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下誓言的純真,難忘初戀的無暇
愛情不是花蔭下的甜言,愛情不是桃花源中的蜜語,愛情不是輕率的眼淚,愛情更不是死硬的強迫,愛情是建立在共同語言的基礎上的——莎士比亞。
上海長樂路619弄內的一棟石庫門底樓的最裏間,不大的屋子滿滿地塞進了三張長桌,所謂的長桌,實則是在兩隻普通的實木小飯桌上鋪上一塊大的門板,然後在門板上用圖釘釘上一張淡棕色的“牛皮紙”。
長桌的左面頭上放着一個馬口鐵製作的帶着一個小煙囪的箱子,箱子裏面是一盞酒精燈,長桌的中間整齊地疊放着幾隻白色的大搪瓷盤,盤中里放滿了已經上過錫的載波線圈。
長桌的一側放着幾把75W的電烙鐵,另一側則是一堆已經用過了的沙皮紙和工作時戴的白手套,沙皮紙上滿是黃黃的銅屑,手套的拇指、食指和中指的部位上沾滿了黑色的漆皮灰。
小屋的空氣中瀰漫著淡淡的松香味,最裏面對門靠牆的長桌右面頭上的一側,坐着一個理着平頭的男孩,小屋的門口,一個梳着馬尾辮的女孩正款步姍姍地向理着平頭的男孩走去。
隨着晚上加班休息時我去小張和Y那裏的次數越來越多,我和小張還有Y之間自然越來越熟了。
但今天意外的是:我獨自一人在加班,休息的時候,Y主動來到了我所在的砂頭組房間,而且是獨自一個人來的,這是她第一次單獨來我這裏。
原來,和Y搭班的小張見我經常去她們那裏,而且我說話時的目光老是瞟向Y,特別是那次我們街道的團委組織委員來找Y,我那失落的眼神讓細心的她捕捉到了,她察覺到了我似乎在暗戀着Y。
小張是66屆初中畢業生,比我大四歲,比Y大三歲,因此在談戀愛方面自然比我們有經驗,她看出我去她們那裏實則是為了能有機會和Y說說話。
不知為什麼,小張似乎並不喜歡那個我們街道的團委組織委員,她更偏向我,於是她開始在晚上休息的時候主動拉了Y來我這裏聊天。
時間久了,晚上加班休息時她們兩人來我這裏聊天也就慢慢成為了一種習慣。
今天晚上加班休息時,小張突然推說那本英文原著的《簡愛》小說要還給人家了,因此她要抓緊看,讓Y自己來我這裏聊天。
那時,圖書館都關閉不對外開放了,加上圖書館裏也不出借這類西方文學的書籍,因此當時看西方名著都是在朋友之間相互傳借的。
Y見小張要看小說,休息了,自己一個人干坐着也沒有意思,但獨自一人來我這裏又有點不好意思,因為她從來沒有獨自一人來過我這裏聊天。
小張見Y在猶豫,就推了Y一把,說:“休息了,不要這樣干坐着,都坐了一整天了,去,到X那裏去聊聊天吧,這樣我也可以靜下心來看我的‘簡愛’。”
Y見小張這樣說,心想也對,再說砂頭組又不是什麼地方,不也是同一個裏弄生產組下的嗎?於是就一個人來到了我所在的砂頭組。
而這實際上是小張故意為我能夠有機會和Y單獨相處創造的機會。當然,這些都是我後來才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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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看什麼呀?”Y還沒進門,她那銀鈴般的聲音卻已經到了,她遠遠地看到我正在聚精會神地看着手裏拿着的一個粉色簿面、只有一寸寬、兩寸長的小本子,不覺好奇地問道。
我聞聲抬頭望去,覺察到今天Y似乎有點緊張,因為我看到她在進來的那一剎間彷彿有點猶豫和不自然。
然而我也同樣有點緊張,我是一個很活躍,也很會說話的人,組織能力和工作能力也都很強,只是在女孩子面前,我卻會顯得有點靦腆,所以我今天看到Y一個人來了,心裏就開始局促不安起來,一張嘴也彷彿變得不會說話了。
“外語...單詞。”我的回答很簡短,卻有些口吃。
我回答時沒有看她,而是下意識地低下頭去繼續看手裏那本只有一寸寬、兩寸長的小本子,但我的耳朵卻在全神貫注地聽着Y越來越近的腳步聲,隨着她越走越近,我感到自己的心跳也越來越快。
Y在我工作枱的左側坐了下來,我用眼角偷偷地斜着看了一下她。
“外語單詞?”Y坐下后沒話找話地問道,不過,她似乎已經不那麼緊張了。
“對,外語單詞。”我見Y主動和我說話,欣喜之下,最初局促不安的心情緩和了不少,於是一面把手中的單詞本遞給Y一面說道,但我依然不敢正視她的眼睛。
Y接過單詞本翻了起來,只見每頁上有五個單詞,每個單詞都有發音和中文註釋。
這是一種當時很流行的用來記英語單詞的單詞本,只有一寸寬,兩寸長,很容易放在口袋裏,有時間時就可以拿出來背上幾個。
“這一本有多少個單詞啊?”Y看到這一本單詞本幾乎已經記滿了,就一面翻着小本子,一面微紅着臉微笑着,顯然是沒話找話地問道。
“500個。”我看着Y手中的單詞本簡短地答道,隨着劇烈的心跳漸漸平復,僵硬的舌頭開始漸漸恢復了正常。
Y今天單獨一人來到我這裏,雖然不免讓我有點緊張,但實在是讓我滿心的歡喜。
“你每天都背嗎?”Y把單詞本還給了我,看着我問道,目光中滿是疑惑,她可能在奇怪,平時善於言辭、侃侃而談的我怎麼今天變得沉默寡言起來?
“每天都背!來上班時,如果下雨不騎自行車就在路上背,上班休息時也背,我的計劃是每天背五個單詞。”我一面回答,一面鼓起勇氣直視了一眼Y。
都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我從Y的目光中看到了我希望看到的信息......
“那一年就是1500多個單詞啊!”Y聽我說每天背五個單詞,就眨了眨眼睛說道。
“每天背五個單詞很容易,但困難的是要每天複習曾經背過的單詞,否則時間長了會忘掉!這樣時間一久,每天要複習的單詞數量越來越多!”說到背英語單詞,我的話開始多了起來。
Y見我說每天都背,就用好奇地問道:“你這樣背了多久啊?”
“堅持了五年了!”我自豪地說道,這時我已經回到了那個自信的我。
“五年?難怪你的英語這麼好!”Y聽我說這樣背單詞已經堅持了五年了,默默一算,一年是1500個單詞,五年......都要7500個單詞了,於是不由地讚歎道,說話時她那雙大大的眼睛目不轉睛地看着我,彷彿發現了新大陸一般。
我這個人有個特點,那就是特別有毅力,凡是做事,都必須想清楚了才做,而一旦開始做,從不輕言放棄。
當初跟着我爺爺學英語,前三年主要學英語語法,但我漸漸地發現學英語語法容易,但要想學好英語的關鍵在於你掌握了多少單詞,我在看英文原著時,語法一點問題都沒有,但由於掌握的英語單詞不夠,因此不時地需要查閱中英文字典,這樣一小時看不了幾頁。
於是我下決定要掌握7000-8000個英語單詞,但背英語單詞是一個細水長流的事情,你第一天可以背50個單詞,第二天也許也可以,但慢慢地你就會發現很多單詞是“前背後忘記”——因為在一個中文的環境中,你沒有機會去使用這些學過的單詞,因此很容易忘掉!
所以我想出了一個笨辦法,那就是每天複習已經背過的單詞,我把英語單詞抄寫在小本子上,每天利用上下班走路的時間,工作中休息的時間,以及任何零碎的空閑時間,都拿出來複習幾個。
這時Y用一種奇特的眼神看着我,這個眼神我曾見過,就是我們去“915”廠培訓的第一天,我創造了當時“915”廠的培訓記錄,當時她就是用這樣的眼神看着我——像看着一個另類似的凝視着我,不過這一次,她的眼神中又多了一絲的折服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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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這次以後,漸漸地,Y在上晚班休息的時候,如果我也加班,她也會單獨主動來我這裏了。
隨着我和她單獨接觸的次數越來越多,我們倆之間在一起的時候也沒有那麼拘束了,我們會談起我們的小學時代,我們的中學時代,以及中學畢業后在家“待分配”的那幾年難熬的日子。
我們也會談一些國家大事,包括我們的人生前途,但那時的我們看不到自己的前途在哪裏,我們的想法也很簡單——只要我們所在的高泰電訊組每個月有足夠的生產任務,讓我們每個月都有工資可拿就心滿意足了!
一句話,我們有很多共同的話題。
在我的一生中,可以說“艷遇”的機會很多(兩隻手都不夠),但其中有四個最令我難忘:
一個是和我最有共同語言的;
一個是最能讀懂我的;
一個是我的紅顏知己;
一個是最體諒關心我的。
而Y就是那個和我最有共同語言的人。
可能是出生在一個革命家庭,Y非常正直,熱愛祖國,非常崇拜老一輩的革命家和科學家。
這,與我非常相同。雖然我不是出生在一個革命家庭,但我的祖輩和父輩們也都非常愛國,並希望能為自己的國家和人民做點什麼並且他們也確實做了很多了不起的事情。
我們兩人都富有使命感,感到人活着就是應當做點事——雖然,在那個年代我們都很迷茫,不知道究竟應該做點什麼事,更不知道人生的目標究竟是什麼。
湊巧的是,她居然和我還生了同一種病,支氣管哮喘——這簡直就是同病相憐!
在很多很多的事情上,她的觀點往往和我的看法非常一致的,以至一次她打趣道:“看來我們是‘一條戰線’的”。
我說:“我們才不是一條戰線的!當時我想入個團,接連寫了兩個申請報告,但是你的那個前任團支書就是不理我。”
當時高泰居委會的團支部書記姓張,後來Y接替她做了團支部書記。
她聽后爽朗地笑了起來,說:“這是她們不識貨!”
我聽Y這樣說,就聳了聳肩,對她做了一個不以為然的表情。
Y見我這樣一副不以為然的模樣,就笑着對我說道:“要不,現在你再寫一張入團申請書交上來,我當你的入團介紹人怎樣?”
我聽Y這麼說,就瞪大了眼睛側過頭去看着她。
Y見我這樣看着她,就認真地對我點點頭,似乎在說:“真的!”
我見Y一臉認真地看着我,似乎在等着我的回答,就搖搖頭,說:“我才不要走‘後門’呢!”
我這麼說是因為那個姓張團支部書記走了后,Y接替她做了團支部書記,現在她自願來當我的入團介紹人,那我的入團問題就基本上可以說是成了板上釘釘的事。
但我這個人有個特點,那就是凡事喜歡通過自己的努力去爭取,我不喜歡這種當時很流行的“走後門”社會風氣。
Y聽我說不願意通過這種“走後門”的方式去入團,就沒有再說什麼,因為此時她已經對我的性格和為人處世方式很了解了,於是她用讚賞的目光看着我,說:“我很喜歡你的這種性格!”
我注意到Y在不知不覺中用了“喜歡”這個詞,這讓我欣喜不已,雖然她說的是喜歡我的性格,而不是說喜歡我的這個人,但這是她第一次在我面前使用了“喜歡”這個詞。
初戀的芬芳,在於它起始於熱烈的友情,似一片一望無垠的雪域,潔白無瑕,讓人充滿了無盡的遐想。
初戀的純真,構成了我們內心深處最美麗的風景,是我們心中永遠擁有的一份最淳樸的感情,它埋藏在我們的靈魂深處,與我們相伴一生。
直到很久后我才明白,Y之所以會成為我的初戀,正是源於她和我所具有的共同語言。
......
隨着Y在晚班休息時來我這裏的次數越來越頻繁,小張看在眼裏喜在心裏,因為她一心想撮合我們兩個,於是她乾脆“一不做二不休”,有好幾次,沒到下班時間,她就推說家裏有事要先走,留下Y一個人。
因為那時她們的晚班是晚上十點半下班,這麼晚了一個女孩子單獨回家,總該有個人送送吧?而我和Y雖然不住在同一個地方,我的家住在復興坊,Y的家住在高泰公寓,因此回家的路是相同方向的,這不就等於把這個機會留給了我?
而我呢,一看小張走了,只留下Y一人,自然也不會放過這樣的機會,因此也會讓組裏其他加班的同事先回去,我自己則借口收拾收拾再走而單獨留下來,等Y下班了和她一起走。
剛開始的幾次,我還在暗自慶幸小張家裏有事先走了,讓我有機會送Y回家,後來才知道這是小張在有意成全我和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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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夜的上海,瑞金二路的行人路上長滿了茂密的梧桐樹,漆黑的天穹佈滿了點點生輝的星星,一輪明月高高地懸在天空,潔白的月光灑向大地彷彿鋪上了一層銀粉,月光下,大地上倒映出兩個長長的人影。
這一天,加班結束了,我和Y肩並肩地走在從里弄生產組回家的路上,我喜歡這樣肩並肩地和她走在一起時所產生的那種感覺。
也許是這美麗的月色感染了我,讓我對未來和Y的關係產生了種種的憧憬,我突然有一種想去牽她手的衝動,但我馬上臉紅了,因為Y是我的初戀,她在我的心中猶如女神般地存在——是那樣地純潔、那樣地神聖不可侵犯......再說,我成年後也從來沒有和一個女孩牽過手,這手該怎樣去牽呢?
Y彷彿並沒有察覺我內心的異動,似乎依然想着這個月的生產任務,因為每個月大家能不能拿到工資,就看任務能不能完成了,而她是大組長,壓力自然不小,只見她側着頭看着我問道:“這個月的生產任務你們砂頭組沒有什麼問題吧?”
我扭頭看了她一眼,發現她那雙令人心醉的大眼睛中閃爍着一絲憂慮。
我知道她是擔心我們“砂頭組”的生產進度,因為當時我們的“砂頭組”是整個生產環節中的瓶頸。
於是我充滿信心的答道:“加把勁應該沒有問題!”
“那就好。”Y聽了彷彿鬆了口氣。
我們所在的里弄生產組,生產場地是借用里弄內閑置的居民住宅,因此當時里弄生產組又稱為里弄加工場,而其落後生產手段,現在恐怕只有在相關的電視劇或電影裏面才能見到。
突然一陣晚風吹來,吹亂了Y的頭髮,Y用手攏了一下額頭被晚風吹亂了的髮髻,看着天上的那一輪明月,不禁感嘆道:“時間真快,我們進里弄生產組已經一年了。”
此時我的心裏依然充滿着對我和Y未來的憧憬,於是我若有所思地看着月光在地上映射出我們兩人的長長身影,一語雙關地感嘆道:“是啊,不知不覺一年過去了,明年我們不知會怎樣。”
Y似乎沒有聽出我話中有話,只見她抬頭仰望着天上的明月,滿懷期望地說道:“希望有一天,我們的工資能夠從每天¥9毛錢變成每天¥1元錢。”
那時,國營企業的工資是¥36元,集體企業的工資是¥32元,我們里弄生產組的工資是每天¥0.9元,做一天算一天,相當每月¥23.4元,因此那時我們可以說是處於社會的最底層。
“我也希望!我相信是可以實現的!”我抬起頭,也仰望着天上的明月,點頭同意,語氣中充滿着自信。
Y顯然受了我積極樂觀情緒的感染,指着月亮說道:“這是你說的,月亮看着我們那!”
“那就讓月亮中的吳剛和嫦娥做個見證,我們一起努力吧!”我聽Y說月亮正看着我們,就遙望着月亮中的那團陰影,一面欣然說道一面伸出了右手,做了一個準備和她擊掌的姿勢。
Y見狀,也欣然伸出右手,擊在了我的右手手掌上。
現在的年輕人如果對人生的暢想或者發誓,保管是要成為一個馬雲式的人物或成為一個百萬富翁什麼的,再不濟的也要自己創業當個老闆。
但那個是一個“吃大鍋飯”的時代,是一個物質生活極端匱乏的時代,那時,聯合國的貧困線標準是每人每天$1美元,即每月$30美元,換算成人民幣就是¥240元,而那時我國城鎮職工的普遍收入是每月¥36元+¥4元獎金,而我們所在的里弄生產組,是當時社會的最底層,我們的收入只有每天¥9毛錢,一個月¥23.4元!
所以我和Y的月下“誓言”,包括對人生的暢想,僅僅是希望我們的工資能夠從每天¥9毛錢變成每天¥1元錢......
夏夜的街道像一條波平浪靜的河流,蜿蜒在濃密的梧桐樹影下,那在微風下沙沙作響的樹葉,彷彿在為我們的竊竊私語伴奏,微風中,一朵薄薄的白雲輕輕飄過,帶走了我和Y的月下“誓言”。
初戀之所以難忘,不是因為花前月下,而是因為那曾經的誓言,更在於它的純真、它的淳樸和它的無瑕。
我望着滿天的星星,想像着這群星裏面有一顆是我,還有一顆是Y。
“很多年以後,如果你偶爾想起了消失的我,我也偶然想起了你,我們就去月下看星星,那裏面有我”——三毛。
【下章看點】
初戀的種子在X的心裏發芽了,他想讓Y知道他喜歡她,但如何向Y表白呢?Y又會如何反應呢?
欲知詳情,請看下一章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