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草率的決定
孟星高是傅晚明帶的最後一個博士生,平日裏關門弟子般悉心教導,但凡有好的培訓研討,都會被帶去開開眼。
只是這次傅晚明轉過來的消息多少有點語焉不詳,沒有主題沒有議程,老實說孟星高本能地抵觸這樣的不確定,要不是發件人是中國衛星管理辦公室主任許鳳祥,想着規格不會太差,臨時的這一趟還真想借口推脫了。
然而忽視掉的不確定總能殺人個措手不及。一路上行色匆匆,飛機轉出租車,時間卡得滴水不漏。兩人火急火燎地衝進會議室,猛地看到投影幕上“北斗三號衛星導航系統項目”的大黑體,突然有點發懵,一時不知是哪個環節出錯,才被邀請到這裏。
很顯然,滿屋子的專家們對傅晚明和身後不知名小年輕的出現也很詫異,剛才還三三兩兩地相談甚歡,現在目光齊刷刷地看向兩人,審視的意味似要揪出濫竽充數的南郭先生。
好在尷尬沒有持續太久,許鳳祥就大步走了進來,手裏的舊搪瓷茶杯往桌上一擱,清脆的撞擊聲令會議室立時鴉雀無聲。許鳳祥掃視眾人一圈,目光在角落裏剛坐下的傅晚明身上停留許久,才不疾不徐地開了口。
“今天召集各位專家過來,是有一個重要的消息要宣佈。中國衛星管理辦公室經過慎重地考察、分析、論證,正式決定在北斗三號系統工程中引入第二家研究院。現在讓我們用熱烈的掌聲歡迎新成員中國未來衛星研究院的加入。”
許鳳祥的這個重要消息,語氣輕鬆得像飯後拉家常,可在座的所有人卻猶如聽到平地一聲雷,理智瞬間被炸得支離破碎,滿腦子都只剩嗡嗡聲。
衛星導航系統項目放在哪個國家都是個貨真價實的燒錢項目,就拿美國來說,從1973年開始研發GPS,到1994年已投入了超過200億美元,每年維護費就高達5億美元,說天文數字絕對不是比喻,而是實實在在的字面意思。
我國自主研發的北斗系統,始於20世紀80年代,一上馬就深刻地品嘗到囊中羞澀的味道,逼不得已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中國特色的“三步走”發展策略正是因為此。第一步是覆蓋國內,第二步是覆蓋亞太,第三步再覆蓋全球,分別對應北斗一號、北斗二號和北斗三號。
今天坐在這裏除傅晚明和孟星高外,都是來自中國北方航天工業集團最尖端的兩個研究院,也是北斗一號和二號的核心研發團隊,可謂集中國最頂尖的衛星導航專家於一堂。
孟星高不用猜也知道,這群專家如履薄冰地把北斗一號二號送上天,好不容易走完萬里長征的第一步,正興緻勃勃地準備迎接覆蓋全球的北斗三號,突然橫生枝節插入一個中國未來衛星研究院,心裏一場坍塌是免不了了。
孟星高將目光從崩潰的眾專家移向身邊的傅晚明,這位身經百戰的總設計師此刻怔忪不已,估摸他事先也不知情,而這消息又宣佈得過於刺激。但孟星高才不想管那些和自己八竿子打不着老專家怎麼想,他甚至無暇深思傅晚明有什麼好猶豫的。
這可是北斗啊,每個中國航天人的夢,孟星高的心早已為北斗魂牽夢縈,才不關心這個任務有多艱巨,他的身上每一個細胞都在叫囂,快同意,快同意,快同意。
許鳳祥面對眼前各種精彩紛呈的表情,選擇看破不說破,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起身帶頭鼓起掌來。在稀稀拉拉的掌聲中,許鳳祥又趁熱打鐵地說道:“既然大家都無異議,那麼我們直接進入今天會議的正題,北斗三號項目落地方案。”
“許主任,抱歉打斷一下,我想了解一下這次的決定是基於怎樣的考慮?目前的團隊成員大多是北斗項目啟動時就參與其中,大家知根知底,完全可以平滑過渡到三期工程。突然在原有的盤子裏加入新的研發團隊,中間的這個溝通協同成本恐怕會上升。”中國北方航天工業集團的衛星專家方衛東是傅晚明的校友,但他似乎沒有打算留面子,直接就把拒絕寫在臉上了。
許鳳祥眼底一絲不悅閃過,“北斗項目是整個國家的項目,並不存在什麼原有的盤子,英雄不問出處,凡是優秀的科技人才國家都考慮吸納進北斗隊伍發光發熱。”
“許主任,衛東不是這個意思。我們在座的所有人都歡迎有生力量的加入,所謂眾人拾柴火焰高,人多好辦事。今天大家提出一些疑慮也是為了今後項目中少些波折,北斗是國之重器,舉全國之力來建,您應該知道我們參與的專家都簽過軍令狀,提着心干確保項目只許成功不許失敗。中國未來衛星研究院過去有着輝煌的成績,但型號幾乎都是小型,微小型,應用集中在天氣預測、水文觀察等方面,這與導航衛星還是有很大區別的。而且北斗三號還是全球組網,比一號二號攻堅難度升級不是一星半點,其中有任何的差錯誰都沒法向國家人民交代,還請各位領導慎重決策。”著名的衛星專家梁材說得比方衛東委婉,但對這個決定的質疑傳達得卻也不含糊,馬上就得到了其他專家的聲援。
“單顆衛星和組網衛星的區別十萬八千里,我國沒法像老美那樣在全球設地面控制站,組網方式和GPS完全不一樣,要碾着人家屁股走,又沒人家那條件,咱這些老傢伙還頭疼呢,給新人練手有些過分了,實在為難小傅這幫孩兒們。”
在場的哪有什麼新人,航天領域也沒有一顆螺絲釘敢適合拿來練手。但說話的人是李慶祝,早期的衛星導航理論奠基人,北斗一號二號的親歷者,在他面前別說孟星高,就算傅晚明也不過是個小字輩。更何況,中國未來衛星研究院的科研人員平均年齡不過三十五,一半以上是畢業不到十年的年輕人,在李慶祝看來跟幼兒園似的。
“是啊,不好這麼揠苗助長的。”
“風險太大。”
……
有大聲喧嘩的,有竊竊私語的,你一言我一語,會議室變得異常熱鬧。每句話掉到孟星高耳中都如針扎般刺耳,問題是這種場面他個小透明說不上話,只好寄望於許鳳祥和傅晚明。
按道理,決定是許鳳祥宣佈的,人是許鳳祥邀請過來的,解釋的工作應該許鳳祥做。可許鳳祥就是只管挖坑不管埋,一副置身事外的表情,聽大家爭論的間隙還不時用目光挑釁下角落裏的傅晚明。
傅晚明畢竟不是初出茅廬的小子,不一會就沒有開始時那麼茫然了,一邊沉思,一邊用指頭慢慢捻衣服上的毛球。
和傅晚明相處經年的孟星高知道,這個下意識的小動作說明傅晚明已經按捺不住。他這個導師在業內有“另類”之名,敢在最怕風險的航天領域搞創新,對別人質疑向來置之不理。但如果質疑是來自他過去的“意難平”中國北方航天工業集團,或許是個例外,孟星高覺得應該多少能召回傅晚明青年時代的叛逆。
在孟星高的期待中,傅晚明噌地一下從座位上站起來說道:“感謝中國衛星管理辦公室的信任,在這裏我代表中國未來衛星研究院鄭重承諾,一定會帶領團隊,竭盡全力,不辱使命。同時,也感謝各位前輩的建議,這讓我想起了早年陳家鴻教授進行雙星定位系統研究,那時候不僅沒經費沒人才,甚至資料都不足,陳老也就帶着幾個二十啷噹歲的小夥子進行理論推演和專項試驗。我記得當時會上有人比現在各位還慌,懷疑三五個人七八條槍,做出的東西怎麼跟老美的比。陳老的回答是,如果我們是要複製GPS的技術,那麼經驗的缺乏是致命的,然而高尖端技術學不來,買不來,施捨不來,只有通過我們的創新來解決。當下所有的技術對所有人來說100%是新的,老人新人都沒經驗,何談年輕人不行?這話我記了二十多年,放在今天也適用,既然北斗三號面臨北斗一號二號都沒遇到的全新課題,對所有人都是在同一條起跑線上,大家各憑本事,就不要替我們操心了。”
這是傅晚明第一次在公開場合提及恩師陳家鴻,科研領域大多論資排輩,師從何人,從業幾年都決定着說話的分量。過去傅晚明避嫌,怕自己成績不夠,有辱師名,如今被質疑到這個份上,資歷又比不過北航這幫老專家,只好把陳家鴻這樣的泰山北斗搬出來了。
“說得好,當年一窮二白都能做到,今天兵強馬壯為何做不到?大家在擔心什麼?沒人壞得了事。”
許鳳祥作為背後“看不見的手”,最好的手段就是因勢利導,眼見時機成熟,立馬出手,把調定了。另外,陳家鴻的榜樣效應明顯,任何質疑都顯得底氣不足,大家無可奈何地默認了新成員的加入。這一瞬間,孟星高聽到他懸在空中搖擺的心終於落在實處。
“那麼,兩個科研機構如何分工,分別負責多少份額?”
“同一條起跑線上,大家各憑本事,拿出方案再做分配。”
這可謂是個既能展現國家海納百川的氣度,又給各方都留有餘地的回答。根據方案再分份額,一方面給了中國未來衛星研究院參與的機會,你氣別人看不起你,那機會給你,拿不出方案就怪不着大家反對了。同時也讓北方航天工業集團的老專家們無話可說,你不是認為中國未來衛星研究院不行嗎,那比方案有什麼好怕的,再反對就是對自己的不自信了。
接下來就是正式的項目介紹,孟星高的目光從角落裏越過人群,緊緊地盯着屏幕上每一個關於北斗的字,一幅宏大的藍圖在面前緩緩展開,孟星高已經想當然地把自己當作其中的一分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