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女明星事件(三)

第四章 女明星事件(三)

一夜無夢,餘生被臉上溫熱的濕氣驚醒。

老小孩穿戴整齊,手裏舉着熱毛巾,餘生尷尬地接過毛巾:“我自己來吧!”

餘生瞥向窗外,黑沉的天空無星無月,下半邊天光中反射着霓虹燈的暗紅,他到底睡了多久?

還是那間書房,虞放、牧和魔鈴已到。

牧取出銀色盒子,打開盒蓋,翻手而下,銀灰的流體垂直滴落到地板上,伸出無數的細絲向上延展,形成一幅寬闊的水幕,如同逆流的瀑布,淹沒了整個天花板。

餘生忽然感覺一陣眩暈,不自覺地握緊手中的小手,他震驚地看向周圍,腳下是起伏的流體,頂上有倒置的桌椅,瀑布如銀河飛懸,吊燈如花朵盛開在銀色湖水中。

牧提腳走進瀑布,虞放和魔鈴緊隨其後。

這扇門後會是時間鋪子嗎?穿過水幕,微弱的電流感竄過全身,餘生定睛一看,裏面是個石室,青磚鋪砌,四角上各有一盞石燈台,燈龕中燃着青黃的火光。

石室正中有一張長條石桌,虞放一人坐在一側長邊中央,另一邊坐着魔鈴和牧。

老小孩跑去石凳上坐下,和牧之間隔着一個空位。

四人目光射向餘生,讓他頗感不自在,手腳僵硬起來,小心翼翼地走過去。

空位正對虞放,桌面上擺放着一個青銅圓盒,有點像古代女子用的妝奩。

腳步停在石凳后,餘生暗忖這個空位是留給哪位大人物的嗎?聯想到美女老闆,他連忙繞到老小孩另一邊的石凳上坐下,以至於錯過了四人眼中轉瞬即逝的光華。

片刻后,牧說道:“開始吧。”

魔鈴抬手,其掌中浮出一顆銀灰水滴,她輕輕一推,水滴滑向石桌上方,鋪展成半透明的契紙。

“立契人:艾茹茹,二十八歲,職業為演員,其父為某礦業集團董事長,母親全資創立了一家私人醫院。塵世紀年二〇二一,紀月三月,艾茹茹突發急性腎衰竭,入院治療,同年紀月六月進行了腎臟移植手術,術后恢復良好。於紀年二〇二二,紀月七月,她在個人主頁宣佈復工,為感謝粉絲的陪伴和支持,發佈了‘粉絲見面會’的消息。見面會的第一站在本地,時間是塵世三天後,她本人已坐上飛往本地的航班,塵世一小時后落地。契約內容:自願將尤琪琪損失的二十七年陽壽轉交給時間鋪子,立契生效。時間鋪子署名……”

說到這裏,她停頓了一下,很快又調整過來,接著說道:“署名‘一’。”

“一”這個代號很牛啊!餘生推測極有可能是美女老闆。

虞放敲了敲桌面,聲音無比低沉:“作為交換條件,我們還需完成尤琪琪死前的執念。”

他抬起右手,掌心向上,一個白色球體從掌中升起。

透過契紙牆,餘生看到球體上有動態的畫面,畫面的主角是彌留之際的尤琪琪。

小女孩瘦弱憔悴得幾乎無法辨認,她一動不動地躺在病床上,雙眼緊閉,枕邊是粉紅毛絨兔布偶。

突然,女孩的右手食指輕微顫動,一個稚嫩的聲音從球體中傳出:“好想去看看她,希望她健康快樂。”

就在這時,監護儀發出了急促的報警聲,那條起伏的生命指數變成了一條直線。

球體從頂上圓心開始碎裂,化成粉末消失在空氣中。

牧看向幾人:“還有疑問嗎?”

餘生舉高雙手:“有個邏輯問題,簽訂契約的首要原則是自由平等,像這種減少壽命的契約,誰會同意?”

牧清了清嗓子:“這不是時間鋪子考慮的問題,我們只負責和立契人簽約。”

“別人不同意,你怎麼簽?”餘生突然想起他被騙到時間鋪子的經過,偏頭看向老小孩:“你們的手段就是……”

牧在一旁糾正:“那叫方法!”

餘生反駁道:“那不是欺騙嗎?趁立契人在神志不清時作出承諾,你們甚至還可以侵入他人的夢境……這個契約簡直就是霸王條款,沒有半點道理可言!”

一番話畢,室內落針可聞。

半晌,牧面不改色道:“時間鋪子從不需要講道理,我們是執行者!”

這話說得太霸氣,聽起來太無恥,餘生竟無言以對。

“還有問題嗎?”虞放雙手環抱,看似輕鬆,雙眼直視餘生。

“完成尤琪琪的執念,交換條件是什麼?”

虞放放下雙臂,一隻手在桌面輕敲着:“尤琪琪已死,不可能再將二十七年陽壽還給她,作為交換條件,尤琪琪同意將二十七年陽壽轉贈時間鋪子。”

人都死了,同意個鬼!餘生在心裏吐槽,難道他們還能把尤琪琪的鬼魂帶到艾茹茹面前?轉念想起生死簿和功德簿的存在,他眼神發虛地看向虞放,他為什麼要和這些神神鬼鬼在一起?

虞放再次問他:“還有問題嗎?”

餘生抿了抿髮乾的唇瓣:“時間鋪子要那麼多陽壽做什麼?”

面對這個問題,虞放明顯迴避了,牧答道:“你可以把時間鋪子看做時間的銀行,有存入,自然會有取用。”

餘生不解:“誰取用?”

“天道!”虞放斬釘截鐵地回答,立刻另起話題:“這次來訪,我還有一個重要任務,核實劉大山案是否與他們有關。”

氣氛凝滯凍結,餘生悄悄問老小孩:“他們又是誰?”

“黑暗世界的時間偷獵人!”老小孩的聲音低沉,彷彿一位滄桑的老人:“每隔一段時間,他們就會捲土重來。他們毫無約束,為了金錢和其他可交換的東西,用各種手段偷去他人的時間。”

餘生無法想像比發霉月亮還黑暗的世界是什麼樣的,但聽老小孩的解釋,時間偷獵人和時間鋪子沒太大區別,唯一的區別恐怕只在於官方認證這一點。

彷彿看穿餘生的心思,虞放敲了敲桌面:“善惡因果!時間鋪子不會無緣無故找上門,而他們只要有利可圖,就會下手!”

牧輕嘆一聲道:“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忽然,石室的空間彎曲起來,形成向外擴張的弧度,魔鈴食指輕勾,契紙上卷,逐漸消失。

餘生驚詫周圍的變化,而虞放、魔鈴和牧神色平靜,彷彿在他們眼裏這是一件很平常的事。

他連忙看向老小孩,身邊的小孩正垂頭合目,如老僧入定一般。

嘈雜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彎曲的空間裏呈現出熱鬧的酒會現場,燈光輝映,燦若白晝,手端酒杯盤的侍應生穿梭其中,男男女女各自聚在一起言笑晏晏。

一位美女從侍應生托盤中取出兩杯紅酒,向著餘生款款走來,餘生下意識地伸出手,而美女竟穿過他的身體化為黑影。

正前方一位男士朝着這邊舉杯致意:“塗先生。”

餘生恍然大悟,這是塗洪濤的記憶,眼前的場景也是塗洪濤的視覺。

之後,塗洪濤走出酒會大廳,來到後面的玫瑰花房外,草地上的紫色射燈打在玻璃上,花房猶如童話中的水晶房子。

一位奢華禮服的美人站在玫瑰叢中。

“香霧雲鬟濕,清輝玉臂寒”,她偏頭看來,輕笑出聲:“你來晚了!”

“呵呵!”塗洪濤低笑着,聲音震動着胸腔:“雖然美人的投懷送抱讓我很享受,可是我們以前見過嗎?”

美人嫵媚一笑,優雅地提起腳側的裙擺,上前牽着塗洪濤走進花房:“你閉上眼,我會讓你想起來。”

塗洪濤順從地閉上眼。

美人踮起腳在他耳邊低語:“我是誰,你是誰?撥開霧,見分明。莫回頭,莫回頭!”

這幾句話太過怪異,塗洪濤猛睜開眼,手中的纖纖玉手變成了一截灰白的掌骨,驚得他甩出老遠。

美人、花房、別墅,包括別墅里的人通通不見了,黑暗中只有遠處站着一團人形光影。

他自言自語道:“這是哪裏?”

光影走到他面前:“劉大山!”

他前後左右看了看,這裏只有自己一人:“劉大山是誰?”

一個低沉蒼老的聲音回答:“你!”

“胡說!我叫塗洪濤。”

光影瞬間幻化成一個六歲男孩:“那你認識我嗎?”

塗洪濤盯着男孩的臉龐:“有些熟悉,你是誰?”

男孩回答:“我是六歲的你!”

此時,從男孩的身影中分化出三位老人的形象,男孩指着身邊三人問:“他們是劉家村的村民,你還記得嗎?”

塗洪濤大吃一驚,隨即甩甩頭,喃喃自語:“我在夢裏吧?我怎麼會做這樣的夢?”

男孩聞言笑了笑:“對啊!這就是在你夢裏。”

男孩抬起雙手,三位老人化作一團光影,懸浮在男孩掌心之上慢慢變大,逐漸把男孩和塗洪濤籠罩其中。

塗洪濤四處張望,這裏是個山清水秀的小村莊,身邊不時走過樸素的村民,路過小孩時,都親切地和他打招呼:“山仔!”

其中一位中年婦女還送給他一碗熱飯:“山仔,拿着。”

塗洪濤認識她,她正是剛才男孩幻化出的老人之一,只是此刻的婦女年輕了不少。

男孩在前面走着,個子變高了,路過的村民還是和他打招呼,喚他“山仔”,一位大叔拎給他一條魚:“大叔撈了不少魚。山仔,拿一條回家去。”

突然畫面一變,兩名男子發現了河邊的屍體:“那是誰?”

兩人翻過屍體,一人驚呼:“是山仔!沒氣了!”

畫面又一變,山仔的屍體被放進棺材,村裡人將他埋在後山山坳里。

塗洪濤像一個局外人一樣,冷眼旁觀着一切,忙碌的村民甚至從他身體穿過。

山仔的墳塋很簡陋,沒有一塊像樣的墓碑,僅僅是豎起了一塊木牌,上面用毛筆寫着“劉大山之墓”五個字。

山村之境突然消失,塗洪濤問人影:“你帶我看這些做什麼?我不認識劉大山,也沒去過劉家村。”

人影定定地看着塗洪濤:“剛才是那三人的記憶,現在我能看看你的記憶嗎?”

塗洪濤愣了一下,本能地想拒絕,轉而一想反正是在夢裏,便答應了。

眼前的男孩化作一個光點,迅速朝他飛來,眨眼消失,塗洪濤想摸摸自己腦門,卻發現自己無法動彈。

難道自己夢魘了?

他剛剛升起這個想法,面前就出現了一個個幻象,從昨天發生過的某些事情往前倒推,幻象里的自己越來越年輕,直到十五歲的自己獃獃地坐在地上,嘴裏不停重複着一段文字:“我叫塗洪濤,南洋華僑,靠賭石發財……我叫塗洪濤,南洋華僑,靠賭石發財……”

時光無法繼續回溯,停止在這個畫面。

腦海里響起那個蒼老的聲音:“你能想起十歲的你嗎?”

塗洪濤試圖回想年幼的自己,卻始終無法形成具體的畫面,所有的記憶都在重複着十五歲的那段自白。

空間中的畫面停止了,老小孩慢慢睜開雙眼。

餘生還在震驚,老小孩不僅進入了塗洪濤的夢境,還在夢境中讀取了他的記憶,他驚恐地看向老小孩問:“小孩,你進入我的夢境時,有沒有順便讀取我的記憶?”

老小孩搖搖頭:“沒有。”

餘生暗自慶幸着,隨即皺眉道:“你們就這樣把塗洪濤給整分裂了,然後他就來醫院看病了。誒,最後他怎麼像個復讀機啊?”

牧挑眉回道:“因為有人在反覆對他說這段話。”

虞放也笑了,但那笑容冷得還不如不笑:“老把戲!”

餘生點點頭,如果有人面對面同塗洪濤說話,說不定可以從塗洪濤身上發現那人的線索。

想到這裏,他伸手靠近塗洪濤獃滯的雙眼,把畫面當成了顯示屏,雙指觸上塗洪濤眼部一拉,畫面被放大,裏面閃着一抹暗紅。

他問幾人:“這是什麼?”

側頭髮現幾人的神色先是驚訝,后又變成理所當然的樣子,他湊近看去,暗紅上似有凸起的黑色脈狀分佈。

虞放挑眉道:“黑血扳指,看來他們這一輩中出了了不得的人物。”

餘生納悶,虞放怎麼從醜陋的扳指推測出戴扳指的人很厲害?

虞放再次冷笑:“因為你只看到了扳指。”

餘生被這種奇怪的邏輯打敗,不過這些怪人都很霸氣,從來不講道理,別人還不服不行!

那麼塗洪濤這個身份是虛構的嗎?

對於黑血扳指所為,餘生並不陌生,催眠只能作為精神疾病的輔助療法,且對對象有嚴格的要求,並不是所有人都能被催眠。

他曾陪同導師去給一個嫌疑犯做精神狀態的判斷,嫌疑犯是鄰居眼裏的“神經病”,經常做出違反常理的事情,比如寒冬里穿着夏天的衣服出門,鄰居問他冷不冷,他說冷,但是天上出太陽就該穿夏天的衣服。

餘生從他閃爍的眼裏捕捉到“糊塗”與“清明”時刻轉變的分界線,這是有意識的行為,所以餘生開始和他攀談,並在話語之間對他進行催眠。

深談之中,嫌疑犯交代了從預謀到作案的全過程,雖然催眠沒有得到嫌疑犯的同意,他的交代無法作為呈堂證供,但警方通過描述找到了埋藏的作案兇器,經過比對,兇器上的指紋和嫌疑犯完全一致。

兇案告破后,餘生在圈內聲名大噪,讓導師欣喜若狂,並鼓勵他專攻精神病學領域,可只有餘生自己清楚,那次催眠中他比嫌疑犯還痛苦,催眠對方的同時,他感到頭痛劇烈,彷彿大腦神經全部活躍起來,而大腦深處有一個空間破空而出,上面掛着的鎖鏈開始震動。

從對催眠的神秘感到好奇,到催眠成功后的痛苦,使得餘生再也沒有用過這種手段。

如果黑血扳指不僅能成功催眠劉大山,並抹去了他十五歲以前的全部記憶,餘生不得不承認虞放說得對,黑血扳指的確了不起!

他摸摸小孩的頭頂:“你怎麼也這麼厲害啊?”

老小孩偏頭看着餘生,臉上浮出燦爛的笑容,伸出手指點了點餘生。

餘生不懂老小孩的意思:“你是指我更厲害?”

老小孩眼神里全是崇拜,閃着星光,使勁點頭,餘生瞧着,咧開嘴角,不好意思地傻笑:“一般一般。”

牧和虞放相繼起身走出水幕,餘生傻笑着問魔鈴:“魔姐頭,會開完了?艾茹茹的事情沒討論完呢?”。

魔鈴丟下二字也離開石室:“照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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