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6章 雪兒(一)

6.第6章 雪兒(一)

莫賀頓素以胡人商販的身份行走於中原,中原亂世,人心叵測,不到情勢危急、迫不得已的時候,他絕不以回紇王子的身份示人。

他思索着,忽然道:“你們找了那麼多人證,卻唯獨漏了最關鍵一人。”

“誰?”

“當然是說書人,就是他告訴我賀蘭進明像縮頭烏龜一樣躲在桐山,即便風花雪月也縮在狗洞裏,他還說,那個為張巡、南齊雲報仇的大英雄要拿賀蘭進明的腦袋,肯定會進山,我想會一會那位英雄,這才獨自前往,在界石處守株待兔,只為能一睹他的風采。”

“你得償所願了?”

“當然。”莫賀頓笑了,“那地方好像有人已經布下張大網,我興沖沖地闖了進去,那一刻,我與她近在咫尺,卻絲毫沒有意識到,她便是取人性命如同捏死只螞蟻的大英雄。”

“你一定想說,那位駝背老婆婆便是取走賀蘭大人首級的真兇?”

“正是。”

刺史冷笑,“嫁禍於人,又豈是英雄好漢所為?!”

莫賀頓嘆息道:“她本就不是什麼好漢,她是女人,女人心海底針,最是難測!”

刺史思索着,又道:“你說的那個說書人我們找過,這人好像泥牛入海,杳無蹤跡。”

莫賀頓怔住了,心裏隱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急道:“他也是流民,那一帶流民很多,大家都認識他,你們仔細找,一定能找到他的!”

“捕快們這幾日四下查探過了,大榕樹附近的流民倒是見過此人,說他自稱老董,來溱州沒幾日,自案發那晚后,再沒有人見過他。”

來溱州沒幾日?

難道說書人也是妖女佈下的棋子?

故意引誘他前往桐山,使出一石二鳥之計,一面除掉賀蘭進明,一面將自己變成替罪羔羊,困於溱州,這樣就能徹底擺脫回紇的追蹤!

在他的腦子裏,曾經關於妖女的所有美好幻想,諸如這個世上沒人天生喜好殺人,那只是個孤零零的小姑娘,若有家人愛她寵她,肯定過着無憂無慮的日子,終日與琴棋書畫為伍,又怎會殺人,她小小年紀就練就一身本事,一定吃過很多苦,她殺了那麼多人,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

男人對年輕漂亮的女孩子,總是存着許多憐惜的。

然而如此縝密的陰謀,一擊致命,竟然出自十來歲的女孩子。

莫賀頓眼底若有風雲翻滾,他的心裏充滿了憤怒和恐懼,只求老天再給他一次機會,他不會再顧念她的稚嫩與凄苦,不論什麼理由,每個人都需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

殺了人,就要償命。

在漠北廣袤無垠的天地間,用她的鮮血祭奠回紇的勇士們——這才是妖女該有的歸宿。

一念及此,他肅然道:“取走賀蘭進明首級的女人,名叫碧落。”

他的話音未落,首席左側隔着藏青色雲錦帷幔後面,一道清朗威凜的嗓音傳來,“就是殺了許多回紇人、回紇可汗點名要的那個碧落?”

“正是。”莫賀頓笑道:“你們找去的那個當然是假的,真正的碧落,宛若謫仙一般的人物,又怎會把仁義公主的名頭放在眼裏?”

帷幔後面的聲音又問:“你見過她?”

“見過,還不止一次。”

“她是什麼樣的?”

“從未有人見過她的真面目,她還只是十來歲的孩子,卻比狐狸還要狡猾,她最擅長偽裝,時而是天真爛漫的少女,時而又是風情萬種的青樓歌姬,那夜,她又扮作半夜採花的老婆子,她背着竹簍,彎着腰,緩緩自濃霧中走出,她的竹簍里裝滿各色各樣的菊花,菊花的香氣很遠就能聞到,沁人心脾,無論誰遇到她,都會對她充滿同情,你知道她為何要採花嗎?”

“若竹簍里放的真是賀蘭大人的頭顱,菊香正好可以掩藏血腥氣,方便她避開官府的盤查。”

莫賀頓苦笑:“若再有人替她頂罪,她一路上更是暢行無阻了。”

“一路上?”帷幔後面的聲音立刻問:“你知道她要去哪?”

“當然。”莫賀頓笑了,“這一個月以來,我跟着她走遍關中地區,我不但知道她會去哪,還清楚會在什麼時候。”

“何時何地?”

莫賀頓道:“只有我才能抓得住她,放我自由,否則,我半個字都不會說。”

——

凄風冷雨,整個睢陽城籠罩在雨幕里,雙忠廟屋檐下銅鈴鐺在夜風中搖晃,清脆的鈴聲透過雨簾傳來,好似淚珠自天際滴落。

莫賀頓還未踏入雙忠廟,就發現廟裏流動着一陣陣清香——並不是供奉的沉香,而是菊香。

他疾步走到廟門口時,突然怔住,廟裏只有一個人,一個女人。

曳一襲雪色衣裙,高高綰起、簡潔而雅緻的靈蛇髻上,別著一朵素菊。

她周圍的青石地面上,擺滿了叢叢簇簇的菊花,花朵傲然綻放,燦黃似金,瑩白若雪。

在菊叢簇擁當中,女子正在獨自起舞,輕揚袖,漫舞袂,風為伴,雨作曲。

她的舞姿綽約,身披的雪色輕紗,也在夜風裏翩翩起舞,一絲一縷,如雲似霧般繚繞,好像正編織着一個瑰奇絕美的夢。

只聽她邊舞邊唱,那歌聲也是極美,飄飄渺渺,和着清秋的雨聲,帶着種淡淡的憂鬱,美得令人心碎。

歌詞也是凄涼,孤寂而美麗的,敘說一個美麗的少女,沒有親人,沒有朋友,孤孤單單地在絕美的山谷中凋零。

莫賀頓沒有說話,只是痴痴看着,好像也跌入這片菊色清秋的夢境中。

一曲罷,舞已住,少女悄然抬頭時,發現怔怔立着的莫賀頓。

發現他依然沉默地對着她方才舞過的方向出神,顯得心不在焉,就連她舞完都沒有發現。

她旋即走到張巡塑像前,自神台前的供桌上取了酒罈,也不搭理莫賀頓,自斟自飲。

剛一坐下,莫賀頓卻似醒悟過來,道:“好酒。”

滿滿一壇酒,色澤明亮,酒香四溢。

少女道:“‘坐開桑落酒,來把菊花枝。’既然來了,何不坐下,一同聽雨,一同暢飲。”

莫賀頓盯着那雙漆黑如夜、又亮若明珠的眸子,深吸了口氣,好像在發問,又像是肯定,“你就是碧落?!”

碧落笑了,遞過酒盅,就像對待許久未見的老友,道:“來,葯兄,好久不見了,我們今晚好好聚聚。”

莫賀頓好酒,他當然沒醉,腦子裏早已警報大作,接過酒杯,湊到鼻端嗅了嗅,並未飲。“你知道我會來?”

“當然,”碧落右手杵着下巴仰望着他,笑眯眯道:”如今的回紇可是大唐的座上賓,你大哥回國路上,稍有不滿便私殺大唐官員,即便你當真殺了賀蘭進明,他們也不會拿你怎麼樣的。”

“你也知道我會來找你?”

碧落聳了聳肩,“我故意讓老齊露了口風給你,十月初十,你一定會來。”

“一切都在你的算計當中,”莫賀頓看着她純真無邪的笑容,自己也笑了,不過是苦笑,“你誘我入局就是為了能夠順利脫身,引我過來又是為何?徹底要了我的命,好擺脫我?”

碧落悠悠道:“聽說你哥作孽太多,遭了報應,這把年紀了還沒兒子,要把你立為皇太弟,你的命關乎回紇汗國,我怎麼捨得殺你?”

他的聲音忽然變了,“你要用我挾持回紇?”

碧落眼珠子一轉,道:“聽說你大哥跟叛軍走得很近,若能用你換得回紇助我大唐平叛,倒也不是不可。”

莫賀頓搖頭,“小不點兒的年紀,竟然還操皇帝的心?!”

碧落懟道:“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這是我們漢人的道理,你懂嗎?”

莫賀頓好笑,“漢話我當然懂,只可惜你卻搞錯了。”

“我哪裏錯了?”

“匹夫,說的可是男人?”

“嗯,算是。”

“記住——你是女人!”

“於是呢?”碧落哼哼兩聲,“男人是女人生的吧?!不是石頭縫裏蹦出來的,既然男人有責,那生男人的女人當然也有責!”

兜了一圈,還是女人有理。

莫賀頓無奈笑了,又搖頭道:“你的算盤恐怕要白打了,我大哥心若鐵石,他連更何況我這個不成才的弟弟。”

“用你交換他擄去的漢人呢,你一個可以拯救三萬個奴隸,這個生意好!”

莫賀頓苦笑,“你太貪心,三百個估計能成。”

“三百個太便宜他了,不幹!”

莫賀頓嘆了口氣,道:“你別忘了,我來這裏的目的。”

“你老陰魂不散地跟着我做什麼?”

“我有事情要問你。”

碧落仍舊笑眯眯地望着他,好像這個世界所有的一切都很有趣似的,“我為什麼要回答你?”

“只要你老實回答我的問題,你與回紇的糾葛,自此一筆勾銷。”

碧落開始掰手指頭,她的手白皙如玉,芊芊柔柔,你絕想不到,這麼美的手居然能殺人,而且十個手指頭都數不完——“光我記得的就有八十六條人命,就這麼一筆勾銷了?”

莫賀頓點頭。

碧落瞪着大眼睛,道:“你相信我說的每一個字?”

莫賀頓勉強點了點頭,“你只管答,我自會甄別。”

“別逗我了,”碧落冷冷道:“我當然知道你的來意,不把我帶回去,你如何交差?”

“我莫賀頓說到做到,我回去如何交待,你不必管。”

“我倒是好奇了,”碧落眨着眼兒,道:“什麼事能抵過回紇八十六條人命?”

“你一定認識雪兒,她在哪?”

在這樣寧靜的夜晚,這也許是碧落第一次靜下心來,細細打量着眼前的少年。

由於自小生長於草原,少年雖未及弱冠,身形卻較漢人高大壯健,他的皮膚呈現健康的蜜色,面部輪廓有着胡人的粗獷深邃,高挺的鼻翼、清好的眉眼,又透出胡人少有的清逸俊朗,他的眼底泛着微微的墨藍,在燭光下好似透明的水晶般閃亮。

碧落唇角浮起俏皮笑意,打趣道:“什麼雪兒冰兒的,天下叫雪兒的多了去,我倒是養了只鳥叫雪兒,你問的是人還是鳥?”

莫賀頓急道:“當然是人,她叫李若雪,長安人,跟你差不多年紀,你一定知道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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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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