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張太醫論病細窮源
這日寶玉想起了寶釵在家養病,未曾探望,便欲前去。他心念此事,越發放不下。若是從上房后角門過去,恐怕遇見其他瑣事纏身,又怕撞見父親,那樣更加不妥。寧可繞個遠兒,避開那些不必要的麻煩。
於是,在一眾嬤嬤丫鬟的服侍下,他更換了衣服。眾人見他未換衣服,仍出二門去了,不禁有些疑惑。他們只得跟隨他出來,原以為他是去府中看戲,然而誰知他到了穿堂兒后,卻向東北邊繞過廳后而去。
就在這時,頂頭遇見了門下清客相公詹光、單聘仁二人走來。二人一看見寶玉,便趕了上來,笑着一個抱着腰,一個拉着手,道:“我的菩薩哥兒!我說做了好夢呢,好容易遇見你了!”他們嘮叨了半日,才走開。
老嬤嬤叫住了他們,問道:“你們二位是往老爺那裏去的不是?”二人點頭道:“是。”又笑着說:“老爺在夢坡齋小書房裏歇中覺呢,不妨事的。”一面說,一面走了。
寶玉聽后也笑了。於是他轉彎向北奔梨香院而來。這笑中帶着些許的洒脫和機智,也帶着對生活熱愛的態度。他知道父親在夢坡齋小書房歇中覺,但他並未因此而停下腳步。他選擇的是繼續前行,去往他的目的地。
且說寶玉來到梨香院,邁進薛姨媽的屋子,見薛姨媽正在為丫鬟們打理針線。寶玉忙行禮問候。薛姨媽滿臉笑容,一把將他拉入懷中,親切地說:“這麼冷的天氣,我的孩子,你還想着來看我,真是難為你了!快上炕來坐吧。”隨後讓人沏了一壺熱騰騰的茶。
寶玉因問:“哥哥不在家嗎?”薛姨媽嘆息道:“他就如同沒有韁繩的馬,天天閑逛不停,哪裏肯在家待一天呢?”寶玉又問:“姐姐的身體可好?”薛姨媽道:“是啊,你之前就惦記着,還專門打發人來探望她。她現在在裏屋,你去看看吧。那裏比這裏暖和,你在那裏坐坐,我稍後就過來和你說話。”
寶玉聽了,慌忙下炕,走到裏間門前,只見掛着半舊的紅色軟簾。他掀簾邁步進去,一眼就看見寶釵坐在炕上做針線。她頭上挽着黑漆油光的髮髻,身穿蜜合色的棉襖,玫瑰紫二色金銀線的坎肩,蔥黃綾子棉裙,一色半新不舊,看上去不見奢華,只覺雅淡。她寡言少語,人們說她裝愚;安分隨時,她自稱守拙。寶玉一面看着,一面問道:“姐姐可大愈了?”
寶釵抬頭看見寶玉進來,連忙起身,含笑回答:“已經大好了,多謝你惦記着。”說著,讓她在炕沿上坐下,隨即叫鶯兒倒茶來。她又問老太太、姨娘身體可好,又問別的姐妹們好不好;一面看着寶玉頭上戴着鑲嵌紫金花的紫金冠,額上勒着兩條龍捧着珍珠的抹額,身上穿着秋香色立式白狐腋箭袖,繫着五色蝴蝶鸞絛,項上掛着長命鎖、記名符,另外有那塊落草時下來的“寶玉”。
寶釵笑着說:“成日裏都說你的這塊玉,到底未曾細細地賞鑒過,我今天倒要瞧瞧。”說著,便挪近前來。
寶玉也湊過去,便從項上摘下來,遞在寶釵手內。寶釵托在掌上,只見它大如雀卵,燦爛如朝霞,晶瑩如酥,五色花紋纏繞其上。她笑着說道:“這玉果然有些意思,真是一件奇特的物件。”她看着看着,便把玉遞給寶玉說:“你也該常常看它,多加賞鑒。”
寶玉接過玉,看着看着,便把玉貼在臉上,說道:“我的良友在此!”二人互相欣賞了一番后便把玉放回了原處。
話說寶釵凝視的那顆璞玉,它源自大荒山青埂峰下的一塊石頭,如夢如幻,帶着前世的記憶和後世的期盼。
那一天,女媧在此鍊石補天,遺留下了這青埂峰的印記。金石無彩,玉石無光,只有那白骨如山,宛如一曲遺忘的姓氏。然而,癩僧所鐫之篆文卻獨存於此,幻相生臭,真體微小,卻像是在訴說著一段塵封的故事。
在燈光的映照下,藉著酒意觀賞那微小的字跡,一絲不苟,亦可人亦入心。它們如夢如幻,來世今生,講述着青埂峰下那段寶黛共演的《紅樓夢》。那是一段失了本真、卻存新貌的故事,細膩入人心。凡人得悟,因果循環,皆因青埂峰下之印。癩僧所鐫之篆文如畫,盡釋宿命之謎。
寶釵看完后,又重新翻過正面來細看,嘴裏輕輕念叨着:“莫失莫忘,仙壽恆昌。”念了兩遍后,她回頭向鶯兒笑道:“你不去倒茶,也在這裏發獃做什麼?”鶯兒嘻嘻地笑道:“我聽這兩句話,倒像是和姑娘項圈上的兩句話是一對兒。”
寶玉聽了,忙湊過來笑道:“原來姐姐那項圈上也有字?我也來賞鑒賞鑒。”寶釵道:“你別聽她的話,沒有什麼字。”寶玉卻纏着她,哀求道:“好姐姐,你怎麼讓我看看呢!”寶釵被他糾纏不過,於是說道:“也是個人給了兩句吉利話兒,鏨上了,所以天天帶着。不然沉甸甸的,有什麼趣兒?”
寶釵的雙手在紅襖的領口上輕撫,如同在琴鍵上彈奏一首無言的交響曲。她羞澀地解開上衣排扣,猶如晨曦中的曉風,徐徐展露出她豐滿雪白的脖頸和肩膀,那如玉般的肌膚在燈光下熠熠生輝,彷彿是黑夜中的明星。
當她瞥見寶玉那直直盯着她的熾熱眼光,她的心頭如同被小鹿亂撞,羞澀的紅暈在她的臉頰上擴散。她小心翼翼地伸手進大紅襖的深處,取出貼身佩戴的珠寶晶瑩、黃金燦爛的瓔珞,猶猶豫豫地遞給寶玉。
寶玉在接過瓔珞的那一刻,他的雙手輕微地顫抖,如同在撫摸一件舉世罕見的珍寶。他凝視着瓔珞兩面鐫刻的“不離不棄,芳齡永繼”這八個字,他的臉上泛起一陣如發現新大陸的驚喜。
他細細地品讀着這兩句詩,臉上的笑容不禁漸漸綻放。他輕聲道:“這八個字,似乎與我有些相似。”
賈寶玉沉思起來,他的玉上刻着“莫失莫忘,仙壽恆昌”,意味着只要不丟失,就能長命百歲,平平安安。而寶釵的金鎖上刻着“不離不棄,芳齡永繼”,寓意着金鎖不丟失,就可以保她無災無病,青春永駐。
“這是癩頭和尚給姐姐的詩句,”金鶯輕聲說道,“他說,必須要鐫刻在金器上。”她的語氣充滿神秘而微妙的情緒,讓人在心中暗自揣摩。
寶釵看着他們兩人,一個羞澀一個熱切,她的心中湧上一種奇妙的情感。她瞥了鶯兒一眼,突然打斷她的話。“還不快去倒茶!”她佯裝嗔怒,語氣帶有些微的不滿。儘管她的話語中充滿了責備,但她的眼神卻流露出一種深深的期待。
寶玉和寶釵的情感在空氣中瀰漫開來,他們的命運似乎在這神秘的詩句中交織在一起。而那八個字,如同命運之輪一般,開始緩緩轉動。
他知道,他不能實話實說,不能告訴她他剛從一場關於癩頭和尚的夢境中驚醒。夢中的癩頭和尚像是一道詭異而模糊的影子,胡謅亂扯了一通“金簪雪裏埋”的預言,讓他感到心悸,而他深知,如果告訴她,她或許會恐懼,或許會失望。於是,他微微搖頭,“你還有咳嗽嗎?”他輕聲低問,話語在微風中輕輕消散。
然而,寶釵似乎並未聽到他的低語。她的注意力已被其他事物吸引,她的眸光落在鶯兒身上,帶着一絲責備。“鶯兒,我不是讓你去倒茶嗎?”她淡淡地說道。鶯兒立即垂下頭,快步離去。
“你會沒事的,有我在。”寶玉輕柔地對寶釵低語,聲音里充滿了信心與溫柔。“然後,他淡淡一笑,如春日的陽光,帶給她安慰與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