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章 疼痛

1章 疼痛

2105年,南亞小國雞蛇國,保守派領地洽楊市。

雨後的天空呈現出令人沮喪的灰色。

緩緩東移的積雨雲猶如氣體山脈,將太陽擋在身後。

空氣里彌散着一股糞便和隔夜垃圾混雜交織的微妙氣味,令人作嘔。

下午6點,速時達物流公司門口,幾輛滿載貨物的大卡車整裝待發。

在公司倉庫前,聚集起一大群等待領取薪酬的日結工人。

15歲的威天陽背着帆布包擠在人群之中。

在滿臉胡茬的中年人群里,瘦弱且一臉稚氣的他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物流公司養不起太多正式裝卸貨工人,所以會在一星期最忙的幾天請人做日結。

這也是他數份零工中賺頭比較多的一份工作。

會計坐在一張紅木桌后發錢,被叫到名字的工人上前一步,領了錢之後便在本子上簽字。

現場很安靜,只有點錢的窸窣聲與鉛筆在紙張上摩擦的莎莎聲。

看着在會計指間翻飛的紙鈔,工人們都抿緊嘴唇,眼神發直。

威天陽聽到會計操着地方口音叫了他的名字,便擠到桌前。

會計沒有抬頭,清點着手裏紫色的票子,道:“一共3000雞蛇法幣。在這裏簽字。”

一疊三十張面值100的紫色紙幣被丟到桌上,威天陽卻沒有伸手去拿。

身後有工人不耐煩的催促起來。

雞蛇法幣是南亞諸國的法定貨幣,但大家都是紫紅綠三種貨幣混用,后兩者是中亞國的民眾幣和美洲聯邦的朗克。

國內局勢動蕩,通縮和通脹情況嚴重,3000雞蛇法幣只等同於3朗克,20民眾幣。

國內商店的大部分貨物早就不再標雞蛇法幣價格,換句話說,雞蛇法幣即便是在本國也沒剩下多少購買力,快要變成廢紙。

前天還給他發民眾幣,今天就變成法幣。

威天陽很清楚,這會計是想拿捏他,從他身上撈油水。

“我要民眾幣。”威天陽拒絕道。

“挑什麼挑?不想要錢就滾!”會計抬頭瞪了他一眼,道。

威天陽眼神一凜,伸手掐住會計的脖子,抄起桌上的圓珠筆,抵在了會計的脖子上。

人群騷亂起來。

一陣笑聲越過人們頭頂,幾個被臨時拉來維護秩序的官軍在後面看熱鬧。

“怎麼?膽挺肥呀?你嚇唬誰呢?你當後面兵爺是擺設?!”會計威脅道。

“看誰失去的更多。”威天陽也不怵,道。

他攥着圓珠筆朝會計下顎里送,筆頭已經全都沒入到皮膚里。

會計原本想要仗着成年人的力氣來一記反殺。

然而,他沒料到看似瘦弱的威天陽,力氣卻大得離譜,硬是沒法掰開他掐着自己脖子的右手。

“快動他!!快!!”

意識到眼前這少年真的會下死手,會計趕緊叫嚷起來。

官軍這才有所動作,他們打開步槍保險,推搡開人群,朝威天陽走來。

此時,倉庫二樓的小窗子突然被頂開,一個肥胖的中年男人探出頭。

“行了行了!”他沉聲道。

眾人都朝他看去。

“老闆……他要搞事!”會計仰頭道。

老闆面露不悅,道:“給他紅票子。快點把日結髮完,老子手裏一堆事!磨磨蹭蹭的!”

威天陽鬆了手,會計則是一臉怨氣,不情不願的從裝錢的皮箱裏抽出兩張民眾幣給他。

“20民眾幣,滾去簽字!”

威天陽摩挲着兩張10塊面額的紙幣,在本子上籤了字,便轉身欲走。

“喂!”

老闆叫住了他。

威天陽抬頭看向老闆。

“你以後別來了。”老闆冷臉道。

他笑了笑,應了一聲“好。”

轉頭走了沒兩步路,官軍攔住他,食指與拇指互相摩挲了兩下。

威天陽皮笑肉不笑,從工錢里抽出一張10塊的民眾幣遞給他。

對方接過後揣進軍服口袋,露齒一笑,便不再攔他。

過了街之後,天上開始下起蒙蒙小雨。

威天陽站在路口,看向依然聚集着日結工人的倉庫,心情複雜。

街上行人不多,卻時不時能看到軍車駛過,十幾個保守派的官軍,背着古老的RPK班用機槍頻繁的出入各個商店。

他透過窗子,看了看別家牆上掛着的鐘,已經快7點,於是加快步伐朝着米糧店走去。

市裡一共就4家米糧店,但只有亞洲頂好米糧店賣中亞國的米。

雞蛇國本國耕種的農產品,90%都出口到國外賺取外匯,國內經常出現糧食短缺。

不僅如此,本國售賣的米質量奇差無比,米粒小且碎,一斤陳米還要混進去兩成稻殼一同販售。

威天陽來到店前,抬頭就看到“亞洲頂好米糧”的招牌,半掩着的木門裏黑洞洞,老闆省電費沒有開燈。

他推門而入,這50平見方的房間裏彌散着一股生米味,頂頭是櫃枱和通往倉庫的後門。

房間左側兩排木桶里盛滿了本國糙米,米堆上豎著一個價簽,旁邊還豎著一塊木牌:“不收雞蛇法幣。”

老闆在櫃枱后看了看他,臉上生出不悅的表情。

“不賒賬。”老闆道。

“今天一併還清。還要買中亞米。”威天陽笑道。

老闆一愣,隨後便笑道:“怎麼?手裏闊綽了?”

威天陽將10塊的民眾幣丟到櫃枱上,笑而不語。

老闆拿起紙鈔對着窗子看了看,確認是真幣,便起身領他往後面走。

通道狹長,小小的倉庫里亮着昏黃的小燈,好幾十袋10斤裝透明真空包裝的大米靜靜躺在木頭箱子裏。

“都是才運來的好米,粒大飽滿,沒有一點稻殼,昨天還被官軍運走了幾車,只剩下這麼點了。”老闆說到官軍時,臉上的肉跳了跳。

“10斤多少錢?”威天陽問。

“這有點貴,10斤32塊,你賒的4塊錢還清了,剩下6塊都不夠。我勸你還是買糙米算了。”老闆搖頭笑道。

威天陽卸下肩上的書包,從最裏面的隔層里,摸出來一張綠色的朗克。

“喲?!你還有朗克啊?”老闆有些詫異。

“我有5朗克,買10斤。”威天陽道。

老闆有些犯難,道:“我店裏現在只有民眾幣。”

“不要緊,找我民眾幣就好,我又不買軍火。”威天陽笑道。

不多一會兒,威天陽便拎着一袋中亞米走出倉庫。

老闆邊找錢邊問道:“你小子……突然這麼闊綽,不會是去干那個了吧?”

威天陽接過一大疊民眾幣,重新放進書包隔層里,笑了笑,把深藍色衛衣的袖子擼了起來,展示自己的小臂。

他道:“你想多了,瞧我手臂上一個針眼兒都沒有呢。”

老闆點點頭,道:“以後再買米,我算你便宜點。你也挺不容易的,媽媽身體有好轉吧?”

威天陽笑道:“有我呢。”

說完,便跑出店門。

雨漸停,威天陽又去了一趟紅鼎藥局,花120塊錢買了六盒醋酸潑尼松片,這才慌慌忙忙往家裏跑。

高級公寓樓群的旁邊有一條泥路分支,順着泥坡往下走20多米,便能看到一大片低矮的平房。

威天陽背着包,提着兩袋米走下泥坡,夕陽被高樓阻擋,貧民窟沐浴在黑暗的陰影之中。

這片貧民窟猶如大地上的瘡疤,居住着上萬失去了數字身份標籤的中亞移民。

雞蛇國不是什麼好地方,但它離中亞國只有一街之隔。

一些小孩子看見他回來,便追在後面跑,他也笑着跟他們打招呼,

還沒進門,威天陽就聽到母親的咳嗽聲。

威天陽推門而入,將米和書包靠在牆邊后,走到洗臉盆旁洗了把臉。

40平見方的房子不算大,但被母親收拾的很乾凈整潔。

進門左手邊是灶台,兩罐煤氣罐擺在一旁,右側空地處放了一張木桌和兩把椅子,桌上有兩瓶吃剩的醬菜,牆上掛着日曆。

裏屋沒有裝門,只掛了帘子做遮擋,窗下有一張書桌,桌上堆放着威天陽從舊書攤買回來的初中各課程的課本。

母親正在掃地,看到威天陽靠在牆邊的中亞米,表情一怔。

“這米?哪來的錢買的?”母親問道。

“我不是打了四份工嗎?米店的老闆算我便宜,我就買了兩袋回來。”威天陽擦了把臉,笑道。

接着,他拎起書包,又從裏面掏出幾個藥盒擺在桌上。

“你那病不能停葯,這幾盒,應該夠吃兩三個月了,吃完了我再想辦法買。”他道。

母親捋了捋額頭的白絲,眼角泛紅,面色嚴肅了起來。

“陽……你是不是……去賣血了?還是說……去找那些葯企當葯人了?”

走投無路的底層人,能想出的辦法並不多。

時間、精力、體力……或者身體器官。

他笑了笑沒說話。

母親卻突然抓住他的胳膊。

他嘆了口氣,主動將袖子擼起,露出光溜溜的小臂。

“媽,我沒去干那事兒!錢都是平日打工攢下來的。”威天陽笑道。

母親情緒有些激動,心疼的撫摸着他那纖細的小臂,說不出話來。

威天陽出生在中亞國,他的父親是個賭棍。

他還在襁褓中時,父親便欠下巨額賭債和高利貸。

全家為避債而遠離故土,來到了雞蛇國。

然而,即便是如此落魄,父親依然改不掉嗜賭的毛病。

威天陽5歲那年,父親再次欠下大額賭債,自覺無顏面對家人,投河自盡,只留下孤苦的母子二人。

人死債不消,債主找不到父親,便天天騷擾母親。

這15年,母親一個人帶着威天陽,活得艱辛。

作為黑戶口,母親找不到像樣的工作,只能到處打臨工,後來被迫賣血,才將債務還清。

她的雙臂上滿是針孔,還因為試藥產生的副作用,落下嚴重的慢性病,失去了工作能力。

威天陽10歲那年就開始外出打工,承擔起養家的重任。

母親嘴上不說,他也知道,她無比的想念家鄉。

他暗暗決定,一定要攢夠路費,帶母親回家。

然而,因為縱容灰色行業,雞蛇國幾十年前就上了中亞國的黑名單,不再開放過境。

而威天陽父母當年出境時,也被迫放棄了中亞國的數字身份標籤。

想要回國,唯有找專門處理走線業務的蛇頭,交付一筆昂貴的“線路費”。

門口傳來動靜,威天陽和母親回頭,看到一個小女孩怯生生站在門外。

這女孩4歲多點,穿着髒兮兮的粉色小裙子,光着腳,雙手背在身後,捏着一個小小的碗。

是隔壁劉爺爺的孫女來借米了。

隔壁劉爺爺今年70多,膝下有個參軍的兒子。

4年前,兒子死在了和激進派武裝的摩擦中,兒媳婦也因此拋棄家庭離開了,只留下了4歲的孫女。

在威天陽6歲的時候,劉爺爺曾多次幫助和保護過母親,現在他太老了,連下床都費勁,完全沒了收入。

威天陽走到屋外,蹲在小女孩身前,笑道:“伱回去,換一個大盆過來。”

小姑娘臉上露出笑容,一蹦一跳的跑了回去。

“陽,媽去蒸飯,等會兒你給劉爺爺送一碗過去。”母親道。

“好。”威天陽點頭。

晚飯過後……

入夜,母親已經睡下。

逼仄的廁所里,威天陽背對牆上的鏡子,將自己的衣服掀起。

那瘦弱的背影倒映在鏡中,兩瓣肩胛骨猶如還未長成的翅膀,脊椎彷彿一條隱藏在皮膚下的骸骨長蛇。

在他整條脊椎上,每隔一段距離,便有一個小指蓋大小的注射疤痕。

注射口過於大了,或者說他過於瘦弱,就像是在他的背上開了六個洞。

傷口癒合的不算快,但至少沒有再滲血了。

威天陽伸手摸了摸注射口,回憶起那個來自天泰葯業的白衣女人的話。

“這個新葯是用來治療神經性疾病的,所以我們需要用特殊的設備從脊椎注射,注射過程會有一些疼,但我保證,報酬不會讓你失望……”

“如果一切順利,你會覺得自己的力氣變大了一些,兩個禮拜的觀察期一滿,你就能收到1000朗克的尾款,現金。”

“如果兩個禮拜里,你身體上有任何不適,就打這個電話給我,如果情況很嚴重,我們會派醫療隊來接你。”

“不需要有負罪感,你需要這筆錢回國,而這也算是造福人類的事業。”

威天陽雙手按着牆壁,緩緩低下頭。

打臨工掙錢太慢了。

母親的身體每況愈下,這個國家也瀕臨內戰。

他要儘快湊夠錢,帶着母親離開這裏,他要回自己出生的地方,那個只在電視上看到過的祖國。

遠離戰亂,遠離軍閥鬥爭,找一份工作,和母親在中亞國一起過安穩的生活。

“我撐得住……”

威天陽小聲念叨着。

“對不起……媽媽……對不起……”

母親躺在床上,默默流下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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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獨自超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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