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富二代的降臨
若不是交錯而過的車頭還帶着個滬，孟星高很難相信這裏是上海的地界。
太陽依舊是野火燎原般的炙熱，道路也算四通八達，只是公交車開着開着高樓大廈就漸漸不知所蹤，放眼望去，竟展開一幅鄉村畫卷，漠漠水田，陰陰夏木，哪有半分國際大都市的模樣。
在田園牧歌中暢行半晌，前方終於出現一片四方齊整的混凝土建築群，周邊高牆環繞，綠樹掩映，大門口的牌匾不知是想被看到還是不想被看到，字體顏色和牆體融為一體，不仔細都發現不了上面的中國未來衛星研究院字樣。
孟星高的生活規律得猶如鐘錶，兩點一線，毫釐不差，連門衛小哥每天清晨看到他出現時，都會下意識地想要給自己的手錶校時。形象一成不變，靛藍航天工裝永遠熨帖平整，沒有一絲褶皺。只留板寸的髮型露出光潔的額頭，下巴颳得不留一點胡茬。嘴唇欲揚未揚，遇到熟人掛起的笑容，總在一個相同弧度就收住，沒有一絲情緒外露。
不過今天確實有些不同，孟星高沒有踏着9點的整點報時走進辦公樓，而是在研究院大門口站得筆直。他正在等一個人，一個自己的導師兼領導，中國未來衛星研究院總設計師傅晚明從海外留學生中千挑萬選出的佼佼者，據說能給現在的小衛星團隊帶來靈感的新鮮血液。
距約定的時間剛超過五分鐘，孟星高就開始覺得焦躁，他討厭一切破壞計劃的事物，彷彿時間偶有偏差，就會讓他這副精密無比的身體運轉失靈。孟星高正要掏出手機打電話，突然一輛熒光綠的敞篷跑車叫囂着由遠及近，猛地急剎停在面前。
隨後，車門大鵬展翅般地高高揚起，下來個與周圍田園風光格格不入的年輕人，肩上歪歪斜斜地搭着件西裝外套，緊身褲勾勒出修長腿型，然後在腳踝處沒入馬丁靴，誇張的大墨鏡遮住半張臉，只剩下面兩片泛紅的薄嘴唇，徑直朝孟星高走過來。
“錢宇？”孟星高不太確定地問道。
“是啊，是啊。”錢宇興奮地應道。
見面前，孟星高沒有好奇過這個被自己導師期待的新人會是什麼樣，但如果猜過，也斷然不會是眼前這樣。孟星高一言不發，帶人走進辦公大樓，迎面看到巨幅標語上有“艱苦奮鬥”四個字，他又忍不住回頭瞥了眼錢宇，旋即被他脖頸上的金項鏈晃得眼花。
辦公室里，中國未來衛星研究院總設計師傅晚明正在和幾個同事說著什麼好消息，整個人容光煥發，神采奕奕。看到兩人進來了，立馬收住話頭，滿臉喜悅地起身說道：“歡迎歡迎，我們小衛星團隊又迎來了一位海外學成歸來的優秀人才。”
這時，錢宇的墨鏡早就脫了，西裝外套也好好穿在身上，變身好學生樣，大大方方地介紹道：“傅老師好，大家好，我叫錢宇，有錢的錢，宇宙的宇，很高興加入未來院，以後請多多關照。”
“了不起，果然是我想像力不夠，還以為你的錢只是像下暴雨一樣從天而降，沒想到是像宇宙一樣浩瀚無垠，真是好名字。”
年輕工程師余行健風趣幽默，一句話就逗得滿屋子人哄堂大笑。只有孟星高在一旁微微蹙眉，心裏彆扭隊伍混進來個人民幣玩家，越發覺得眼前的這個小屁孩不踏實。
“錢宇，你先跟着孟星高學習一段時間。”傅晚明說道。
“傅師，是不是請更資深的專家帶錢宇，我還不夠格呢。”孟星高委婉地拒絕道。
“你先帶着，後面等老陳進修回來再安排，年輕人在一起有話說才對。”
傅晚明笑着說完，沒等孟星高回答就轉到正事上了。孟星高知情識趣，只好把人帶出來順手把門關好，回頭正好對上錢宇懇切的眼神。
“前輩，後面就要麻煩你了，我有好多東西想向你請教。”
“好。”
聽到肯定的答覆后，錢宇旋即露出一個無比燦爛的笑容，孟星高心中卻咯噔一下，不好，他只有一個梨渦，不對稱，好難受。
孟星高給錢宇安排好座位，馬上抱來一大摞項目資料讓他先熟悉。孟星高所在的小衛星團隊正在進行二氧化碳監測科學實驗衛星的研製，截至目前，全球只有美日兩個國家成功發射這樣的碳衛星，科學家們通過碳衛星獲取的數據，可以反演出全球高精度二氧化碳分佈圖，為全球碳循環和氣候變化研究提供依據。
雖是實驗衛星，但哪個國家擁有自己的碳衛星，就能在碳排放數據上知己知彼，並提升在國際氣候談判中的話語權和自主權，避免這些反映國家經濟體量和社會責任的核心數據被一兩個國家把控，然後藉機抑制其他國家的經濟發展，可謂意義重大。
孟星高生怕錢宇對實驗衛星不夠重視，從背景情況到執行細節，介紹得極盡詳盡。剛開始，錢宇像所有剛加入的新人一樣，為開頭的家國情懷心潮澎湃，三句話沒聽完就恨不得擼起袖子干。
可說到具體項目細節，這個部件那個系統的，不肖半小時錢宇眼皮就開始打架。眼前的世界如夢如幻，孟星高的身影一個變兩個三個四五個，疊疊重影，最終糊成藍色的一大團。
孟星高生活中惜墨如金，拙於表達，說起工作卻如江河澎湃，滔滔不絕。孟星高自信講解的內容對業內人士絕對有吸引力，正旁徵博引呢，回頭卻看見錢宇已經仰頭倒在座位上睡著了，頓時一股怒氣在胸口亂竄，只想一掌拍碎他的美夢。
孟星高身上總有種不近人情的理智冷靜，唯獨對於這份事業，他自始至終懷揣着一顆熱烈虔誠的心。在他看來，衛星是歷史上最了不起的創造，是科技與工程的雙重奇迹，也是浪漫與現實的完美結合，它突破人類視野的局限，跨越山，跨越海，跨越一切遮擋的障礙，以神靈的視角審視人世間發生的一切。
每每想到此，孟星高內心都是波濤洶湧，激蕩不已，而眼前的新人，竟然在自己談及這份偉大時，有節奏地打起了呼嚕，真是朽木不可雕也。孟星高一個字都不想多說，直接放下資料，出門往安裝工廠去了。
錢宇睡得不知今夕何夕，醒來的時候孟星高已經不見了，他擦了擦嘴角的口水，不慌不忙地翻閱起材料來。衛星這樣的高尖端技術，相關專業其他國家自然不會對中國人開放，錢宇在歐洲留學修的是汽車結構設計專業，和衛星八竿子打不着。
但所謂一理通百理明，任何精密儀器的結構原理相通，新材料的應用對汽車的承壓有明顯的改進，對衛星也一樣，拓撲優化能夠給汽車減重，同樣也能給衛星減重。錢宇初生牛犢，自然對未知的領域沒有什麼畏難情緒，剛才意識模糊的時候，他隱約記得孟星高提及衛星的重量與發射成本的關係，這似乎是他可以大顯身手的地方。
孟星高忙得有點晚，回到辦公室差不多晚上9點了，看到錢宇伏案學習，資料被翻得亂糟糟，還侵佔了自己一半桌子，內心的熵增頓時到了臨界值。
於是，孟星高自然而然地忽視了錢宇求知求實的可能，只覺他上班睡覺，下班裝模作樣，渾身帶着股歪風邪氣，決定放過彼此，明天就和傅晚明提換人輔導錢宇的事。
沒等到第二天，傅晚明的電話就來了，通知孟星高趕緊收拾行李明天一早去首都參加研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