裏搖曳着明月的倒影。劉寄奴背起篋笥,身懷利器,走出茶館。薰風乍掠,隔水的渡口,開着一簇一簇木蘭花,清香吹進對岸茶館。老頭兒關嚴了門,自言自語,“又是一年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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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武屠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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