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多一張嘴吃飯(三)
九
“老闆,來杯蘇打水。”
“好勒……”
小賣部老闆娘戴着墨鏡挺時尚,店裏還隱隱約約放着潮流音樂。
寒筱北是不怎麼聽流行歌曲的,不過看寒筱柒的歌單里有,這首歌在年輕人之間反響不錯。
歌詞是小年輕奮鬥的內容,他聽着有些帶入感,老闆娘遞上的水也沒有接住。
“咔啦——”
玻璃杯碎了。
“孩子,你手上……”
看來接不住也有老闆娘的責任,她看見寒筱北滿手殷紅可是嚇了一跳。
“工傷,不打緊,再拿一杯罷。”
這位陌生人盯着他好幾分鐘,似乎身穿正裝受傷的第一印象總讓人聯繫到惹事的黑社會。
寒筱北頂着這種目光買了一袋鼓鼓囊囊的食物。
之前要去商場購物的想法一經工作打磨,就拋之腦後了。
“再拿個雪糕,謝謝。”
他放下玻璃杯,點亮紙環付款。
所謂的紙環,是一種奶白色石英材質的複雜構件,其投射的光屏可以連接上萬個軟件平台,滿足洛陰人的基本生活需求。
老闆娘看他舉止謙和,帶怯的關心了幾句。
寒筱北忍着手提袋繃著傷口的撕裂感,擠出三分笑意:“可以再給一盒濕巾么。”
他走出小賣部,在港區居民樓扎堆的街道瞎逛,才走出四五百米,墊在手提袋和手掌間的濕巾已紅透了。
那細若遊絲並浮漾着暖和的目光又出現了,他看着七點鐘方向,海水撲濤上岸,先化霧氣再化雨,冷雨敲窗。
被人注視着的那種熱量的變化悄然變明顯。
街道凹坑的積水面上,一個腳印憑空出現,彈指又消失,如破鏡重圓。
一道街道穿過抬升的橋樑下。
“你為什麼要一直跟着我。”
寒筱北說話時心中亦沒有準信,但他相信直覺。
窸窸窣窣的雨粒飛滿天,迴音似是溶於大海,他碰巧瞄見一片身影。
“喂,回來!”
身影滑入橋樑的陰影,日影期沒有過去,他一頭扎進橋洞,彷彿回到宇宙創世之初。
“喂!”
他追了十幾步,被一堆石頭絆倒。
逃跑的東西停了下來,在未知的視界裏,雙方都像在尋找彼此。
追逐,卻不敢靠近。
【趴在頂上……我大概知道在哪裏……】
寒筱北撿起個不帶稜角的石子,當機立斷,疾風般擲出去。
“呀啊!”
聽起來是一個漁夫釣了大魚甩在舢板上……
【洛陰幾百年沒有魚了,難道小時候去一次海洋館聽見的一絲絲聲音,那種海洋生物的聲音,可以記住十幾年?】
“喂,不許再跑!”他又捏起個石子。
“魚”拍拍“尾巴”,撐起身體的一部分:“……對不起。”
“是我應該說對不起,你該解釋的,是為什麼要強闖我的房子,以及跟蹤我。”
顫抖的、像小男孩未成長時男女不分的嗓音向他靠近。
“那個……我不知道。”
“走吧,出去說清楚。”
“……不!不要出去。”
“安心啦,外面沒有人,再說,你不是會隱身么。”
“魚”沒有想過寒筱北竟然這麼鎮定的接受了“隱身能力”的人設,一腔意氣擁堵紛紛,百口莫辯。
“走啦,出去,你想讓雪糕化掉嗎。”
“冰!雪糕!”
隔着漆黑都能“看見”眼睛放光。
他開光屏播放那首流行曲,邊走邊說:“你聽歌嗎?”
聲音來得稍顯遲晚:“倒是……不討厭那些聲音。”
橋洞外冷冷清清,寒筱北打量着滿地的腳印,水體詭異的下沉着,沉在透明的腳印下。
“你到底有幾對手腳啊?”
“魚”也像是不裝了,顯出真身,雨水在粉色的髮絲上流淌、淋漓。
沒有衣物,粉紅色的肉體像生命的原初,柔軟得看起來沒有可以承受任何惡意的強度。
“五對。”
“手還是腳?”
“即是手……也是腳……”
五對手臂下是沒有成型的三對肢體,勉強撐起半個身子。
眼睛很大,像桃花色的頭髮很長,但是亂。薄薄一層泥污粘在皮膚上,他覺得心裏浮起的傷感有點唐突。
“你叫什麼名字?”
“不知道……”
“怎麼會不知道,你沒有名字?”
“沒有……”
“魚”沒有鱗片,發出來的聲音卻很像魚……長着一張人臉,卻偏偏不知道人所皆知的事情。
她爬到寒筱北的手提袋邊,鼻翼微張,一抓就正中雪糕盒子。
【拿東西靠聞的嘛?】
【看起來真的什麼都……不懂】
“我要走了。”
“等等,麻煩……帶上我吧。”
“給我一個理由啊?”
“我還可以幫你關燈……一直都可以。”
天真可愛的回答總是能讓他得到放鬆,可是他的笑顏卻被眼前的生物理解成了“這個理由不算什麼”。
於是她的第三對雙手捧着雪糕盒子,第一對雙手已經捂住了眼睛……
“求求你……求求你,我好不容易才到這裏的……一直關在好黑的地方……我第一個看見的人就是你……求求你,讓我跟着你!如果你討厭……”
“好啦,我不討厭。真是的,怎麼比我還容易哭……我還要謝謝你在港邊救了我的命呢。”
“真的不討厭嘛?謝謝你……”
【偷偷把那個問題藏在句子裏,看來她沒有否認當時是她擋住了軍艦……如果是真的,這力量有點驚人吶。】
“你再猶猶豫豫我回家了。”
“等等我!”
他眼前一黑,那個生靈跳到他身上,像活圍巾。
許多手指捉住他的身軀,從腰上抱到額頭,他伸手扶着,那種黏糊的觸感又電流般穿過身體。
“你好臟,回去洗澡。”
“洗澡是指泡在水裏面嗎?”
“對。”
“那我最喜歡洗澡了。”
重軌進站,寒筱北依然圍着“活體圍巾”,沒有人攔住他。他在城區逛了幾圈,要不是手太疼了,他還想給寒筱柒和敖露露買幾件衣服。
城區的情況不容樂觀,港區的居民多數是工人家屬,一路上所見的藥房基本都是空的,除了飲食與服裝,港內的商業都處於癱瘓。
寒筱北也不好下定論,說這是湯氏集團和裁雨集團商戰的緣故,現在他想先回家泡熱水,吃熱飯。
登上列車廂,門口的熱感記錄儀嗶一聲,把寒筱北的身份與車票記扣下來。
他好奇地握住肩膀上的“手丫子”,在熱感儀前拍拍,但沒有反應,他又拿自己的手掌拍上去,結果記錄儀火了:
“公民寒筱北,你是不是有病。”
沒人想過記錄儀也會有脾氣,乘客笑倒一片。
重軌飛馳於城市的邊緣,這條線路卻與來時大有不同,寒筱北正睡着,那生靈四肢沒有溫度,軀體卻溫暖如春。
然而春天不省心的上竄下跳,還弄醒了他。
“你在幹嘛?”
“快看!”
也不知道是哪只手把他的視線導向外面的世界,反正他呆了。
列車沒有直接在天峽區開進地下,而是繞過外海,與洛城海岸平行行駛,某個城區邊,一塊填海造陸的下沉平台上,金字塔形的殿閣正向天空照射彩光。
“那個是什麼?”她期待滿滿的問。
“好像是一個演唱會、音樂節。”
那個金字塔是菱目區的青年宮,造型是仿照洛陰議會大廈和總督行宮建造的,氣勢磅礴,欲穿雲天,正如其主題——青年萬歲。
寒筱北記起來在大學裏面,每到什麼音樂節之類的活動,他那些損友都是瘋了一樣,逮到人就練歌。
“真懷念。”
“怎麼了?”
“你看那些人啊。”那些在青年宮前舞動青春的人群,從列車上看過去,像蚍蜉撼樹。
“日影期快要結束了,每年日影期到最後一個月的時候,洛陰每個城市,每個城區,年輕人都用音樂迎接日出,他們每周小唱一次,日出那天大唱特唱。”
“都是同一首歌嗎?”
“當然不是,怎麼可能呢……”
這麼說來,寒筱北也感覺內部升起了對日出的期待。
父母離去以來,好久沒有這種孩子氣的期待感了。
轉輕軌列車,在長符區和平里站下,他們朝武昌坪走。今天的空氣清新劑是甜橙味。
“那個是什麼?”
“鯨魚的骨頭。”
“為什麼在發光?它還活着嗎?”
“他們給骨頭上塞了霓虹燈。”
“為什麼?”
“可能是為了好看……也可能……只是怕黑漆漆的骨架嚇到路人吧。”
“它很寂寞……”
“嗯?”
她跳下寒筱北的肩,跑去鯨骨的尾鰭底。
娃娃魚般粉紅的小手前探,骨頭裏忽然冒出來亮藍的絨團,隨空氣飄過,圍繞着她轉圈,飛上骨架頂端,鯨骨間的霓虹更亮了幾分,骨翼邊蒙上了一點熒光。
【快上樓吧,我這一天天見到詭異的事怕不是抵得上別人幾輩子。】
“它很寂寞,但是現在不是了。”
進了家門,寒筱北才發現她腰上一塊淤青。
【是之前開門的時候撞到的吧,真慚愧。】
【話說她到底是怎麼跟我到柳之茗去的。】
“喂,去洗澡吧。”
“那個,我想你陪着我。”
“不會吧,我們是連名字都不互相知道的關係,一起洗澡也太……”
“你給我起個名字!你給我取!你叫什麼?”
“突然激動什麼,我叫寒筱北,現在你知道名字了,寒冬的寒,筱淵星區的筱,北方的北。”
她臉紅了:“我不會寫字。”
寒筱北心煩意亂的說:“沒事,我會教你的。”
他還不知道這句話在她這樣生靈的心裏,生出了怎樣的花。
“我的名字怎麼辦?”
“如果你真的沒有名字,我想,叫桂枝比較合適。”
他拇指抵着下巴思考,輕聲細語:“你看,桂字右半邊的圭,很像你的身體,白圭的光澤也和你的膚色差不多,而樹枝的枝字,像是你樹枝一樣的手。”
她還挺高興的,兩頰通紅的高興。
“你先教我寫你的名字。”
寒筱北假怒道:“這沒有先後,快去洗,最好洗久一點,我給你做衣服。”
關上浴室門,寒先生心力交瘁。
【註定是這樣嗎,又多一張嘴吃飯?】
【不對,家裏這麼安靜,寒筱柒呢?】
【……】
【唉,心好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