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鐵面無私記賬員
工分工分,社員的命根。
總有人懷念集體化時代的人際關係,說多麼和諧熱情,跟現在門對門都不認識完全不能比。怎麼說呢?從熟悉角度來說呢,集體化時代那確實是熟悉的不得了。但是和諧嘛,要怎麼看了,至少在評工分這一項上,大家的口水都能吵幹了,就差揮手打架了。
所以評工分也就逐漸演變成兩種模式,一種是按照勞動力固定工分來算,比如壯勞力十個工分,那隻要他出工一天,就是十個工分,半天工那就是五個,如果出了早工,就再額外加兩個。婦女,老人,少年人,也是事先就確定好固定工分。
這樣要吵,也只是會在定工分的時候吵上幾回,後續在勞動的時候基本不會有太多糾紛。但是這也會帶來一個問題,那就是容易變成干好乾壞一個樣,多干少干一個樣,反正只要待滿一天工分就到手了。
另外一種模式就是按照每天的工作量評定工分,你今天乾的多了,就多評一點,乾的少了,就少評一點。乾的是遠活累活水活,那就多評一點。這種模式更加符合按勞分配的基本原則,但帶來的問題就是每天晚上都得吵到脖子粗起來。
還有一種模式就是包干,就比如今天鋤地這一條到頭包給你一個人干,幹完了就可以拿到工分。今天挑石頭,挑夠二十擔,也就夠了,這種也是按勞分配。不過也還是一樣,要吵還是有的吵,畢竟地有好壞,石有大小,人心更有不足。
陳嚴湊過去看的時候,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但真等他看見的時候,卻還是有些詫異。裏面的社員雖然在七嘴八舌地說著,但並沒有大聲吵架,更沒有面紅脖子粗,中間一個拿着紙筆的年輕人在本子上時不時寫寫畫畫,非常安靜。
看着相對和諧的畫面,陳嚴扭頭問劉勇飛:“他們生產隊用的是哪種評工分模式?”
劉勇飛風趣地回答:“吵架最厲害的那種。”
陳嚴又往裏面看:“那怎麼沒吵?”
劉勇飛反問:“怎麼,陳支書你還打算聽人家吵架?”
陳嚴無語地看他。
劉勇飛訕訕笑了笑,他說:“原先他們楊山村生產隊用的是吃大鍋飯的模式,去年雷順岳不是回來了嘛,他文化程度比較高,當上了記工員,他就很反對吃大鍋飯的做法,所以跟小隊長和隊員都商量了一下,就每天按工作量評工分了。”
陳嚴語氣變得有些凝重:“這個活兒不好乾。”
劉勇飛道:“對,尤其是記賬員,這都是一個小隊的,有自己的家裏人,有親戚,有朋友,有關係好的,有關係遠的,他這筆杆子稍微偏那麼一點,那就且等着吵架吧。”
陳嚴點頭:“這不僅要求記賬員持身公正,更要求讓大家都認可他的確是公正的。公正這兩個子自己說了是不算的,怎麼讓大家都認可,這才是大難題,甚至來說是一個無法解決的難題,畢竟人心是這個世上最複雜的東西。”
劉勇飛抬了抬下巴,示意陳嚴看裏面,他道:“那你看看順岳就知道了,這小子不愛說話,但做事情還是很牢靠的。從去年到現在,他們社員還沒有因為評工分的事情鬧到大隊裏面去。”
陳嚴一想,他雖然上任不久,但的確沒怎麼聽說楊山村有工分糾紛。能在兩族人中間搞定這麼難纏的事情,這個小年輕很有本事啊。
陳嚴對雷順岳來了興趣,仔細觀察他的所作所為。
雷順岳在本子上寫完了最後一筆,抬起了嚴肅的瘦臉,他道:“你們剛才說的我都記上了,現在我們對今天的工分來進行討論,先前我給大家初定的工分已經都念給你們聽了,你們的意見我也都記錄上了。”
大家緊張地看着雷順岳。
雷順岳轉頭道:“夏濤叔,剛才你說你上午割青的時候是割了五擔,其實你是少了一擔的,在第三擔割完之後你就去上了趟茅房,半個多小時才回來,後面你動作就變慢了,到吃中午飯的時候的你還少一擔。”
“我……我少了嗎?”夏濤叔有點結巴。
雷順岳點點頭,把手上的本子遞過來:“少了,你看,我這裏記的很清楚。下午翻青入地的時候,你那一攏翻得不夠厚,填青填的不夠足,所以一共要扣掉兩個工分。”
夏濤叔解釋道:“不是我翻的不夠,是我那一路石頭子多,不好弄,不好翻。”
雷順岳點頭:“所以才扣掉兩個工分啊,不然可就不止這麼點了。叔,我們這裏沒有化肥,糞便也根本不夠,全靠割的這麼一點青草和嫩枝翻土做肥料,這是關係到我們整年生產的。你負責的這一路確實不好乾,所以分給你的勞動是土地相對其他人也少了一些。這樣吧,你抽個空,再割一擔子草翻進去,這扣掉的兩個工分我再給你補回來,你看行嗎?”
夏濤叔看雷順岳,又看其他人,最後無奈地說:“行,我現在就去再割一擔子回來,明天起個早把青草再埋進去。”
說完,夏濤叔悶頭出去了。
門外的陳嚴有些詫異地問:“楊山村的人還挺好說話,都沒有再爭了。”
劉勇飛道:“也就是現在,你是沒看順岳剛做記賬員的時候,那叫一個雞飛狗跳,亂七八糟。現在能這麼和諧,全憑順岳的仔細和公道。”
“仔細?”陳嚴有些疑惑。
劉勇飛往前指了指:“看見順岳手上拿着的本子了嗎?別的生產隊記賬本都是簡單記了幾個人出工,出了幾個工,就這麼簡單。順岳記得可比他們詳細多了,什麼時候出的,休息了幾次,出了幾趟茅房,包乾的那一塊完成程度怎麼樣。他還不止單純記下來這麼簡單,上面每一條他都會跟旁邊人確認,好有個人證,最後有糾紛也能有個說頭。”
“就這麼搞了一段時間,大家全被順岳弄了個心服口服。沒辦法,偷懶都偷不了,順岳那邊都有記錄。而且人家順岳是真公道,連他自己親戚他都一點不偏袒。他親母舅就是因為回家照顧了一下生病的老婆,就被順岳記下來了,非把工分給扣掉了,那可是他親舅舅和親舅媽啊。”
陳嚴也吃了一驚,母舅的地位在畲族家族關係裏面是最高的,這人可真夠狠的。
劉勇飛攤攤手:“沒辦法,他說甥舅關係是他們私人的,但出工幹活是公家的。私人不能占公家便宜,該是怎麼樣就怎麼樣。私底下可以講情面,公事上沒有情面好講。所以他是把他母舅給得罪了,但這以後,楊山村就沒有人不服他了。”