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四個男人一台戲
在收穫四條三斤左右大板鯽,和一條兩斤左右的鯉魚往回走的路上,南宮歡天喜地地用一根木棍和幾縷茅草做了挑擔,而祁連連續餵了大藍鷺三條魚后,負責邊走邊擼鳥。
“主上,我們為什麼要收集這些雜草?比如這個長了綠色小珠的羽毛葉子、還有這個綠白色棒狀的花蕾子?還有這一堆臭死人的蒿草?”
南宮因為衣服懷裏和麻布腰帶都塞滿了祁連回去路上走走停停間摘下的植草,行動多有不便,於是費解地發問道。
“拿好這些東西!不識貨!那是珍珠草(葉下珠)、金銀花和黃花蒿!你不是才說你們拉血幾天了嗎?還總是忽冷忽熱?這些材料就是救你們命的草藥。”祁連隨口回答道。
“草藥?治病不去找巫覡(巫師,春秋時期女的叫巫,男的叫覡,後來才逐漸泛稱巫、巫祝)或者醫工祈禱、祛除鬼神和邪氣,用這些花草濟得什麼事。”
南宮腳步停頓了一下,等祁連回頭來看時,南宮滿臉都寫滿了大大的疑問。
走在前面,理所當然地感覺既然已經穿越過來,那既然不可能再上醫院買西藥的情況下,就該先用中醫方法和藥方頂一頂的祁連,之前倒是沒有想過以後給人治病要不要跳一段大神來給患者加上一個良好心理暗示這個問題。
於是,開始認真思考這個問題的祁連這時候也慢慢停下了腳步,轉過頭來盯着南宮,腦子裏不斷檢索着前身所有的有關於這時代的“看巫祝治病”的記憶。
突然有了一種被南宮帶偏過去,覺得好像生病請巫祝跳大神確實也沒什麼不對的錯覺。
“MD,對個鎚子,跳大神能管什麼用?我現在是個公子了呀!春秋時期高級貴族!又不是以前那個村裡給人牲口看病還被指指點點的小獸醫!整天想着治病時候用什麼服務態度幹嘛?能看看,不看拉倒!我高低算是這時代唯一一個接觸過現代醫學的正規醫生,哪怕不是醫人的,但是別人醫人,我醫動物,用藥道理是相通的呀,不過就是劑量問題需要注意罷了,理論上應該治不死人的!”
心裏對自己竟然會被土著掌握了對話節奏,而感覺對不起廣大穿越者前輩的祁連,本來還打算擼起袖子訓斥南宮不要搞封建迷信那一套,要相信科學。
但是身邊突然靠過來蹭祁連胸口的大藍鷺,讓祁連遲疑了一下,也就是這短短的遲疑時間,祁連冷靜了下來,自己放棄了認真和計較。
在這個底層人民交通基本靠走、通訊基本靠吼的春秋時期,而且大概率還在春秋中期的時代,巫和醫大概率還沒分家吧?
那這樣的話,他祁連豈不是才是少數?這時候要是開個春秋版的全國醫藥行業法會,他祁連肯定才是被打成“封建迷信”的那一小撮里的頭一號呀!
搖搖頭的祁連自嘲地笑了一聲,也暫時熄了對南宮科普的心思,直接又指着身邊的大藍鷺說道,“她告訴我的,你問她去!”
“哦!這就說的通了!”南宮憨厚地摸了摸後腦袋,繼續好奇指着大藍鷺地發問道,“主上,您會鳥語,那您會不會像帝鴻(黃帝,左傳中稱帝鴻氏)騎龍飛升那樣,騎着她飛走呀?”
“飛什麼飛?騎什麼騎?朕要上天還需要她這麼瘦的鳥?告訴你,以後朕空閑下來自己就能飛!”不耐煩的祁連腦子裏熱氣球的想法一閃而過,隨口應付着南宮,希望能就此打消他這個好奇寶寶的十萬個為什麼。
但是缺乏想像力的南宮頓時驚詫道,“您自己飛?難道您能長出翅膀?”
“MD,飛你個頭!那不就成鳥人了嗎?你才是鳥人!閉嘴!不會問問題就別說話,趕緊回家!”走在前面的祁連快被不識趣的南宮氣得整出高血壓了,手上擼鳥的力度不自覺就大了些,引得大藍鷺吃痛出聲,然後突然展翅高飛而去。
被大藍鷺突然這麼一搞的祁連和南宮,一時都沒了興緻,兩人默契地沉默下來,直到走回山洞。
“主上!你們回來了,奴婢已經將您之前路上交代的臭蒿全部研磨取汁了,還用您帶回來的木燧把火升起來了。”手裏獻寶般端着一個盛滿綠色臭汁液的椰子殼的芳一,半跪在地,低垂着頭。
此情此景倒讓祁連不會了,這閹人這麼會來事的嗎?超額完成任務,還搶着干不是自己負責的事?
自己來這個山洞路上起碼沿途割了三斤的黃花蒿是有的,全用一個破石頭杵子和椰子殼舂啦?還有那堆火,祁連印象里自己前世全盛時期用這種方法生火也至少要將近一個小時呢!
瞟了一眼走時立在日頭下的木杆影和記號,基本沒有什麼變化,自己才走不到一個小時吧?
不過隨後祁連也就放下了這件事,因為用弓鋸生火這事的快慢主要取決於力道的平均和持久力,也就是耐心和細膩心思,想來芳一在這方面應該比後面傻傻獃獃的南宮有天賦。
仔細思考了一番的祁連,決定對着會來事又或者心裏有鬼的芳一現階段還是要着力安撫為好,於是不經意地問道,“芳一,你是什麼時候開始跟着朕做事的?”
聽到問話的芳一端碗的手不自覺地顫抖了一下,平復后才回答道,“奴婢是三年前隨太子妃殿下一同轉而服侍您的。”
“哦,也就是說你是…嫂嫂的陪嫁奴婢?原來是燕國人?”祁連聽懂了芳一的暗示。
“還請主上慎言!霖姬夫人已是您的正妻,不好重提舊事,這樣會有辱您的英明和太子妃的魂靈。至於奴婢十年前就是薊國人了。”芳一言語上軟軟地頂了祁連一句。
故意出言試探的祁連不怒反喜道,“芳一勿慮!適才相戲爾!倒也是個忠心警醒的,一直做奴婢太可惜了,朕有意給你自由身,並且在皂、輿、隸、僚、仆、台(注一)六等職官中給你一個賤官(就是小官的意思)身份,不過嘛…伯流未醒,他的身份和功勞,你們自問也應該是最高的,你們的地位不能高過他,朕有意在他醒后把他從下士,提拔為中士,那時順便再詢問他的意見,免得朕不通禮儀,怠慢了你們。”
左右想着自己是空頭司令的祁連,想着藉機安撫三人中“反意最熾”的芳一,也順便試驗一下他這個公子名頭玩封官許願這一套的威力下限在哪。
但是又一次低估了此時階級躍升難度的祁連,今天再次被芳一的大反應嚇到了。
只見芳一突然放下碗,撿起地上的短戈倒持在手,作勢就要往自己脖子上抹,而第一反應是往後狂退半步的祁連意識到不對的時候,已經來不及阻止了。
“叮!”的一聲刺耳金屬交擊聲炸起,原本傻站在祁連身後的南宮用根本不可能是瘸子的速度,大邁一步一個挺身後帥氣地拔劍,一劍居合間就擊飛了芳一手上短戈。
等祁連再看時,南宮已經面色如常地歸劍入鞘了。
“MD!這個守門的奴隸兵是個劍聖?我身邊總共才三人,竟然卧虎藏龍不成?”
就算是前世也只是從電視上看到過類似精妙劍術的祁連,直勾勾地盯着閽衛南宮。
直到不遠處的易川在昏迷中開始痛苦地呻吟,祁連才回過神來,上前幾步踢開短戈,然後示意南宮撿起地上的臭蒿汁去給易川服食。
然後,轉過頭來的祁連對着五體投地,完全趴在地上抽泣的芳一問道,“提拔你是好事,為什麼要去死呢?”
“奴婢失義,嘗謗言主上是非;奴婢不忠,曾起謀逆之心。有此不忠不義之念,卻還貪生,已是愧對主上,如今卻反而因為小功,得蒙主上拔擢,奴婢思來想去,羞愧難當,不敢苟活!”芳一說著說著,哭泣的聲音越來越大了。
正當祁連還完全不能理解自己隨手畫了一個餅,怎麼就能讓人去死的時候,喂完易川的南宮就爆喝道,“糊塗!不問主君的意願,私自拋棄自己的性命,這不是我們身為奴婢該遵守的道義!芳一,你是輕視主上年幼嗎?”
臉上寫滿了憤怒的南宮反駁了這一句還不滿意,直接走過來踢了芳一一腳。
“主上!奴婢絕沒有這等意思!”芳一急忙辯解自己的清白道。
沒想通什麼是芳一和南宮口中“義”的祁連,看着地上的芳一和腳邊的短戈倒是想通了其他事情,於是突然冷下臉命令道,“芳一,你去把伯流身邊那個銅胄洗乾淨用來燒水;南宮,你跟朕來,朕要教你挖點東西。”
說完的祁連轉過身去,作勢欲走,原本就站在一邊屏住呼吸,害怕祁連重罰芳一,才故意先上來給了他一腳的南宮鬆了口氣。
不料祁連才走出一步,就突然停下來,背着身殺氣騰騰地說道,“爾等記住,既然拜朕為主,那麼生、殺、予、奪,都只該操於朕一人之手!今日之事,下不為例!”
“主上此言…差矣!恕臣易川不能苟同,咳咳…臣子策名委質(策名,即君主將臣子名字寫在書上、委質即臣子將策書交給君主,不再收回,以示雖死不叛),確實應該效死命於主君,然而大臣當以道事君,匡扶主君去恪守正道,主上不應該如此專獨,這樣只會阻塞忠言,導致國家衰敗呀!”易川不知道什麼時候清醒了,出聲反駁祁連道。
但是此時的祁連,因為剛才芳一隨時可以轉為刺殺而非自殺的行為,正在氣頭上,腦子反而轉得比平常還快了些,思索片刻,很快就強辯道。
“二三子非是社稷之臣!乃是朕的家臣,謀國之事,非爾等所宜言,逾越祖宗禮制,伯流你未免太放肆了!”
被祁連一席話語堵得啞口無言的易川不再說話,任由祁連帶着南宮離開。
好一會後,躺在茅草上不時咳嗽的易川幾天來第一次感覺到自己恢復了一點嗅覺,也不知道是不是被自己嘴裏黃花蒿的衝天臭味頂通了鼻腔。
而不久后,找了幾根樹枝把半滿的銅胄架好燒水的芳一,聽到了易川翻身嘆氣的聲音,悄悄走過來低聲詢問道,“先生,可有事吩咐?”
“吾嘴裏這股異味何來?”易川問道。
“乃是主上命我搗碎臭蒿榨汁,且留碎莖混合其中,由南宮閽衛餵食給您的,可是好些了?”
聽到芳一回答的易川雖然明顯感覺自己比上次清醒舒服了很多,卻還是緊接着嘆口氣道,“主上欲擢汝於奴隸之事,吾已聞之,日後好生做事,這等超拔,非酬爾不離之功,難得也!然吾憂慮主上驟得天智,雖時有小利,最終卻可能落到帝辛(商紂王)下場。”
“易子慎言,主上所言家臣之份,正當其理,為人家臣者,只當襄助家事。家臣不能謀國,家施不能及國,這是列國都通行的道理,還請易子不要再和主上申辯。”芳一俯首道。
“唉!!!你走吧!吾與汝非同道也!”氣得翻了個身的易川,心中鄙夷着做奴隸做傻了的芳一。
他一個小小的奴婢沒親沒故的,小恩小惠當然能夠隨便收買,但是他一個本來只要祁連順利即位就有機會能擺脫典衣官,這樣的不入流國君私人賤官,最後成為社稷大夫的“士”,就沒有那麼廉價了。
就在易川還在繼續胡思亂想的時候,祁連已經不知不覺地帶着從附近竹林里砍了兩截毛竹的南宮返回了。
“就在這個位置,用朕剛剛在竹林里教你削的包柄布竹鏟,給朕挖,記住!這裏是兩個灶的位置,這裏是膨脹室的位置,然後沿膨脹室這三個方向給朕在挖三條煙道,上面提到的洞都要挖得上窄下寬,以能卡住燒水銅胄為準,彼此之間按順序打通,全部深三尺左右(周代,一尺合今23.1cm戰國的一尺約合現在的23.1厘米),最後等挖好了,在膨脹室和三條煙道的上方先蓋上草和樹葉,然後蓋一層浮土,這樣無煙灶就完成了,懂了嗎?”
祁連對着南宮邊講解要點,邊拿過他的配劍在相關區域劃出記號。
但是一臉懵逼的南宮感覺從一開始就是,路易十六拿着海飛絲——摸不着頭腦。
“啊!你笨死了!真是朽木不可雕也!芳一,你過來…”祁連抓狂道,心裏想的卻是如果不是眼前這個大個子智商堪憂,其他兩個“心懷叵測”的人,他一準找機會都殺了,免得自己整天疑神疑鬼的。
“唉!智謀用來反駁勸諫,詭辯自己的錯誤而不更改!既然如此,吾就更不應該辜負太子妃的託付了…”易川側躺聽着祁連所謂“無煙灶”有板有眼的佈置,暗下決心道。
臨近入夜,所有人包括祁連自己,都喝光了幾竹筒的加了緩解痢疾的葉下珠、金銀花等草藥的鮮美魚肉熱湯,雖然沒有加鹽,但是加了路上撿的野生薑黃和山茱萸的湯還是讓人胃口大開。
“主上!該安寢了!”晚上守第一班夜的芳一來到火堆旁的祁連面前提醒道。
“記得叫醒朕守第三班,不得擅作主張!”祁連看着散煙效果良好的野戰無煙灶中的篝火叮囑道。
然後祁連起身問呆立在一旁的南宮道,“晚飯前那三個用小竹筒串在草繩上做成的竹筒報警器,都裝到了緊要位置上去了嗎?”
“是的,奴婢和南宮閽衛都去試過了,效果太好了,主上您天智聰穎,竟能想出如此妙器,讓守夜之事輕鬆太多了。”芳一代替傻愣愣的南宮回答道,順便巧妙地拍了一個馬屁。
“如此甚好!”祁連對芳一的馬屁敷衍一句之後,徑直來到了自己的位於山洞最深處只能勾頭進去的角落裏的“床”鋪,蓋上些許干茅草,就此睡去。
而緊跟祁連的南宮,卻換了個方向朝着山洞口側躺睡下,抱緊了懷中短劍,同時把任何可能從他這一邊傷害到祁連的空隙堵得死死的。
一夜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