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兩個男人 04
凌晨十二點五十,常珵回到了福市,他沒有回家,而是直接讓掛着南城牌照的出租車把他送到了福祿壽餃麵館所在的美食巷口。
這個時間點,重點中學門前的一排餐飲鋪子全都沒開門,昏暗的路燈下,蚊子飛蛾在盤旋,他把行李箱當凳子,坐着等店開門,父親和童姨他們每天清晨三點就會過來,不會等太久,餐飲行業很辛苦,他不忍心打擾長輩休息。
相機充好電,又可以拍照了,常珵把相機抱在懷裏研究,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真的對她缺乏了解,這部相機是什麼時候買的?從哪裏買的?他曾天真的以為,對她的了解足夠多了,可實際上,直到她死了,他都還不知道,她可能陷入了戀愛。
好像是有一年暑假,突然就看見她把相機背上身,當時怎麼就沒問一問呢?無知啊,下意識判斷是她打工攢錢買的,現在才知道這部相機在當年不值一萬,也需大幾千元才能購入,他覺得姐姐是捨不得的,那麼,這部相機會是那個男人送的嗎?他住在那麼豪華的公寓裏,時髦的電子產品對他來說,不算什麼吧。
想到存在這種可能,常珵心裏生出複雜的厭惡。
葬禮那天,他一直在等她的同學或者同事,想要問問他們當中有沒有人了解那個男人,但葬禮很簡單,只有寥寥家人參與,她的同事只來了一人,來也匆匆,去也匆匆,他連面都沒碰見。
後來,他去過事發地,在那棟高級公寓物業辦公室里瞎打聽,物業員工見他一臉嫩相,對他沒什麼防備,把慘案當成桃色八卦,津津樂道。
他無法容忍別人對她出言不遜,在物業跟人打了一架,還進了派出所,輔導員把他從派出所領回學校,苦口婆心一番教育,韋虎也跟着挨批評,何應超告訴他,輔導員說了,讓韋虎看好他,讓他們整個寢室看好他,不要讓他再闖禍。
但他想知道那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麼?或者再往前推,是什麼讓她走上這條絕路?
坐在台階上,望着昏白的路燈燈罩里蠕動的一窩蛾蟲,常珵覺得它們像是爬在他心裏,足上的絨毛勾着刺,時不時地在他心上戳着,他想求的答案,還有誰可以回答?
安靜的小路上駛來一輛深藍色的電動車,車上坐了一男一女,兩人臉上都有掩藏不住的疲憊,騎車的中年男人半眯着眼睛,他身後的女人摟着他的腰,臉孔很有風情,年齡瞧着比男人小不少。
“隆哥,我今天抽時間去找譚老師給郝師傅批個食療的方子吧?西藥吃太多把人吃傷了,你說呢?”
“好是好,但他現在哪有心情食療呢?但凡有這個心,也不至於病成這樣。”
“不就是抓點中藥燉湯嗎?用不着郝師傅自己弄,我就在店裏給他燉,燉好送去給他,也不費事。”
“弄吧,能喝一口是一口,”男人嘆了口氣,突然把聲音揚起來,喊道,“珵珵?珵珵!你回來啦!”
男人腰上圈着的一雙手瞬間收回去,女人把頭探出來,認真地看過去。
“爸,”常珵站起來,把相機背在左肩,對女人點點頭,說,“童阿姨。”
母親去世得早,父親三年前再婚了,跟店裏的服務員。
那一年,他碰到了許多事,打擊接二連三,衝擊也接二連三,但他已經想不起當時的痛苦了。
衝動的青春期,有人給予的溫柔的陪伴幫他度過陰霾,現在,他雖然不稱呼童阿姨為“媽媽”,但和父親的關係依然融洽,他雖然不能再以運動員的身份贏得鮮花與掌聲,但也沒有混跡街頭,無所事事,多虧有她,他依然有光明的前途和美好的未來。
“什麼時候到的?你怎麼不回家呢?這麼熱的天,站這兒多招蚊子,等急了吧?”童欣玫走過來,指着堆放在常珵腿邊的一堆東西,說,“累壞了吧?我今天還和你爸說,應該我過去弄,你還要上課,馬上又要期末考試了……”
童欣玫今年三十六歲,比常珵大十六歲,比常珵的父親常興隆小十歲。
她沒讀過什麼書,但年輕時長得相當漂亮,十幾歲就嫁人了,第一個丈夫跟她結婚的時候也是個小孩,農村人不願種地,跟着別人在城市瞎混,因為打死人被判了死緩。
她跟他有兩個孩子,一個兒子一個女兒,年輕時不懂事,逃避擔當為人母的責任,離婚時,她狠心把孩子留在了農村,一個人跑出來打工,隔了好幾年,才終於抵抗不住骨血牽絆的煎熬,跑回去想把孩子帶走。
因為這個舉動,她遭遇了難以承受的辱罵,但她統統忍下來,心想,只要把孩子給她,怎麼打怎麼罵都可以,可是,她的兒女並不認她,村裏有聲望的老人出面說,人不能做釜底抽薪的事,讓她給老人留活路,她哭着離開了。
從那之後,她就背上了壞女人的罵名,後來,經人介紹,來福祿壽餃麵館做服務員,沒做兩個月,就“勾”的喪偶多年的老闆要娶她,她知道,壞女人的罵名恐怕是難摘了。
童欣玫有點怕常珵,不僅因為她想要得到常珵的認可,還因為常珵讓她想起被她拋棄的一雙兒女,每一次,她都掏心掏肺地對常珵好,因為做得過分了,真心反倒變得像虛情假意。
“開門,開門。”
停好車以後,常興隆走過來,指揮童欣玫開門,他拍拍兒子的肩膀,就算是歡迎了,他們父子之間,情深話少,一直如此。
常興隆讓把紙箱子和行李先放在儲藏間,然後,就開始和童欣玫一起準備做早上下面用的澆頭。
“爸,郝叔叔最近怎麼樣?”
“不好,出院回來,人還是虛得很,要我說,還不如不出院,在醫院住着,醫生護士都在邊上,真有什麼問題,也好搶救,住家裏,就怕出事,店裏的鴨油燒餅估計還要有一陣子才能再上了。”
常珵皺着眉頭問:“叔叔現在是一個人住嗎?”
“沒有,嘉嘉姑姑陪着呢。”
提到她的小名,店裏突然靜了半分鐘,不僅沒人說話,大家手上忙碌的動作也都放緩了。
“珵珵,我給你下一碗餛飩,你吃完,回去睡覺吧,我跟你爸爸忙得過來。”童欣玫說。
“嗯,對,你吃完就回去吧。”常興隆跟着說。
“我想去看看郝叔叔,爸,我能去嗎?”
常興隆想了想,說:“去吧,你去陪陪他,跟他說說話。”
“行,那我先回去了,童阿姨,不用給我下餛飩,我吃不下,謝謝了。”
“吃一點吧……”
常珵堅決地搖頭,臉上掛着禮節性的淡淡的笑,他走出后廚,去拿放在收銀台上的相機包。
大約是童阿姨要求父親留下他吃餛飩,他聽到父親低聲說,算了,一家人不要這麼客氣,拉來拉去的,搞得像外人一樣,他裝作什麼都沒聽見,沖后廚擺擺手,快步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