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出宮
天啟六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夜,整個北京城籠罩着漫天雪花,地面的雪已積至三尺,夜禁與大雪下,京師的繁華已於這一刻完全沉寂。但位於紫禁城東不足二里的信王府,此刻卻還依然喧囂。
無他,今日正是信王出宮的日子,按大明祖制,成年皇子需要出京就藩,信王朱由檢雖已十六歲,但還未大婚,加之當今皇帝與信王自小便孤苦無依,兄弟相伴,感情甚篤,也不想自己唯一的兄弟過早離開自己,便着人將原本荒廢的惠王府修繕一番,改成了信王府,讓信王朱由檢遷往居住,為保證信王安全,皇帝更是派遣了三百京營旗衛,另有隨侍太監宮女七十餘人,可見聖眷之隆。
自清晨離開紫禁城進駐王府,這近四百人就開始了各類安頓,一直到了午夜還沒有停止。
朱由檢靜立在正殿的檐下已經將近一個時辰,旁邊的太監又在催促:“千歲,外面雪大,還是快回寢殿休息吧,莫要凍壞了身子。”
朱由檢仍在看着穿流的旗衛和內侍,似是不經意地說道:“徐主事,今年好似比去年冷吧。”
徐主事看了看飄落的雪花,“千歲說得是,去年十一月的雪當真是沒像今年這般大。主殿裏燒好了地龍,千歲進去斷不會被凍到。”
“若是能去南方就藩,倒也不用遭這番罪”,說著朱由檢轉身向內殿走去。徐主事和一眾內侍連忙跟着。
待進了屋,朱由檢感覺到明顯的溫度不同,便又問,“宿衛與內侍們也有地龍嗎?”
徐主事有些訕訕,“旗衛和我們這些奴婢哪有這般好命,整個信王府就只有正殿和千歲的寢殿、書房鋪了地龍取暖,旗衛和內侍們的屋子,有的連窗子都破了。”
“孤聽說陛下御批了不少銀子修王府,怎的連窗子都沒糊好?”朱由檢心中明鏡是內廷主管營建的太監貪了銀子,就是眼前這個信王府主事徐應元估計也拿了不少銀子。
“千歲,說起這事兒,老奴心裏憋着幾句話,不吐不快”,徐應元一邊伺候着朱由檢坐在榻上,臉上沒來由地漏出幾分怒意。
“說來聽聽。”
徐應元來了精神:“千歲可知道,萬歲爺從內帑撥了多少銀子出來修信王府?”
“多少?”
“老奴從內官監打聽到,修信王府的銀子是兩萬兩,而且是實付”,徐應元說著還咬起了牙,“可恨李永貞那條老狗,他主持營造信王府,斷然沒少貪墨,若不貪下一萬五六千兩,老奴便被雷劈”。
朱由檢聽着也不由一驚:“這麼多?他膽子當真不小啊。”
徐應元一看朱由檢接茬便不由興奮起來:“這老狗,咳咳,老奴在千歲面前失儀了。”看朱由檢不以為意,又繼續說道:“這李永貞這廝自從巴結上魏廠公之後,一月連升五級,狗尾巴就翹起來了,誰都瞧不上,內廷的所有營生都要去過一遍手。這次得了營造信王府的實差,竟然如此變本加厲,連萬歲爺的面子都不顧了。”
朱由檢聽着有些不對勁,便問道:“你與李永貞有過節嗎?”
“算不上有過節,只不過看不上他從千歲的府邸里撈銀子,若是工部的差事,文官們最多漂沒個三五千兩,總會照顧到萬歲爺和千歲的體面,面子上會過得去,何況這錢用的是萬歲爺的內帑,李永貞膽子忒大。”徐應元氣憤地回復。
“孤在皇城內的時候,少與內廷打交道,這李永貞膽子這麼大,就沒人能管他嗎?”朱由檢疑惑地問道。
“千歲可知道魏廠公沒讀過書?”
朱由檢點了點頭,司禮監秉筆太監魏忠賢起於寒微,沒讀過書在皇城內不是什麼秘密。
“也就是老奴隨意說說,廠公這一條按內廷的規矩原是當不上司禮監秉筆的,但是有客氏幫襯着,最終還是坐在這位置上,這手下不就得有人處理公文嘛,原本魏廠公用得最順手的人是劉若愚,劉若愚算得上飽學,錯非凈了身,當能考個功名,可惜人太軸,所以廠公不太喜歡他,後來兵仗局掌印太監劉榮便把李永貞推薦給了廠公,這斯到是個會逢迎的,沒用一個月就得了魏廠公的歡心,提拔他做了司禮監秉筆。自此便抖了起來,除了廠公和司禮監掌印王體乾誰都不放在眼裏,後來更是內廷二十四監的營生都要插手,各地稅監、礦監、鎮守太監們孝敬稍有不夠,便要給人開小灶,因此內廷諸監沒幾個得意他的。”
隨着徐應元的一番言語,朱由檢對內廷的事務又多了幾分了解,順着徐應元的話問道:“這李永貞膽子忒大,貪了這麼多銀子,魏廠公知道嗎?也不管管?主事既然知道這事兒,怎麼不去告訴魏廠公。”
“只怕廠公是知道的,”徐應元嘆了口氣:“千歲知道老奴與廠公相熟,但是老奴有些話在廠公那裏還是說不上的。廠公是萬曆十七年入宮的,老奴與他同歲,比他早一年入宮,那時我們都在東廠提督孫暹門下,經常在一起戲耍,關係是不錯,後來廠公成事之後,倒也沒忘了我們這幫老兄弟,也都提拔了些,便如千歲這裏,當年也是廠公替老奴在王公公面前說了好話,才被差遣到千歲這裏的。但是老奴也清楚,現今老奴與廠公地位懸殊,廠公顧念着舊日情分,也是老奴從不參與內廷是非,老奴倒是可以和廠公說道說道,但是打狗還要看主人,就怕廠公會因為李永貞那小人記恨上千歲。”
朱由檢嘴角微微揚起,“如今主事隨孤出了皇城,倒是少了在內廷受氣。”
正說時,一個太監捧着托盤走了進來,朱由檢一見是自己的隨身內侍王承恩。只見王承恩來到朱由檢面前屈身跪下,一邊捧起托盤,一邊說道:“千歲,奴婢熬了參湯,今晚寒氣太重,千歲喝了暖暖身子。”
徐應元連忙先從托盤裏捧起湯碗,小心翼翼地遞到朱由檢面前。朱由檢接過呷了一口,又放在托盤上。徐應元見此,向王承恩揮揮手。王承恩看了朱由檢一眼,見朱由檢頷首,便倒退着出了正殿。
徐應元見殿內再無旁人,便猶豫了一下,試探着說道:“老奴有幾句話,不知道當不當講。”
朱由檢眉毛一挑,“說吧。”
“千歲,如今千歲已經出了宮,卻還在京城,千歲就藩怕是要等到來年大婚之後,這段時間雖是不比在宮中約束緊些,但也需謹慎……”徐應元頓了頓,向王承恩出去的方向看了看,終究沒有再說下去。
朱由檢心頭明鏡,這徐應元、王承恩還有外面的七十多名內侍,怕是有一半是魏忠賢安排來的,自己雖然出了宮,但魏忠賢未必就放心,於是他眉頭皺了皺,“徐主事是天啟元年隨侍孤的吧。”
“是,算時日已經快六年了。”
“六年前孤才九歲,懵懂少年,六年來你也算兢兢業業,除了孤的皇兄,也就你與孤最親近,咱們主僕又有什麼說不得。”
徐應元想了一下,看看四周沒人,終究下定了決心說道:“這王府內,不相干的人忒多,人多眼雜,昨日廠公將老奴叫了去,吩咐了幾句。”
“哦”
“廠公說,千歲已經成年,這次出了宮,不日就會就藩,近日京中不太平,千歲莫要攪合進去。廠公還說,他明白萬歲爺的心意,萬歲爺只有千歲一個兄弟,想讓自己兄弟過得好,他也定會儘力,就算比不得福王,也不會差,必是個優渥的王爺。”
朱由檢聽了,心裏冷笑,只怕魏忠賢用不了幾個月就恨不得殺了自己吧,臉上卻毫無波瀾,“有勞魏公操心,孤出了宮只等大婚後就藩,旁的事孤想他作甚。”
徐應元回道:“千歲,老奴並非刻意替廠公帶話,實在是這話也頗有道理,外面看着廠公斗垮了東林,楊漣、高攀龍、左光斗幾個也死了,但是南方那幫子文官又哪是好相與的,他們根基未損,又慣會沽名釣譽,指不定心思就打到千歲身上,到時候千歲才是真的麻煩。”
朱由檢只是淡淡一笑:“孤曉得其中厲害,孤自記事以來從不參加朝會,何況這次出宮陛下也想選些王府從官,孤尚且沒有答應,就是怕這些東林那幫子人藉著配置文官的由頭,進了王府,四處招惹是非,東林與魏黨爭鬥無所不用其極,孤也怕牽連進去,永無寧日啊。”
“千歲這麼想,老奴就放心了,東林那幫子文官,表面道貌岸然,心底里黑着呢,稍有不小心就容易着了他們的道。廠公處事……”徐應元想了想措辭,最後還是說道,“廠公也狠辣的緊,平白得罪他,總是得不償失。千歲真能熬到外出就藩,才是遠離了京城的漩渦,只要不犯禁,便是一世的富貴逍遙。”
“說得有理,”朱由檢隨手拿起一本書說道,“孤從今日起就在王府里讀書,外人誰也不見。”
正要拿書來看,突然想到了什麼,朱由檢又道:“也不能誰都不見,有個從佛郎機來的僧侶,叫做湯若望的,主事可知道?”
徐應元略一思索道:“這人老奴倒是聽說過,據說此人天文地理、奇淫技巧無所不精,京中的顯貴不少都拜服他的本事,是個奇人,便是內廷也有不少人談論過他,據說是個有本事的。”
“孤也是在內廷里偶爾聽一些使喚的小內侍們談論他,說是此人精通百工之學,孤也正想學些手藝,好給陛下看看。你與此人可是相熟?”
“老奴倒是沒見過這湯若望,只知道此人平日裏在城西的大教堂里講經說法,傳播西洋教的學問,不過老奴也聽說了些別的事兒……”
朱由檢眉毛一揚說道:“怎麼,這湯若望還有什麼隱秘不成?”
“那倒不是,只是老奴聽說這湯若望有徐光啟、李之藻、楊廷筠三個好友,這徐光啟和李之藻倒也罷了,沒聽說參加過黨爭,且都被貶出了京,倒是這楊廷筠是個妥妥的東林黨人,原本萬歲爺喜歡木工,也曾想召見這湯若望,魏廠公使人打聽了一下,聽說他與東林有舊,就不喜此人,後來回萬歲爺說此人就是個西洋和尚,只會念經,不懂得百工之術,萬歲爺也就未見,也正是廠公這一打聽,老奴才知道這些事兒。”徐應元繼續說道:“千歲要是想見這個湯若望,被魏廠公知道了,怕是不好。”
朱由檢猶豫了一下說道:“這湯若望不過是一個西洋僧侶,又不曾有朝廷的官職在身,想來我見見這人也無妨,主事去着人打聽一下,只說我想向他學學西洋技巧,又不涉及政事,魏廠公知道了也不會當做大事。”
徐應元略一思索道:“老奴明日便尋人去請他。”
“孤這裏看會兒子書,外面整頓紛亂,徐主事去幫孤盯着些吧……”說著,朱由檢翻開了書頁。
隨着徐應元出了正殿,朱由檢緩緩放下書,目視燭光良久,吐了口氣,自言自語地道:“好在是天啟末年穿越,開局還不錯。”
此時的朱由檢腦海里的靈魂早被他人佔據,而佔據他肉身的正是四百年後的喪生於某縣城方誌館火災中的小研究員朱檢。準確地說朱由檢是一個月前穿越到大明的,十月末,北京下了第一場雪,在外玩雪的朱由檢感染風寒,高燒昏迷三日,險死還生,醒來后滿口胡言,卻是誰也不知,正是由於那時朱檢佔據了這個身體。從朱檢明白自己的經歷到今日出宮,整整一個多月,每日裏戰戰兢兢,今晚倒是鬆了口氣,可以安心地睡個好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