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善惡到頭終有豹
山路崎嶇,他果斷棄馬,沿着路面的血跡追上去。
獵物是一頭瘸腿岩羊,在半山腰上匆匆一現,就躲進了濃密的叢林。
陽光照不透密林,處處都有厚重的陰影。正當午時,桃金娘的果子上卻還掛着昨夜的露水,地面鋪着形形色色的葉片,下方老根盤糾錯結,輕易就能把人絆倒。
這種環境下,追蹤很有難度,但他還是發現了葉片上的幾滴鮮血,以及蹭在樹榦上的一小綹毛髮。
對,就是這個方向。
岩羊的確有遇敵爬高的習慣。
他快速往上攀去,卻忽略前方三丈外的叢林陰影之中,有一雙眼睛死盯着他不放。
這雙眼裏,充斥着驚人的怒火與仇恨。
翻過山脊上的大石,他又看見了那頭岩羊,正在低頭舔舐腿上的傷口。他剛想取下背後的弓箭,眼角餘光卻瞥見一道影子飛奔而來,速度快得像光。
那是……?
一個念頭還沒轉完,那物已經撲到他身上。
這居然是一頭碩大的豹子,體型堪比猛虎,前爪比他腦袋都大,皮毛像經過漂洗,褪色到如同沙礫。
巨豹張嘴,腥風撲面。他下意識抬臂擋住要害,只聽“喀喇”一聲,裹着護甲的前臂被直接咬穿,不知道有沒有骨折。對方這樣猛力一撞,他連站都站不穩,順着山脊直滾下去。
豹子跟他糾纏在一起,瘋狂撕咬。他忍不住慘叫,但不妨礙另一隻手從腰間拔出短刀,在對手身上連捅十幾個血洞!
武器削鐵如泥,且不說重創豹子內腑,就是扎在胸口的兩刀都飆出了血,濺得他滿頭滿臉。
生物都有求存的本能,再悍勇的野獸,這時候也該棄敵逃跑了。
但眼前這一頭偏偏就沒有!
它拖着他拚命向外衝去,身後留下一道血路。
他看着豹子血紅的雙眼,意識到它瘋了。
沙豹根本不該出現在這裏,這坑爹玩意兒哪來的!它甚至對他吼了一句人話:
“神骨絕不給你!”
“放開,快放開啊!”他驚得魂飛天外,在豹子脖頸上連捅三刀,要使出吃奶的力氣掙脫。
這底下可沒有活路!
然而再重的傷勢也阻不住豹子的腳步。下一秒,雙方身體一空。
一人一豹,纏纏綿綿墜下百丈深淵。
甚至這豹子臨死還作妖,一口咬在他脖頸上。
“啪”一聲輕響,他掛在脖子上的護身鏈墜爆出紅光,碎了。
那一瞬間,定格在他視野里的最後一幀畫面,就是四顆帶血的獠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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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賀靈川大叫一聲坐起,嚇傻了周邊一圈兒人。
離他最近的侍女驚得連退三步,又有個奇貌不揚的漢子不知從哪裏鑽出,一下站到他身邊環顧四周:“大少爺?”
眼前是個精緻的小廳,兩道屏風山奇水曼,正中有個戲檯子,台上的人衣妝儼然,台下的觀眾正在嗑瓜子、吃茶水、侃大山,加起來有二百多號,此刻一起抬頭往這裏看。
對,他在二樓的包廂,牆角燃着淡甜的鵝梨帳中香;邊上的銀盤裏,葡萄蜜瓜上還掛着水珠。
這裏是戲樓,叫作摘仙台,不是百丈懸崖外。賀靈川也回過神來,下意識按了按脖子:“我沒事。”
這裏原本有四個深深的牙洞,離頸動脈只差半寸,但現在已經痊癒,長出嫩紅的新肉。這樣的新疤,他全身上下至少有十幾處。
頸上還掛着一枚項鏈。
他清楚記得,這圓形的護身玉墜分明在豹子巨力下嘎嘣碎掉,裂成了八瓣兒。不知怎地,醒來后它又好端端掛在自己脖子上。
也不知什麼時候養成的習慣,沒事兒就想摸一摸它,就彷彿這東西跟他有說不清道不明的關聯。
包廂里還有一個富家少爺,名作劉葆葆,見狀給身邊的小廝打了個響指。後者立刻挪到欄邊,朝下方唱了一聲:“大少爺醒了,繼續!”
鳶國流行的戲曲以短、快為主,求奇求新,往往提槍直入主題,沒有冗長的唱腔,所以年輕人也很喜歡,就當故事看了。今天摘仙台備下兩台新戲,由名角兒鎮場,哪知開演沒多久,樓上的賀大少爺就睡著了。接下去是激烈的武鬥戲,劉葆葆唯恐驚擾他的美夢,於是中途叫停。
這一等就是大半個時辰,底下的觀眾微有牢騷,幸好正主兒這時醒了。
樓下的絲竹聲咿咿呀呀響起,有個清泠泠的男聲唱道:“且說西羅國放出的護國神獸金牛,所向披靡——”
賀靈川皺了皺眉。
又是這出?
方才他就是聽這齣戲聽到睡着,現在又來?
劉葆葆將他神情看在眼裏,立刻笑道:“川哥不喜歡?”
賀靈川慢吞吞道:“溫吞了。”
其實這是劉葆葆加開的專場,他才是花錢的主兒,連角兒都是他兩個多月前欽點的。摘仙台花費重金,才從內地請動這一整套戲班子到鳥不生蛋的黑水城來。
但全場的大爺卻是睡眼惺忪這位,他還加了一句:“下回換一家戲樓,不要叫什麼‘摘仙台’。仙人是桃子嗎,隨手就能摘?”
劉葆葆笑道:“這家原本叫‘摘星台’,後來東家認為仙字更好做生意嘛。那就是缺什麼才要叫什麼。”
賀靈川半眯着眼:“哦,黑水城缺仙?”
“不缺,不缺,黑水城有賀大人足矣!”劉葆葆趕緊道,“仙什麼玩意兒,傳說飄渺之物,只能寫在話本子裏。誰能缺它?”
他迅速切換話題:“那麼換上賀大人的《定刀山》?”
“行。”自家老爹的名號都被抬出來,賀靈川能說不行?
他往後一仰,躺回軟榻上半眯着眼。中年漢子揮退周圍侍從,才低聲問他:“又是那些噩夢?”
“嗤。”他哂笑着否認,“沒有!”
“怎麼可能!”賀靈川加重語氣,不容置喙,“豪叔,看戲吧。”
多此一句,但符合他的性格。中年漢子豪叔也不爭辯,閉嘴立在邊上。
名角兒的功力了得,台下紛紛叫好。賀靈川看了一會兒,目光移到香爐上的裊裊輕煙,不覺又出神了。
其實,他不是賀靈川。
真正的賀靈川,大概已經沒了吧。
他只是另一個世界的無名小卒,莫名其妙的頂替者。
他的日常,就是在一個平平無奇的單位,干一份平平無奇的工作,領一份平平無奇的薪水。作為氣血方剛的少年人,時常也覺意難平,不過背地裏再怎樣慷慨激昂、口誅筆伐,一到人前立刻要歲月靜好、以和為貴。
社會的毒打,總能把人變成它想要的螺釘。
正逢經濟下行,單位已經拖薪三個月,但他沒法豪氣干雲來句“勞資不幹了,你們完兒蛋去吧”,然後拍拍屁股走人。
怎麼來到這裏的?
說不好。他就記得那天自己在飯館門口徘徊兩三圈,最後還是好心去照顧街角的小攤生意。畢竟大冬天裏,挨風受凍的生意都不好做嘛。
“老闆,來套煎餅,多加點蔥,多來點醬……蛋肉都不加……對,都不加。”
話音剛落,他就看見一輛汽車撞向路邊的小女孩,司機一慌,車速更快。
慘劇近在眼前,他想都沒想,竟然干出有生以來最勇敢的一件事:
一個箭步衝上去抄起了女孩……
以為他被車撞了?不,根本沒有。
他毫髮未傷,把孩子歸還給衝上來的夫婦,還訓了這娃兩句,讓她今後“記得多看路”,然後轉了個身。
走不出兩步,有個花盆從天而降,精準無誤地砸在他腦袋上。
於是,他就被送過來了。
再睜開眼,自己渾身疼痛躺在床上,屋子裏古色古香,周圍人面露驚喜,還有個中年美男子眼含熱淚、語氣激動:“靈川,你終於醒了!”
他摸摸腦袋,發現自己變成了賀靈川,鳶國金州千松郡太守賀淳華的長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