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光陰緬懷,心境煉神
神竹這般偉大的存在,為何藏身於普普通通的北山?
這個問題困擾了老者五十年之久,至今也沒有得到答案。
或許,村莊裏的祖輩們也曾因此困惑吧,但更多的還是感到幸運。
此刻,老者凝視着夕陽下的北山,任由山風迎面,吹起白髮。
“告訴村裡各戶,管束好自家的娃,別再偷跑進山、打擾神竹的清靜。”
老者作為這裏的村長,按照世世代代的慣例,一直約束着村民,不讓人們隨意闖入大山深處。
神竹,就是這座村莊的唯一信仰,不容褻瀆。
不過,老村長心裏始終埋藏着一個願望——
“真想再目睹一次神竹的風采啊。”
五十年前,雨中那道睥睨天地的青色身影,讓他感受到了無比的震撼。
就彷彿穿行泥土間的螞蟻,一抬頭,望見了搏擊長空的蒼鷹,在渺小和平凡中見證了偉大。
“村長,山下風大,回屋去吧。”村民們開始為老人的身體擔憂。
“年紀大嘍,吃不住風,是該回去了。”
老村長有些悵然,每次遠眺北山,他都期待能看到,下一刻神竹拔地而起,直衝雲霄。
可惜,那終究只是奢望。
神竹無比低調,若沒有那場千年難遇的泥石流,恐怕永遠都不會現身。
夕陽餘暉灑在老人枯瘦的面龐上,一雙眼眸倒映着山色,顯出無限眷戀。
老村長並不知道,自己心心念念的神竹,此刻就在對面,藏在山下松樹后,正探出一枚青色葉片,默默打量過來……
祝安靜立不動,若有所思。
山中生活冷清孤寂,時間一長,他的性情難免淡漠了許多。
所以他堅持觀察人類,好提醒自己曾經也是個人,確保前世的情感和記憶不會被漫長的時光磨滅。
一旦情感徹底泯滅,他也會失去人的靈性,淪為一根純粹的竹子。
因此這座村莊,不僅是香火的來源,更是他修心的道場。
生離死別,喜怒哀樂……祝安觀察着村莊裏的一段段人生,但作為一個平靜的看客,心中難有觸動。
凡人的生命,短暫而又平常,如一幕幕寡淡無味的戲劇。
可是今天,或許因為剛吸收了一縷人間香火氣,老村長緬懷的目光,讓祝安有了些許感慨。
人的種種情感,最容易在時光中消逝,卻也能在記憶中長存。
或許,這就是人的靈性所在。
靈性……
祝安心境如平湖,起了些微波瀾,澎湃的神識緩緩蕩漾起來。
卡了幾百年的煉神瓶頸,此刻竟有些鬆動的跡象。
修心,可以煉神。
體,氣,神,三者皆為生命之根本,進而衍生出了三條修鍊之路。
祝安作為一根天生地養的竹子,天賦異稟,煉體、鍊氣自然為之,無需刻意。
煉神之道卻格外艱難,需要主動去悟。
這便是植物類生靈的短板了,造化有平衡,既然獲得了漫長的壽元,就無法兼具優秀的神魂。絕大部分靈植甚至無法誕生自我意識,空聚一身天地精華,最終只能算作一株寶葯,被妖獸和修行者採擷食之。
祝安得益於前世為人的一點靈光,才能打破這種平衡,但也需要抓住每一個契機,慢慢積累。
好在,他有的是時間。萬年下來,哪怕最弱的煉神之道,也已積累到了一個高深的境界。
此刻體悟在心,祝安悄然轉身,返回大山深處,準備開始一段時間的閉關。
一竹入深林,獨行於山中。
山裏的生靈很多,枝頭的鳥雀,林間的兔鹿,石下的蛇鼠……它們尚未進化為妖,智慧層次不高。
但當看到一根會移動的竹子出現,它們都本能地意識到,這青色的身影,乃是此方大山之中最為尊貴的存在。
這位北山之竹,雖然低調沉默,卻是年年庇護着它們,消弭了無數天災地禍。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飛禽走獸們沒有驚慌,反而十分興奮,主動讓開道路,目送着祝安離去。
“咕吱,咕吱……”
清脆的叫聲里,一隻大尾巴的花栗松鼠伏在地上,兩個小小的前爪伸過頭頂,舉起一枚新鮮的松子,恭恭敬敬地獻了上來。
花栗松鼠不知道北山之竹喜歡什麼,但這枚松子,便是它認為最好的東西。
祝安停步,靜靜注視着它。
換做往常,他從不理睬這些無用的上供,只會悄然離去。
如果說凡人的壽命太短,那松鼠的十年光陰更是轉瞬即逝,似乎沒有交流的必要。
不過今天,祝安的心境發生了一絲轉變。
翠綠的竹葉垂落下來,沒有收取那枚松子,只是輕柔地點了一下花栗松鼠的頭頂。
就好像村莊裏的那些老人,慈祥地撫摸着孫輩的腦袋。
花栗松鼠身子一顫,彷彿被電流擊中,濃烈的幸福感瞬間充斥全身。
北山之竹回應自己了!
它興奮地翹着大尾巴,用力甩了起來,嘴裏不停叫着:“咕吱!咕吱!”
不知過了多久,青色的身影早已離去,但花栗松鼠仍開心的在地上打着滾。
這種快樂,或許將持續很久很久,直到它短暫的生命結束。
“啾啾啾。”鳥雀們也歡快地鳴叫了起來,婉轉的清鳴聲在林間回蕩不休。
北山之竹的變化,似乎給這座終年沉寂的大山帶來了一絲活力。
……
太陽將落山時,林外突然出現了一抹跳躍的紅色,四處穿梭,宛如風中飛舞的火焰。
紅色來回奔走,好像在尋找着什麼,最後在花栗松鼠打過滾的地方停了下來。
這是一隻毛色赤紅的狐狸。
赤狐發現了一叢箭竹,立刻湊上去打量,低頭嗅嗅竹根,又搖了搖頭。
它眼眸輕靈地轉動着,彷彿正在思索,顯現出與尋常走獸不一樣的氣質來。
“北山之竹到底在哪裏呢?”
這山中到處都是竹子,那位存在如果混在裏面,可就有的找了。
它像人一般輕嘆口氣,打算繼續往山深處走,卻突然愣住了,驚喜地瞪大眼睛——
前方林木掩映處,好像挺立着一道青色的影子,雜葉環繞,影影綽綽,看不真切。
年輕的赤狐一個激靈,身子已然開始顫抖。
它天生膽小,在面對更強大的存在時,會難以抑制的失態。
好在眼前這一位的壓迫感不算太強,應該屬於普通大妖的層次,而非更恐怖的上境大妖、甚至妖王,赤狐還不至於當場嚇暈。
它低頭看看自己的前腿,那裏綁着一串淡青色的陳舊木珠,木珠完好,讓它內心稍稍安定了些。
與此同時,耳畔響起了一個溫和的聲音:
“小狐狸,你是在找我嗎?”
年輕赤狐趕緊點頭,並乖巧地伏下身子,用同樣的妖語回道:“尊敬的北山之竹,旗山有變,特來報知。”
頓了頓,它表情有些憂傷,解釋道:“我名紅雲,前陣子父母已經亡故,以後都換我來提供情報。”
遠處,祝安微微一怔,“又換了,感覺還沒過多久啊。”
山中無歲月,只有生老病死,一代代永無止境的交替……
不知多少年前,有一隻剛成妖的小赤狐被猞猁追殺,滿身是傷,逃到北山時體力不支,暈倒在地。
捕食與被捕食乃是自然規律,祝安一般不會幹預。
但這隻猞猁臭名遠揚,喜好虐殺獵物,狩獵之處往往血氣衝天,斷腸碎肉滿地,狼藉不堪。
祝安不想讓這畜生髒了北山的地,於是變化樹林而為陣,讓猞猁迷失了方向,不知不覺間離開北山。
只留那隻渾身浴血的小赤狐,在山中悠悠醒來,感受着劫後餘生的喜悅。
不料小赤狐十分聰明,很快便懷疑起來,以猞猁的追蹤水平,不可能在自己暈倒的時候跟丟。
難道有更強大的妖族相助?
小赤狐環顧左右,只能看到樹影婆娑,落葉飛舞。
什麼也感覺不到,但它相信一定有奇迹發生了。
小赤狐掙扎着爬起,前腿彎下,朝着樹林深處叩首,喊道:
“大恩大德,何以為報?”
回應它的,只有悠遠的山風。
小赤狐枯等許久,仍未放棄,竟留在了北山,一邊養傷,一邊尋找那位神秘的存在。
這隻小妖的表現,令祝安有些驚訝,剛成妖就有這般的直覺與堅持,難能可貴。
他本來沒打算現身,也不會任由一隻妖獸在山裏亂竄。如果小赤狐一直賴着不走,可以施展神魂法門,洗去其記憶。
但是此刻,祝安覺得可以給一個機會。
於是他分出一縷神念,附在一根普通的竹子身上,跟小赤狐見了面。
“你來自何處?”
“八百裡外的旗山。”小赤狐盯着前方的碧影,激動地回道。它完全沒有想到,竟是一根竹子救了自己。
祝安:“你若真想報恩,就回旗山去,監視那邊的動向,如果有變故,及時前來通知。我也不會讓你白跑,就用靈果交換情報。”
“必不負所托。”小赤狐忙不迭點頭。
祝安想了想,還是提醒道:“不要對外透露我的存在。”
其實,他並沒有暴露自己的真實境界,所以就算小赤狐泄密,外敵找來,也只會看到一根大妖境界的“替身竹”。而這樣的替身,祝安在山裏足足種了上百叢,隨時可以拿出來用。
提醒這一句,是謹慎的習慣使然,不想牽扯太多麻煩事。
然而小赤狐聽了,卻像是受到了侮辱,脖子一揚,硬生生道:
“赤狐一族,從不負恩!”
說罷轉身,徑直離去。
它為了見到祝安,在北山晃蕩了許多天,已經瘦得皮包骨頭。如今終於如願,也即將得到潑天的機緣。
在這個節骨眼上,卻又一言不合就走,再次出乎了祝安的預料。
從此,這隻小赤狐再也沒有出現過……
祝安沒有生氣,也沒有在意此事,他下過很多步閑棋,並不指望每一子都有作用。
直到許多年後,一隻年邁的老赤狐來到北山。
老赤狐在山裏轉悠了半天,最後無奈地抬頭,衝著大山深處喊道:
“我家祖爺爺說的好心竹子,你到底在哪裏呀?”
“旗山有變,特來報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