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7章 雪兒(二)
“雪兒是長安人?”
碧落髮問的時候,雨已住,夜更深,天地間充滿祥和與寧靜,靜得能夠聽到彼此的呼吸。
莫賀頓道:“你說過以前也住在長安。”
碧落慢吞吞地說,“我的確曾在長安住過一段時間,可是長安人很多啊,多得數不清,我又怎會認識你的雪兒?”
“她也許不認識你,但你一定認識她!”
“這是什麼道理?”
莫賀頓好像抓到救命稻草般,竹筒倒豆子似的說,“她是長安城裏赫赫有名的雪靈郡主,她的人聰慧美麗又可愛,雖然是公主,可她沒有一點架子,大家都喜歡她”
點點滴滴的訴說,悄然翻開塵封已久的記憶,碧落靜靜聆聽着,不知不覺中,她隱在輕紗后的唇角已浮起一抹異常溫柔的笑,一面聽,一面一口口飲下酒盅里的桑落。
酒液醇香,迅速流竄到四肢百骸,讓她整個人似乎陷入某種罕有的醉意當中。
也許,人有時不必那麼清醒,如此,才能感受到可望不可即的幸福。
當人長時間被孤獨、迷茫、思念、失望、痛苦折磨時,這偶得的幸福又是多麼的難能可貴!
她囁喏道:“我想起來了,好久好久以前,是有這麼個雪兒,她做了一個夢,多麼美好的夢,如果,那個夢永遠都不會醒該多好?!”
碧落微笑着,眼角卻忽然有兩滴眼淚如珍珠般滾落,她靜靜凝望着廟門外無盡的夜色,好像遠遠凝望着那個遙遠卻又真實的幻夢。
她這樣的女孩子居然也會哭?
莫賀頓吃了一驚,“你怎麼啦?”
碧落仰起頭,抽吸着鼻翼,抬起衣袖拭了拭眼角,終於道:“沒什麼,我只是有些感慨罷了。”
“感慨?”
——還只是個小女孩,她的人生如同尚未綻放的花朵,居然會有感慨?那上了年紀的人該怎麼辦?
對於莫賀頓的啞然她又怎會明白,碧落嘆息道:“時代的風雲,落到每個人身上,就是一場生死劫,即便雪靈郡主也難以倖免。”
莫賀頓的心再次懸到嗓子眼兒,“她可還安好?”
碧落那雙眼眸望向他,漆黑若寂夜,平靜無一絲波瀾:“中原戰亂,你們許多年未見,人海茫茫,即便有緣再見,你不認得她,她也認不出你來,既然彼此已是陌路,你又何必一直記掛着她?”
“我跟她有個約定,等她長大了就娶她。”
碧落笑了,“那時你們都還小,那不過是一句兒時的戲言罷了。”
“不,那不是戲言,是諾言。”
“什麼諾言?她答應你了么?”
莫賀頓已在她身畔坐下,他點了點頭,道:“女孩子都很害羞,她沒有拒絕,當然算是答應了。”
“你有沒有想過,她沒有直截了當拒絕你,只是不想讓你傷心,因為在她心目中,你是她的朋友,她希望你能開開心心的。”
“按照你們漢人的禮儀,她收下了我贈與的白雁,便是答應了。”
碧落輕蹙起眉,疑惑道:“什麼白雁?”
莫賀頓盯着她,忽然笑了,自懷中摸出一枚玉佩。
即便只有微弱的燭光,依然能看出那是一塊上好的羊脂白玉,質料極好,玉佩上一隻白雁在碧空下展翅翱翔,“我這只是雄雁,她也有同樣一枚玉佩,她那只是雌雁,一雄一雌恰是一對!”
碧落心裏突了一下,一把將那玉佩搶過,仔細端詳。
玉佩上的雄雁身姿矯健,而她記憶中那枚,正悠遊於碧水間,昂首向天,她當時不解,納悶地琢磨玉佩上居然有天鵝的圖案,不想讓莫賀頓失望,沒多想就收下了。
面對莫賀頓殷切炙熱的目光,碧落無聲地垂下頭,默了半晌,終於囁喏道:“當年長安城破時,雪兒沒來得及逃走,人們都說她已經死了。”
莫賀頓立刻道:“不,後來我領兵攻入長安,找到她過去的小夥伴,他們說雪兒在叛賊進城之前便已經逃出去了。”
碧落又道:“長安就是她的家,雪兒若還活着,肯定會回去,十年了,她既然沒有再出現,很可能在逃難的路上已遭遇不測,世道那麼亂,一路上不但有土匪亂兵,還有瘟疫,百姓九死一生,她還只是個孩子,又如何能活得下去?”
“可就在去年,跟雪兒一同出城的夥伴已經回到了長安。”
碧落一時語塞,默了默,又道:“既然你找到了她曾經的夥伴,他們怎麼說?”
莫賀頓斬釘截鐵地說,“無論他們怎麼說,我都不相信。”
因為與雪兒患難與共的夥伴會按照她的原話,告訴她長安的故人,“世間再無李若雪。”
世間再無那個鐘靈毓秀的雪靈郡主李若雪,多了一個殺手,橫行天下、江湖人聞風喪膽的殺手。
碧落再次垂下目光,許久,忽然道:“世本無常,我們每個人的心底都藏着一份執念,然而這個世界最多的便是不如意,經歷多了,也就習慣了。一個人告訴你你不信,十個人、所有人都這麼說,你終究會相信的。”
“你為什麼會哭?”
碧落仰起頭來,望向窗外的月,模糊的視線里,月色朦朧,愈顯凄涼。
她的唇角忽然浮起一抹笑,道:“我不會哭,很久很久以前,我以為眼淚水是女孩子最管用的武器,後來我發現自己錯了,其實只有最沒用的人才會哭,現在的我修鍊無情道,我沒有感情,自然也不沒有痛苦,沒有痛苦,當然就不會哭。”
莫賀頓忽然覺得身畔酒後終於吐露心聲的女孩子,非但不可怕,反而很可憐。
相較於百花園中鬥豔爭妍的群芳,傲雪凌霜的梅菊,豈不是愈發令人憐惜?
“你若想哭便哭,沒人敢覺得你沒用!”
碧落笑了,又道:“這些年來,我還學習劍術、毒術、工程術、縱橫術、雜家.師傅贊我,‘天賦異稟,膽大多智,必堪大用。’”
莫賀頓喃喃道:“我十年前見到的雪兒,見識非凡,才華橫溢,你們的皇帝也稱讚她將來必堪大用。”
”必堪大用.”碧落淡淡一笑,就在這一瞬間,長劍已出鞘,劍光若雪,聲若龍吟,“我雖是碧霄宮年紀最小的弟子,卻是排名首位的金牌殺手,我殺過很多很多人,他們死狀恐怖而悲慘,但我非但不懼怕,反而以此為樂。實際上,我已很久很久都沒流過一滴淚,我以為此生再也沒有眼淚,然而此刻,我為雪兒流淚。”
“為雪兒流淚?”
“是的,十年了,她曾經的親人早已將她忘卻,而遠在草原的你,依然記掛着她的安危,她的在天之靈,也一定在流淚,那不是悲傷的淚水,而是感動。”
再看向莫賀頓時,少年怔怔凝望着她,墨藍色的眼眸蓄着淚,淚水無聲順着他的臉頰流下,忽然間他大聲笑起來,笑聲曠達,卻透出無盡的酸澀與悲苦,然後,他沉默了,似融入那死寂的夜。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碧落一杯一杯地飲下烈酒,漸漸陷入醉鄉間時,莫賀頓忽然扶住她的肩,道:“帶我去見她。”
碧落一怔,醉醺醺的問。“見誰?”
“雪兒。”
“你這個傻瓜,”碧落為他斟滿了酒,遞了過來,大笑,“我早就告訴你,雪兒已不在人世,不在人世,你懂嗎,你再也見不到她了,你走吧,去草原,那裏好姑娘多得是,娶妻生子,過不了多久,你就會忘記雪兒,她已是過去,過去,你還不明白嗎?”
“你可知漢人納彩為何以白雁為禮?”
碧落喃喃道:“大雁成對而飛,成雙成對,矢志不渝。如有一方遇難,則另一方必捨命保護,故以白雁為禮。”
“所以你該明白,她在哪我便在哪。”
“世間再無李若雪,你難道還不明白?!”
碧落火燙的指間忽然覆了沉甸甸的涼意,“用這把劍結果我,她一個人在那邊肯定很孤單,我去陪她。”
就在這一瞬間,碧落怔住了。
劍是寶劍,當然便是那柄“大夏龍雀”。
燭光雖然微弱黯淡,出鞘的劍刃泛起水銀般的寒光,照亮了寂夜,也照亮莫賀頓堅毅果決的臉頰。“我們只是陌生人,你不是喜歡殺人、以此為樂嗎?殺了我,就像捏死一隻螞蟻!”
劍光一閃,駭人的冰冷已觸碰他的頸間,碧落冷冷問道:“你想證明自己至死不渝?”
“我不必證明什麼,我只是想陪伴在她身側。”
“可笑,你確定死了就能見到雪兒?”
“你說呢?”
碧落指端一彈劍鋒,劍刃輕顫,毫釐間便能置莫賀頓於死地,可莫賀頓卻仍舊如同泥塑般紋絲不動矗立。
劍氣迅疾而過,霍然收回長劍,碧落舉步走到窗前,抬頭望向夜空中的冷月,好像又什麼都沒看,眼底若有風雲滾滾,片刻,她忽然轉過身來,問道:“莫兄,你相信前世嗎?”
莫賀頓走上前來,道:“你相信嗎?”
“我信。”
“人真的有前世嗎?”
“有。”
“你們漢人傳說,人死後經過奈何橋,喝了孟婆湯,就會忘記一切,往生再世為人,就什麼都不記得了,你又如何知道人有前世?”
目光投向無邊無際的蒼穹,碧落忽然道:“長夜漫漫,我給你講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