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兩個男人 05
回家沖了個涼,頭髮吹到半干時,天光已經冒出來,常珵換了身衣服,回屋去躺着,身體很疲倦,腦子裏嗡嗡的,但硬閉上眼睛,又睡不着,他很不踏實地在床上翻來覆去。
書架上放了一個小小的木質相框,老式膠捲沖印的照片色調發綠,照片很有些年頭了,他因為用力緊閉而抖動不安的眼皮突然睜開,朝照片看過去。
十幾年前的花卉展,在幾千盆月季花搭建而成的小熊前,兩個笑意盈盈的女人各自摟着小孩留下合影。
照片里的人……只剩下他一個了。
小時候有一陣子,常珵覺得自己有特異功能,他能看到時間的流逝,看得到時間在空氣中留下光的痕迹,是有形的,現在,這種感覺又回來了。
市中心的老小區總是很早就蘇醒,晨練的老人有的抖空竹,有的打太極,遛鳥的老人穿着白色的老頭衫和細格子的短褲,咖啡色的尼龍絲中筒襪裹住整個腳踝,皮涼鞋是黑色的,鞋面上佈滿透氣的洞眼,老人悠哉地漫步,提溜在手裏的蓋了藍布的鳥籠輕輕晃動。
他們兩家隔得不遠,走路就能過去。
福市地處丘陵地帶,多有山坡,上小學時,她騎自行車帶他一起去學校,要上坡的時候,他就跳下去,跟着自行車一起跑,後來,到他能載她的時候,遇到上坡,他假裝騎不動,騙她跳下車,她一跳下,他就瘋狂踩腳踏板,一溜煙竄上坡頂,再放開手剎極速滑下,他回頭去望,望不見她,只能聽到她氣急地大喊:
“喂!你等等我!你等不等我?!常珵!你看看明天我還跟不跟你一起出門!”
再一次,他站在坡底回頭望,天空的底色湛藍,疏散的半透明的雲染了胭脂色,他知道再也等不到她了。
從小到大,她的親戚,他都是跟着她一樣地叫,他管開門的女人叫姑姑,女人輕手輕腳地拉開門,請他進來。
兩室一廳的老房子,裝修風格是已經落伍的老中式,胡桃木色的牆裙與門套門框像盒子一樣把人框住,常珵越往裏走越覺得陰冷,這裏彷彿獨立於世界之外,沒有一點盛夏已至的氣息,彷彿一枚枯葉,掛在枝頭,搖搖晃晃,只要再有一陣風吹來,葉子就會凋零。
自從念了大學,她就很少待在家裏,雖然是在家門口讀書,但她更喜歡住校,相比去店裏貪食,她也更喜歡泡圖書館,後來,畢業了,她拒絕留在福市,執意前往南城闖蕩,回家的次數就更少了,很長時間裏,這個家只住了叔叔一人,但是從前,她雖然人不住在家裏,可精氣神住着,現在,那股精氣神散了,同樣的屋子,一樣的陳設,帶給人的感覺是暖和寒的兩個極端。
已經八點半了,郝叔叔卻還睡着,從前,他也是每天凌晨三點就要去店裏工作的,常珵站在門口,輕輕把門縫推大,從門口往裏面看了一眼。
白色蚊帳裏面,睡了個半張着嘴的男人,嘴唇微微下撇,他的肚子上放了一本書,雙手無力地垂在身體兩側,那本書是他妻子最喜歡的讀物,也是他女兒名字的來處。
書的外麵包了白色的書皮,常珵記得白色書皮下,書原本的封皮是黑色的,藍色與赭色的色塊像倒置的人像剪影,封面右下角是書名,《飄》。
床頭的枱燈還是亮的,或許是讀了整夜的書,清晨才入睡吧,常珵輕輕把門合攏,轉身對着眉目憂愁的姑姑笑了一下。
兩人轉去陽台聊天,各自坐一把竹子做的矮凳,陽台上養的花花草草還算健康,仍有人在悉心照顧着,兩盆月季各開了一朵花,一朵鮮紅,一朵粉白。
“你們這麼早就放假了?”姑姑說,“我兒子還要半個多月才能回家。”
“還沒,昨天我去給姐姐辦退租,把她的東西打包帶回來了。”
姑姑一愣,臉上流露訝異的神色,說:“我都不知道這個事,你爸爸讓你去的吧?麻煩你們了,上回在葬禮上面,她的同事把她的電腦,書帶過來了,我還以為該辦的事都辦完了,這搞得……別人背後不知道怎麼說我們……肯定要被戳脊梁骨了,這弄得……”
“東西暫時收在店裏,我爸說等過段時間,等叔叔身體好些了,再看怎麼處理。”
“嗯,你爸爸考慮得蠻周到的,謝謝你們。”
姑姑的目光定在常珵身上,她叫郝廣琴,今年有四十五歲了,很早以前就下了崗,主要時間待在家裏做家庭主婦,有時候店裏忙,她也會去店裏幫忙,福祿壽餃麵館是已經開了兩代人的老店,她自己的孩子也是從小在店裏待着,和常珵、和郝思家都是一起長大的。
拉扯一個孩子長大很不容易,尤其是像他哥哥這樣中年喪妻的,又當爸爸又當媽媽,格外艱難。在她看來,一個家庭少了女人是不行的,沒有媽媽的家庭,父女關係到了一定階段就會碰到問題,侄女就是那樣的,小時候很乖,長大后叛逆,不聽話。
“珵珵,你爸爸也就只有你一個孩子,要聽話,不要覺得我們都老了,講的話跟不上時代,老話說得好嘛,我們吃的鹽比你們吃的飯多,過的橋比你們走的路多,這一輩子,確實就是只開了個店,沒什麼大出息,但也把你們都帶大了,你們大概看不起這些,但等你們將來成家了,也有孩子了,就會知道,能把家照顧好,就已經很不容易了……
“嘉嘉的事情對這個家是毀滅性打擊,我待在這裏,沒有一個晚上睡得着,天天提心弔膽,要不是家裏老頭子還在,嘉嘉爸爸還有盡孝的義務,我都不曉得他還能不能堅持得下去……”
“我以後會常來看望叔叔的。”常珵說。
魏廣琴看着常珵,同情與憐憫讓她的面孔看起來很慈祥,她沉沉嘆了口氣,說:“你也不容易,那時候還在上幼兒園吧?我就記得,你想媽媽了,在店裏哭啊,鬧啊,嘉嘉就一直陪着你,她那時候才多大?也就十歲吧?多好的孩子,怎麼就……”
常珵垂下眼皮,看地面,水泥地面裂出條紋,像血管一樣蜿蜒。
一場意外同時帶走了他和她的母親,那一年,他六歲,還不懂事,她哭的時候,他很茫然地發獃,等到他開始哭的時候,她已經學會像大人一樣照顧他了。
“你知不知道她的事?那個男的……”
常珵搖了搖頭,同時追問,說:“姑姑知道?”
“我老早就跟嘉嘉爸爸說過的,女孩子大了,一定要管住,她那時候非要去南城,要死要活地鬧,家裏安排好的工作,那麼穩定,花了多少心思,她不接受,問她為什麼,怎麼也不肯說……早就有苗頭嘞!”
“那不是的,去南城,她有她的打算。”
常珵知道她一直希望離開家,認為她選擇南城是綜合權衡的結果,她希望能自由自在地過自己的人生,但也放不下對父親的牽挂,南城是新一線城市,發展潛力大,離家又不遠,是江城大多數想要外出打拚的年輕一代的第一選擇。
“唉,你還小,你知道什麼呦,她……她就是被人騙了!”
聽到這裏,常珵警惕地抬起頭,魏廣琴拍了拍常珵的肩膀,說要拿個東西給他看,她去往侄女的卧室,回來時手裏拿了張照片。
一張雪地里的合影被交到常珵手裏,照片上一共有七個人,魏廣琴指着畫面中間其貌不揚的男生,說:“你看看,不就是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