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 章 是病非病秦氏疑

話說今日乃是賈敬壽辰，賈珍先以上等可食之物、稀奇之果品，裝於十六大捧盒中，命賈蓉帶領家下人送與賈敬。賈蓉受命后，對賈珍說道：“父親遵太爺之命，不敢前來，故在家中率領合家向太爺行了禮。”賈蓉聽罷，即率領家人前往。

不久，眾人陸續而至。首先是賈璉和賈薔前來查看座位，並詢問道：“有何娛樂之物？”家僕答道：“我家主人原本打算請太爺今日光臨，因此並未準備娛樂之物。前日聽聞太爺不來了，現命奴才們找了一班小戲子和一檔打十番的表演者，已在園中的戲台上準備好了。”

爾後，邢夫人、王夫人、鳳姐兒、寶玉皆蒞臨，賈珍與尤氏迎接入內。尤氏之母早先已在此，彼此相見，互相禮讓就座。賈珍與尤氏二人遞上茶水，含笑說道：“老太太乃是祖宗之尊，我父親又是侄兒，如此年歲，此等時刻，原不敢請老祖宗前來；然而此刻，天氣涼爽宜人，滿園的菊花盛開，請老祖宗過來散散心，觀賞眾兒孫熱鬧非凡的景象，便是此意。不料老祖宗竟不賞臉。”

鳳姐兒未待王夫人開口，先說道：“老太太昨日還說要來呢，因為晚上看見寶兄弟吃桃兒，他老人家又嘴饞，吃了有大半個，五更天時候，就一連起來兩次，今日早晨，略覺身子倦些。因叫我回大爺，今日斷不能來了，說有好吃的要幾樣，還要很爛的呢。”賈珍聽了，笑道：“我說老祖宗是愛熱鬧的，今日不來，必定有個緣故。這就是了。”

王夫人道：“前日聽見你大妹妹說，蓉哥媳婦身上有些不大好，到底是怎麼樣？”

尤氏道：“他這個病得的也奇。上月中秋，還跟着老太太、太太玩了半夜，回家來好好的。到了二十日以後，一日比一日覺懶了，又懶怠吃東西。這將近有半個多月。經期又有兩個月沒來。”

邢夫人接著說道：“不要是喜罷？”正說著，外頭人回道：“大老爺二老爺並一家的爺們都來了，在廳上呢。”賈珍聽到喜字臉上難堪，連忙出去了。

這裏尤氏復說：“昨日馮紫英薦了他幼時從學過的一個先生，醫道很好，瞧了，不說是喜也不說不是喜。昨日開了方子，吃了一劑葯，今日頭暈的略好些，別的仍不見大效。”

鳳姐聽了，眼圈兒紅了一會子，方說道：““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這點年紀，倘或因這病上有個長短，人生在世，還有什麼趣兒呢！”

正言間，一陣站在門外神色緊張的賈蓉入內，向邢夫人、王夫人、鳳姐兒一一請安，然後回身對尤氏道：“適才我往太爺處送食，並告知：‘我家父親在家恭候各位老爺們，款待一家子爺們，遵太爺之命，未曾敢來。’太爺聞之，甚為歡喜，曰：‘此乃至善之道。’吩咐我轉告父母，務必盡心儘力侍奉太爺太太們；又囑咐我好生侍奉叔叔、嬸子及哥哥們。太爺還提及《陰騭文》，命我們速速刻印，印製一萬張散發給眾人。我已將此言告知家父。此刻我還需迅速外出，為太爺們及全家爺們準備膳食。”

鳳姐兒說：“蓉哥兒，你且稍待片刻。你媳婦今日究竟如何？”賈蓉皺起眉頭，搖搖頭答道：“不知道！不知道！”說完賈蓉默默離去。

尤氏向邢夫人、王夫人道：“太太們在此用餐，抑或前往園中享用？園中已備有小戲，恭候太太們。”王夫人向邢夫人道：“此處甚佳。”尤氏遂命媳婦婆子們迅速擺上飯菜。門外應聲齊答，各自忙碌而去。

不多久，飯菜已擺放妥當。尤氏請邢夫人、王夫人及其母親入座，她與鳳姐兒、寶玉側席而坐。邢夫人、王夫人道：“我們前來，原為大老爺拜壽；如今豈不是來慶賀生日了？”

鳳姐兒道：“大老爺素喜清靜，已修行得道，可謂神仙之境。太太們如此一說，便是心意相通了。”此言一出，滿室歡笑。

尤氏的母親、邢夫人、王夫人、鳳姐兒皆已用餐，漱口凈手，欲往園中。

賈蓉進前向尤氏道：“老爺們及各位叔叔哥哥們均已用膳。大老爺言家中有事，二老爺不喜聽戲且怕人聲嘈雜，故皆已離去。其餘一家之爺們則被璉二叔及薔大爺邀去聽戲。方才南安郡王、東平郡王、西寧郡王、北靜郡王四家王爺，以及鎮國公牛府等六家、忠靖侯史府等八家，皆遣人持名帖送壽禮而來。俱已回復我父親，收於賬房之中。禮單已上檔子矣。領謝名帖已交予各家來者。來者也各按例賞過，皆已讓用飯而去。母親當請二位太太、老娘、嬸子皆至園中坐坐罷。”

尤氏道：“此處亦方用完膳；即將前往。”

鳳姐兒說道：“我回太太：我先瞧瞧蓉哥媳婦兒去，再過去罷。”王夫人道：“甚是。我等皆欲去瞧瞧，惟恐他嫌我等鬧得慌，說我等問他好罷。”

尤氏道：“好妹妹，媳婦聽從你之言，你去開導開導他，我也放心。你速速過園中來罷。”寶玉亦欲隨鳳姐兒去瞧秦氏。王夫人道：“你看看便過來罷，那是侄兒媳婦呢。”於是尤氏請了王夫人、邢夫人及其母親皆往會芳園去了。

鳳姐兒寶玉方與賈蓉同至秦氏之處，步入房中，悄然行至內室。秦氏見之，欲起立。鳳姐兒曰：“勿起，恐頭暈。”遂緊行兩步，執秦氏之手，言道：“吾之姑母！何故數日不見，消瘦若此！”遂坐於秦氏所坐之褥上。

寶玉亦問安，坐於對面之椅。賈蓉呼：“速奉茶來。嬸娘與二叔尚未飲茶於上房也。”秦氏挽鳳姐兒之手，強笑曰：“此皆我無福之故！如此人家，公公婆婆視我如親生女兒般待之。侄兒雖年少，然彼此敬愛，從未紅過臉。除嬸娘外，家中長輩同輩皆疼愛我，與我和睦相處。如今患病，使我那要強之心蕩然無存，未曾孝順公婆一日。嬸娘如此疼愛我，本有十分孝順之心，如今亦無法做到！我自思忖，或許難以熬過年關！”

寶玉正凝視着“海棠春睡圖”及秦太虛所書之對聯：“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襲人是酒香”，不覺憶起在此地午睡時夢見“太虛幻境”之事。正出神間，聞秦氏之言，如萬箭穿心，淚水不禁流淌而下。

鳳姐兒見狀，心中甚為難過。然恐病人見此情狀更添憂傷，非為開導之意，乃言：“寶玉，你過於婆婆媽媽了。他病者不過如此說辭，豈能至此地步。況且年紀尚輕，略病即愈。”又轉向秦氏道：“汝勿胡思亂想，豈不自尋煩惱？”

賈蓉詭異的說道：“此病無需他法，只要她見到想見的人便無憂矣。”鳳姐兒曰：“寶兄弟，太太命汝速往彼處。汝勿在此只管如此，使媳婦心生不快。太太亦惦念汝。”遂向賈蓉言：“汝先與寶叔叔同行罷，吾稍作停留。”賈蓉聞命，即與寶玉同往會芳園去。

鳳姐兒再度勸解，低聲細語，傾訴衷腸。尤氏派人來催促兩三回，鳳姐兒才向秦氏說道：“你要好好養病，我會再來探望你的。你的病情應該會好轉，因為前日遇到了一位好大夫，再也不用擔心了。”

秦氏笑道：“無論他是神仙還是凡人，治病不治命！嬸子，我明白，這是病是不是病並不重要，關鍵是怎麼得來的病！”

鳳姐說道：“你只管這麼想，怎麼能好呢？總要積極面對才好。

秦氏又道：“嬸子，請原諒我不能跟過去了。有空的時候，還請過來看看我，咱們娘兒們坐坐，多聊幾句閑話。”

鳳姐兒聽了，不禁眼圈泛紅，說道：“我一有空閑，一定會常來看你。”於是帶着隨行的婆子媳婦們以及寧府的媳婦婆子們，從裏面繞進園子的便門。只見：

黃花鋪滿地面，白柳橫卧坡上。小橋橫跨若耶溪流，曲徑通往天台之路。石縫中清泉滴滴流淌，籬笆間飄散着芬芳；樹梢上紅葉翩翩飛舞，疏林如畫般美麗。西風乍起，猶聞鶯啼之聲；暖陽常照，又添蛩鳴之音。遠望東南，建有幾處依山而立的亭榭；近觀西北，結有三間臨水而建的軒樓。笙簧聲盈座，別有一番幽情；羅綺穿梭於林間，更添幾分韻味。

鳳姐兒凝視着園中景色，緩步而行。正當她讚歎之際，突然從假山石後走出一個人來，向前對鳳姐說道：“請嫂子安。”鳳姐吃了一驚，身子往後一退，問道：“這是瑞大爺不是？”

賈瑞說道：“嫂子連我也不認得了？”鳳姐兒道：“不是不認得，猛然一見，想不到是大爺在這裏。”賈瑞道：“也是合該我與嫂子有緣。我方才偷出了席，在這裏清凈地方略散一散，不想就遇見嫂子，這不是有緣么？”一面說，一面拿眼睛不住地觀看鳳姐。

鳳姐是個聰明人，見他這個光景，如何不猜八九分呢？因向賈瑞假意含笑道：“怪不得你哥哥常提你，說你好。今日見了，聽你這幾句話兒，就知道你是個聰明和氣的人了。這會子我要到太太們那邊去呢，不得合你說話，等閑了再會罷。”

賈瑞道：“我要到嫂子家裏去請安，又怕嫂子年輕，不肯輕易見人。”鳳姐又假笑道：“一家骨肉，說什麼年輕不年輕的話！”賈瑞聽了這話，心中暗喜，因想道：“再不想今日得此奇遇！”那情景越發難堪了。鳳姐兒說道：“你快去入席去罷。看他們拿住了罰你的酒？”

賈瑞聽了，身上已木了半邊，慢慢地走着，一面回過頭來看。鳳姐兒故意的把腳放遲了，見他去遠了，心裏暗忖道：“這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那裏有這樣禽獸的人！他果如此，幾時叫他死在我手裏，他才知道我的手段！”

於是鳳姐兒方移步前來。將轉過了一重山坡兒，見兩三個婆子慌慌張張的走來，見鳳姐兒，笑道：“我們奶奶見二奶奶不來，急得不得了，叫奴才們又來請奶奶來了。”

鳳姐兒說：“你們奶奶就是這樣急腳鬼似的！”鳳姐兒慢慢地走着，問：“戲文唱了幾齣了？”那婆子回道：“唱了八九出了。”說話之間，已到天香樓後門，見寶玉和一群丫頭小子們那裏玩呢。鳳姐兒說：“寶兄弟，別太淘氣了。”一個丫頭說道：“太太們都在樓上坐着呢，請奶奶就從這邊上去罷。”

鳳姐兒聽了，款步提衣上了樓。尤氏已在樓梯口等着。尤氏笑道：“你們娘兒兩個太好了，見了面總捨不得來了。你明日搬來和他同住罷。你坐下，我先敬你一鍾。”於是鳳姐兒至邢夫人王夫人前告坐。尤氏拿戲單來讓鳳姐兒點戲。鳳姐兒說：“太太們在這裏，我怎麼敢點？”邢夫人王夫人道：“我們和親家太太點了好幾齣了，你點幾齣好的我們聽。”

鳳姐兒起身應諾，接過戲單，細細一觀，點選了《還魂》與《彈詞》兩齣劇目，遞迴戲單，輕聲道：“此刻‘雙官誥’已盡，再演此二曲，正合時宜。”王夫人道：“正是如此，當早些讓你哥哥、嫂子稍作休息，他們內心尚不平靜。”尤氏道：“太太們並非常來此處，娘兒們多留片刻方有趣味，此時天氣尚早。”鳳姐兒再次起身，向樓下望去，問道：“爺們都去了何處？”身旁一位婆子答道：“爺們方才至凝曦軒，帶着十番樂器，那裏飲酒賞樂去了。”鳳姐兒道：“在此地並不便宜，背地裏又不知所為！”尤氏笑道：“哪有人如你這般正經呢！”

於是笑語盈盈，戲點唱罷，方撤去宴席，擺上飯菜。食畢，眾人方才離園，來到正房，坐定飲茶，才命備車，向尤氏的母親告辭。尤氏率領眾姬妾及家人媳婦們送行。賈珍帶領眾子侄立於車旁侍候，皆等候着見到邢王二夫人，說道：“二位嬸子明日再過來逛逛。”王夫人道：“罷了，我們今日坐了一日，也有些疲倦，明日也要休息。”於是眾人紛紛上車離去。賈瑞卻不住地注視着鳳姐兒。賈珍進入后，李貴才牽來馬匹，寶玉騎上馬，隨同王夫人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